宝庆府外,一座军营。
湖广巡抚阎仲宇看着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心中对皇上的旨意暗暗腹诽:平叛是何等要事?皇上怎么拍了一个嘴上没毛的年轻人来,他能解决苗人的蛊毒?他扶着额头,心想,这就是太子的那个玩伴吧?自己倒是听说过他,保不齐和太子说了些什么,跑到这里混功劳来了。罢了罢了,他只要不胡闹添乱就好。
阎仲宇摆摆手道:“林千户坐吧。”林平之向阎仲宇行了一礼,在下首坐了。然后问道:“阎大人,苗人的蛊毒造成的损伤大么?”听他问及,阎仲宇眼中忧色更重,道:“士兵损伤不大,但苗人的蛊毒防不胜防,有很多官员和将官都不小心着了道。况且李再万乃是本地峒首,在此经营很久,颇得民望。此时已经有了些燎原之势了。平叛之事,现在看来颇为棘手啊。对了,来人,”阎仲宇叫来门外的一个将官,吩咐道:“派一队人马,保护好林千户。”林平之愕然道:“保护?阎大人,我不用人保护。你将军士派往别处即可,不必管我。”阎仲宇心道果然是太子身边的人,还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呢。点点头,看林平之下去了,还是派了些人过去。既然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小心无大错,万一出了好歹,自己还是要担些责任的。
林平之随军士来到一座营帐,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赶路赶了很久,着实有些疲惫。忽然听得帐外有些杂乱,他凝神一听,听到一些士兵的对话。原来阎仲宇大人还是不放心自己,到底给自己加了护卫。林平之知道阎大人也是好心,微微一笑也不理会。歇了不一会,门外有军士禀报:“千户大人,阎大人与徐总兵请您去大帐议事。”林平之心道小太子不是说过,平叛的事不用我么?叫我议什么事。但也不好怠慢,出账随着兵丁去了。
“阎大人,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娃娃,你叫他来议什么事?到时候他要是胡乱出主意,你听是不听?我可听人说过,这林平之身为锦衣卫千户,五年之中没有去应过一次卯。整日里陪着太子斗鸡走马,就是个谄媚小人。言官每次参他,他都是不疼不痒,还是带着小太子玩耍。这样的人,能懂什么军事?日后太子登基,怕不又是一个王振?”阎仲宇大惊道:“噤声!这话是你我能说得的?他就是个小人,你可莫忘了,他还是锦衣卫的千户!你不想要这顶官帽,帽子下面的脑袋还要不要?诏狱是个什么地方,用我告诉你么?”徐琦愤愤的坐下,“管他什么锦衣卫,惹恼了俺老徐,这身盔甲一脱,让那小娃娃自己带兵打仗去!”言讫还骂了一声“直娘贼”。
正在此时,士兵进来通禀:“报大人,林千户来了。”阎仲宇点点头,让士兵带林平之进来,然后瞪了徐琦一眼。
林平之走进大帐,就看见一个粗犷的汉子瞪着一双牛眼看着自己。等自己坐下了,他还鼻口朝天的“哼”了一声。林平之有些疑惑,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啊,怎么像跟我有深仇大恨似的?阎仲宇有些尴尬,为官多年的他自然深通为官之道,知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这林平之若真是个小人,自己和徐琦只怕会有大麻烦。他笑笑:“徐总兵心忧军士,闷闷不乐,林千户不必在意。”林平之向阎仲宇行了一礼,他对这个和蔼的老头很有好感,道:“徐总兵心念士卒,令人敬服。”林平之这就是一句客气话,表达的其实是“我不在乎这等虚礼”的意思,不料话刚说完,徐琦又是重重的“哼”了一声。
阎仲宇林平之都感觉有些尴尬,干笑了几下。虽然不自然,但林平之也看出来这徐琦其实就是个带兵的老粗,道理是讲不通的。阎仲宇铺开了地图,徐琦也不再继续坐在旁边,过来和二人一起。林平之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一言不发只是听着。听了一会,发现这徐琦当真有些本事。一提起军事来,滔滔不绝不说,而且心思细腻至极。将军队在战场中遇到的各种问题一一列举,弥补阎仲宇的不足。最后计议已定,已经过了多时了。
阎仲宇问道:“林千户还没有吃饭吧?就在大帐中与我和徐总兵一块吃吧。”林平之点了点头,自己其实早就饿了。阎仲宇便叫人将饭菜端来。
吃着吃着,徐琦忽然问道:“林千户,看我和阎大人的计划可还合理?”林平之放下筷子道:“不瞒徐总兵,小子对军事一无所知。刚才你与阎大人谈论军事,可苦了我,既听不懂,又饿肚子——实在是难受之极。”徐琦冷笑了一下,心道你果然是个靠着溜须拍马做官的小人,一点真本事也没有。阎仲宇却是笑了出来,这孩子有自知之明,而且不急不恼,养气功夫当真了得。林平之自然看到了徐琦的表情,心下虽然不悦,但也没有对他发作的意思。只想吃完饭就回大帐,若是有人来下毒自己就搭救一把。若是没人来,说不得就要离开大营自己去找找了。正在此时,心中一动,将碗筷一放,朗声道:“那条路上的朋友,还请进帐一叙。”声音不大,却远远传了开去,似乎整个军营都听得见一般。
徐琦瞪大眼睛看着林平之。林平之却没有时间理会他,他右手一动,一枚飞燕梭“嗖”的飞出,徐琦和阎仲宇向外看去,只见大帐的门口,一条尺长的大蜈蚣被林平之飞出的飞燕梭钉在地上,还在兀自扭动不已。那蜈蚣竟然是通体褐色,若是被他咬上一口,后果可想而知。林平之却视若不见,又开口说道:“这位朋友再不现身,在下可要过去请你出来了。”他站起身出了大帐,见帐外两个军士面色发青,已经倒在地上,口中已没了呼吸。阎仲宇和徐琦此时也赶了出来,一见如此,对视一眼,俱是震惊不已。
林平之看向不远处一个大帐,喝道:“你当我发现不了你么?”言讫合身冲出,目标正是帐前一个士兵,那士兵见他冲来,甩手一包粉末扔出,林平之一掌打出,掌风竟将粉末拍散。他依旧不敢大意,暗运闭气之法,又是一掌打出,那人见粉末无功,似乎吃了一惊,一动不动。林平之知道,此人若真是五毒教众,定然是周身剧毒,万万碰触不得的。伸手又发一招“亢龙有悔”,那人只觉得一股大力铺面而来,不敢以身试险,转身就跑。林平之抬手又是几枚暗器飞出,那人“啊”了一声,身上应是中了一镖。不过终于逃了,林平之也忌惮这人周身剧毒,也不再追赶,停下脚步,看着他去了。
阎仲宇见刺客逃了,走向林平之道:“林千户没有受伤吧?”林平之摇摇头,“让大人失望了。我暗器手法不精,没有留下他。此人全身是毒,我一身功夫全在一双肉掌上,不好和他接触。”阎仲宇忙道:“林千户万万不要如此说,今日若不是你,我和徐总兵怕是在劫难逃了。”徐琦也走了过来,抱拳行了一礼道:“林千户,今日之事,老徐多谢了!”林平之一笑,这徐琦倒是个直爽汉子。刚刚还冷着一张脸,现在却要认错,看他脸上有些不自然,劝解道:“徐总兵不必客气,你身为统军之将,做的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和两位大人比起来,我这一身蛮力,实在是不值一提。若是今天二位有个闪失,那我真是百死莫赎了。”徐琦一愣,又朝他拱了拱手,没有再说什么。
那天之后,营中没有再来过刺客。阎仲宇将诸事安顿完毕,令大军几路开拔。
大军走走停停,行了数日。这天林平之正在帐篷里休息,兵丁过来禀报说:“千户大人,阎大人叫你速速到中军大帐,有要事相商。”林平之知道军情丝毫耽误不得,匆匆赶到大帐。进得帐来,只见徐琦躺在地上,脸色发青,气若游丝,眼见是命悬一线。林平之无暇和阎仲宇说话,赶紧将他扶起来,一掌拍在他后背之上。围观的众人吓了一跳。这些日子他们见过林平之练习武艺,那一掌可以打折一颗小树,徐琦此时受他一掌,还有命在么?阎仲宇刚要阻拦,只见林平之头上竟微微有白气冒出,徐琦的气息也匀了不少,众人心下稍安,都盯着二人看,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林平之此时双眼微闭,用真气仔细感知徐琦体内的状况,只觉得徐琦体内的毒性相当猛烈,甚是棘手。他将另一掌也抵在徐琦背上,真气缓缓而入。不一时,徐琦脸色好转,“哇”的吐出一口黑血,味道恶臭难闻。林平之收回双掌,长出一口气。
此时徐琦也睁开眼睛,朝众人点了点头。林平之待他气息稍缓,问道:“徐总兵,你是怎么中的毒?”徐琦道:“我率前部行军,被叛军所阻。久攻不下,伤亡颇重。无奈下只好退到离中军三十里处。今日向回中军与阎大人商议,不料还没进辕门,脚上一痛,就失了知觉。说来惭愧,我老徐带兵多年,这是头一次连敌人长什么样都没瞧见。直娘贼,若是让我抓到他,非千刀万剐不可!”林平之抬起徐琦的脚,果然在鞋上有个小洞。他让军士将徐琦的鞋子脱下,果然脚上已经肿起,显出很怪异的颜色。林平之扶住徐琦的脚腕,将真气从他的“太溪”穴上缓缓注入,只见徐琦脚上一个小口也泊泊流出血来。林平之等到血色转红,向徐琦道:“徐总兵,我功力不够,不能将你脏腑之中的毒逼出来。这几日先好好静养,我会暂时用真气护住你的内脏。咱们想办法解毒。”徐琦破天荒的向林平之露出一个笑容,“林千户,我老徐欠你一命。今后水里火里,但凭一句话。”林平之知道他此时不能多说话,就点点头应承了。
和阎仲宇商量了几句,阎仲宇便让徐琦好好休息。安排完毕,林平之叫来徐琦的随身兵士,问道:“带我去你们将军中毒的地方。”军士带他出了大营,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林平之左右看去,见左边有一小片树林,便朝那树林走去。这树林并不很大,但湿气很重。林平之进去绕了一会,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回了大营。
回到大营后,林平之遣人去找了些动物的皮子,在帐篷里粗针大线的缝了一番。然后跑去看了一下徐琦,见他病势沉稳,一时间没有大碍,也就放下了心。
当天晚上,林平之身着一身黑衣,偷偷的潜到树林里。在里面绕了一会,果然见到一个山洞里影影焯焯的有些火光。林平之一笑,能在大营门口下毒,人定然不远。这左近只有这一处能藏住人,想来这群鬼鬼祟祟的人定然藏在这里。林平之潜到山洞外,凝神细听。山洞中回响太重,听不清楚,不过人数应该不多。林平之心下大定,合身一冲,便进了山洞。果然见两人正围着火堆,不知在说些什么。见林平之进来,大吃一惊。一人正要挥手扔出什么,林平之早已到了眼前,飞起一脚,将那人踢得倒飞出去。另一人拿出兵器,朝林平之兜头砍来。林平之伸手在刀上一磕,便将刀引开。那人一刀不中,却依然面有喜色。回头一看林平之的手,却觉得此人的手有些怪异,看起来很大。正疑惑时,被林平之一掌击中面门,只感觉脸上一痛,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等此人再醒过来时,自己早已被五花大绑的扔在一座军帐之中。帐中还有几人,一个身穿官服的老头,一个脸色有些灰败的高大汉子,一个笑吟吟的青年——那青年正是打晕自己的人。这人倒也硬气,用不太熟练的汉语问道:“你们想怎么样?”
这三人正是林平之、阎仲宇、徐琦三人。林平之笑道:“你是五毒教的?”那人扭过头,不发一言。林平之又道:“我们这位总兵大人着了你的道,把解药留下,放你走。”那人气哼哼的说:“你们这些汉人,最是可恶,便是杀了我,也不会给你解药的。”林平之走了过来,那人看着他的手,疑惑道:“你明明中了我的毒……”林平之掏出一个笨拙的手套,笑道:“我拿畜生的皮子做了一副手套,而且我身怀闭气之法,你们那点伎俩还是放下吧。况且我就是中毒,也能将毒逼出来。”说着伸出一指,在那人身上比来比去。那人被他吓得浑身难受,正要挣扎时,林平之忽然脸色一变,问道:“解药在哪?”那人一阵涣散,道:“怀中小瓶…”话未说完,林平之的手一下伸到他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来闻了闻,转身丢给徐琦道:“外敷内服,应该都是这个。”那人惊骇欲绝,看着林平之,大叫“妖术”。林平之看着他,“回去告诉蓝凤凰,不要再派你们这些三脚猫过来送死了。让她亲自过来,就说林平之来了。”言讫便叫人把他放了。
徐琦拿着解药,大是开心。问道:“林老弟恁的了得!你是怎么知道解药就在他怀里的?”林平之笑笑,“不瞒徐大哥,我曾经得到一点摄心之术的小法门,运用的并不纯熟。若不是当时吓唬住了他,只怕难以问出来。而且,他若是有些内功修为,也不容易就摄住了他,怎奈他一点底子也没有,估计是一身本领都在毒上——这才被我得了手。”言罢两人俱是哈哈大笑。
那人估计被林平之的摄心术吓破了胆,那以后再也没有来军营附近。林平之有时还会到那边树林去转转,也是再无发现,渐渐的也放下了心。徐琦身上的毒早已解了,现在和林平之好的几乎要穿一条裤子。前锋营受阻,阎仲宇和徐琦商议后,便合兵一处,慢慢商议。叛军只是深沟高垒,官军不去进攻,他也不来索战。阎仲宇严令各营做好警戒,多日无事,也就不再去管。
这一日,林平之正与众将在大帐中听阎仲宇的布置,忽然帐外一阵喧哗。有兵丁进来通禀道:“禀大人,帐外来了一个苗人女子,想潜入大营。现在被将士们围住了,请大人裁决。”阎仲宇一挥手,“杀了,这种事情来请示什么?”那军士一脸古怪说:“她们自称是受了大人的邀请而来,末将不敢自专。”阎仲宇大怒:“荒唐!我身负朝廷平叛重任,怎么会请什么苗人来我大营?!你们没有头脑不成?”那军士苦着脸道:“她们、她们说是来找林千户的。”林平之心中一动,向一脸疑惑的阎仲宇道:“怕是真来找我的…”然后急急忙忙的出了大帐,众人也都跟了出来。
大营门口,众多军士围着一人。那女子婀娜多姿,顾盼之间,甚为动人。只见她身穿一条蓝布印白花衫裤,自胸至膝围一条绣花围裙,色彩灿烂,金碧辉煌。耳上垂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足有酒杯口大小。此时她一边咯咯娇笑,一边道:“我说我是你们大人请来的,你怎么不信?这位小哥儿,你信不信?”最后一句话是转头问向一个军士的。她这一问,众人只觉得回肠荡气,似乎她正在问自己,几乎忍不住就要答应。继而回过神来,脸上都是一红。
林平之匆匆赶来,正好听见她的问话。心中苦笑,这小丫头平时说话也要用摄心术么?三步两步赶了上来,举手止住了众军,讪讪道:“那个、她、确实是我请来的,你们、都下去吧。”众军与林平之接触日久,知他武艺了得,又救过徐总兵,对他十分敬服。听他这么说,都各自散去了。林平之等众人走开,挠挠头,傻笑着看着蓝凤凰。
蓝凤凰看到他,半天说不出话。好一会,翻了个白眼,道:“六年了,你也不来苗疆瞧我。好容易来了,却和我们作对,你说我要怎生收拾你才好?”言下竟有些哽咽。林平之慢慢的靠过来,小心的说道:“我又不知道你们五毒教的大门朝哪边开,怎么找你啊?这次我打听到你的消息,就赶紧来了。”看蓝凤凰没有发火的意思,又说道:“他们打来打去,咱们不要去管了好不好?我也是为了找你才让你的手下传话的。”蓝凤凰点点头,林平之看她点头,一把拉过她道:“走,我从京城带了好多好吃的。”蓝凤凰此时却没了刚才一人独对众军的气势,任他拉着自己,眼里微微发红。
阎仲宇和徐琦刚刚赶来,见好戏竟然散场了,两人大是郁闷。徐琦道:“这林老弟还真是性情中人。”阎仲宇看看他,“小林千户刚来时,你是怎么说的?现在不想脱了盔甲,让他带兵了?”言讫转身回了大帐。
徐琦满不在乎的嘿嘿一笑,跟着阎仲宇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