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时光,岁月流水。
小太子朱厚照带着随从,朝着正阳门大街上缓缓行去。不一时,就到了正阳门前。大街一侧有一所宅院,门首上一个黑漆金字的匾额,上面两个大字,“林宅”。
朱厚照推门走了进去,门内的下人们对他似乎很是熟悉,都恭敬的向他行礼,口称“太子殿下”。朱厚照一路行来,就像在皇宫里一般熟悉,左绕右绕便到了后院。林平之正在花园里坐着,身侧摆了一个小壶。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津津有味的看着,不时拿起手边的小壶,高高抬起,向着口中一倒,壶中的琼浆便直直落在他的口中,没有一滴洒出。
朱厚照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向口中一倒,不想技术不好,呛了一下,拍着胸口,“咳咳”的咳了几下,这才喘匀了气。林平之翻翻眼皮,嘀咕道:“不作就不会死。”
朱厚照一愣,“林大哥你说什么?”林平之回过头来,“太子,你不是跟着那群老学究读书呢么?怎么有时间到我这来了?你终日来蹭吃蹭喝,也不见你父皇给我些伙食费。”林平之抱怨道,“而且,你的那群老师几乎每个月就要参我几次,你当很好玩么?要不是我一直是个百户闲住,还是锦衣卫,怕是早被他们送到刑部大牢去了。”
朱厚照寸步不让的说道:“你还要什么伙食费?父皇的赏赐一点都不少诶。你看看,你居住的房子、使唤的丫鬟、花费的银两,那个不是我父皇赏下来的?我代表父皇勉励你,‘要好好工作,不要懈怠。’国家是不会忘了你的贡献滴!”朱厚照说完,在下人拿来的躺椅上一仰,样子俨然和林平之有七八分相似。
林平之夺过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恶狠狠的朝着他:“我的钱都是自己辛苦赚来的!”
朱厚照连头也不抬,闭着眼睛说道:“前些日子你爹娘来过年,不是死活不同意你要将镖局开到北京来么?说什么‘江湖中有什么什么规矩’。你不开镖局,赚的什么钱?你虽然身为锦衣卫百户,但是牟斌已经和我父皇说过了,你是向来连应卯都不去的。还要我父皇白白的给你——”他挠挠头,“对了,还要我父皇白白给你开工资,恁的便宜你啊。你以前不是和我说过么?‘按劳分配’才是最合理的方案,林大哥,你简直是一只硕鼠啊。”
林平之哀叹了一声,这小太子极为聪明,什么话被他记住了,他很轻松就能拿来反驳你。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此言诚不欺我。
“你个小家伙不会也是穿来的吧,”林平之暗想,有些无奈的站起来,“好吧,你赢了,这个时候来不就是来蹭饭的么?”朱厚照只在躺椅上摇啊摇,丝毫没有答话的意思,林平之踢踢他的椅子,“别装了,开饭了!再不起没人管你,回你父皇那吃去。”
朱厚照这才从椅子上坐起来,笑眯眯的问:“林大哥,今天吃什么?”
林平之回头翻了他一眼,“你父皇那里什么没有,非要跑来我这里吃饭?”朱厚照一脸讪笑,却不回答。
不过等一会饭菜上了桌,林平之和朱厚照两人坐下吃饭。他骨子里是现代人,饭桌上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对待下人也很是随和。朱厚照常往这里跑,也是喜欢他这里随意的气氛。林平之随意吃着,忽然看到朱厚照有些狼狈的吃相。他促狭心起,很严肃的问道:“太子殿下,你这吃相有没有被那群‘记者’给‘曝光’过?”这是他和小太子之间的暗语,“记者”就是那些言官,“曝光”就是被言官弹劾咯。
“咳、咳咳……”朱厚照刚被他的严肃样子吓一跳,不想他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呛住了气。他抚胸喘匀了气,眼珠一转,十分优雅的问道:“林大哥你知道你对那群言官说的最多的是什么?”
林平之被他问得一愣,心道自己没有和言官有过什么交流啊?他无意识的喝了一口酒,朱厚照等他喝到嘴里,趁他还没咽下去,公布答案道:“关你屁事!”
“咳、咳咳……我靠,你是不是不想吃了?!”林平之伸手打向朱厚照,朱厚照上身一扭,正好堪堪躲开。林平之吃了一惊,自己这几年武艺勤练不辍,这一拍实有几招精妙的后招,不想竟然被他闪了开去。继而又是一掌。小太子看起来有些狼狈,用尽力气还是没躲开,被他在头上打了一下。
“小子不错啊,有长进,这身法谁教给你的?很精妙啊。”朱厚照扬扬眉,“那卜坚参。”看林平之依旧一副不解的样子,解释道:“一个西番和尚,父皇封他做了国师。那天在长安寺看见他在教授弟子,我就让他教给我了。”林平之讶异道:“他教给你了?就算你是太子,人家也不至于这些东西毫无保留吧?”朱厚照答道:“我听说他们世代传承的法门叫做什么‘灌顶大-法’,门中武艺无论身法招式对内功要求极高,所以教个一招半式也不算什么。”林平之看着小家伙嘴边还有点狡黠的笑容,不信道:“就这么简单?”
朱厚照看林平之不再有动手的意思,又坐在桌上吃饭,顺口说道:“哪能?这老秃儿还不愿意,我便说明日要奏请父皇,将和他们对立一宗的班丹罗竹也封为国师,他就老老实实的教咯。”林平之朝他竖竖大拇指,“够阴险。”朱厚照一笑,“多谢林大哥指点。”
林平之脸上一黑,“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等方法,是你自己的人品有问题好不好?”朱厚照又吃了几口,停下筷子,看着林平之,表情严肃的说:“言传身教。当然,主要是身教。”林平之愕然,“我靠,我看你简直是不想活了。到我的地盘还敢这么嚣张,看我怎么收拾你!”身形一纵,向朱厚照冲过去,朱厚照早有准备,身形一矮,从桌下钻了出去。
他跑到花园,威胁林平之道:“小心我把你不敬太子的罪名告诉那些记者。”林平之呸了一口:“别说记者,就是文化宣传部来了也救不了你。”言讫一拳打出。
这套拳法大旗磅礴,刚劲四溢,正是九阴真经中的“大伏魔拳法”。朱厚照双拳一架,微退一步,也是一拳打来,竟然和林平之用的是一路拳法。两人拳法大开大合,打的拳脚生风。林平之收敛拳上劲道,只将招式的细微变化发挥的淋漓尽致。朱厚照虽然在苦苦支撑,但看起来拳法造诣不浅,竟然接住了林平之潮水一般的攻势。过了二十余招,朱厚照已然要抵挡不住,忽然将身一转,双手抱头一蹲,口中大喊“投降!”
林平之哭笑不得道:“本来想夸你有进步,怎么还是没有脸皮。”朱厚照也不站起来,口中只说道:“你都不要脸皮,我跟你还讲脸皮做什么?还是你以为你那拳头打在身上不痛?”林平之摆出一副教诲的嘴脸,“要想打人,先学挨打。为师也是为了你好嘛!再说,你那些老学究师傅整日想抓别人的小辫子,自然是不要面皮。我可是锦衣卫的百户,代表了大明朝的形象。熟归熟,胡乱说话,小心我告你毁谤。”
朱厚照目瞪口呆道:“林大哥,我和你的距离还有很远啊。一个工资小偷竟然这么理直气壮。”林平之一愣,“工资小偷”这等特种语言都被他学了去?继而气结,扬手一掌打出,竟是一招“突如其来”。
朱厚照感觉身后一阵掌风,知道这是林平之压箱底的功夫“降龙十八掌”,这一掌打中,虽说他不会伤着自己,但是要疼好久。吃过亏的太子不肯束手,就地一滚,飞也似的绕着花园就跑。
一边跑,一边大叫大嚷道:“日内瓦公约不许虐待战俘!本殿下已经投降了,申请保护和避难。”
“避你个头!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林小爷三只眼!”
朱厚照绕圈子狂跑,口中喋喋不休:“有记者说了,你这套掌法对皇家大不敬,要么改名,要么罢手。”林平之在后面不时打出一掌吓唬他一下,嘴上依旧不饶他:“少废话,我是包龙图,上打昏君,下打谗臣。”
小太子丝毫没有住口的意思,反驳道:“这故事我听你说过,休想蒙我。人家包龙图的铡刀是御赐的,你的掌法是谁赐的?这两个能一样么?”
林平之看这小家伙竟然还在还嘴,叫道:“呔!找打!”朱厚照眼见跑不了了,非常光棍的一站,双手掐腰一声大叫:“我有五毒教的消息!”
林平之的手停在朱厚照的头上,愣愣的看着他。
朱厚照得意洋洋:“林大哥,你不是让我帮你打听么?告诉你,有消息了。而且,可能还有蓝姐姐的消息哟。”林平之脸色一沉,“不要老来忽悠我,你以为我是傻的么?”言下竟有些惴惴。朱厚照看着他:“这次怕是真得了。你还记得你曾让我转告父皇的‘改土归流’之策么?”
林平之点点头,心道这改土归流的政策是自己前世课本上的内容,印象中从明清一直用到民国,符合现状,正好用来忽悠你们父子。“父皇对此策很是赞赏,而且你的想法也和朝中一些大臣的想法不谋而合。自那时起,父皇就开始特别关注苗疆一地,并在合适的地方逐步推行‘改土归流’之策,已经取得了一点成效。刚刚就在我来之前,父皇接到奏报,宝庆府侗首李再万,反了。”
林平之脸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他邪恶的笑道:“太子殿下,这就是你说的‘有五毒教和蓝凤凰的消息’么?你知道么,我身怀九阴真经,上面有很多有趣的法门噢——”
朱厚照连忙摆手道:“你听我说完啊,李再万是杀官造反,宝庆府尹被人毒杀在府衙,全身青紫,死后竟然不腐。探报,是中了当地苗人特有的蛊毒,我记得蓝凤凰那小魔女以前就老是摆弄那些虫子。”林平之点点头,继而恶狠狠的说,“小魔女也是你叫的?留神我见到她之后告诉了她。”朱厚照赶紧摇摇头,“我倒是希望你找不到她。”
林平之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朱厚照继续说:“你若是找到她,不是证明她和李再万叛乱有关?要知道谋反可是大罪。”林平之道:“蓝凤凰现在应该是教主了吧?我估计造反的事情他不会参与的,就是不考虑他认识你们父子,他也要为自己的诸多教众考虑,不会轻易参与这种事的。不过若是其中有五毒教的影子,倒是一个大麻烦,”说着瞪了太子一眼,道:“说罢,带了你父皇的什么旨意过来的?”
朱厚照嘻嘻一笑,“就知道瞒不过你。刘瑾,过来!”
随着他的喊声,院外颠颠进来一个手拿包袱的太监。林平之看了一眼,这就是那个以后被称为“立皇帝”的刘瑾?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嘛!朱厚照接过包袱,打了开来,竟然是一套衣服。
“父皇升你为锦衣卫副千户,赐给你飞鱼服。知道你不会愿意去平什么叛,就让你去找蓝姐姐,若是真有她的事情,不要让他们掺合。父皇答应可以封蓝凤凰一个女官做。”
林平之接过衣服,说道:“他们和我不一样,是正经的江湖人。不见得会做什么官。”朱厚照嘿嘿笑道,“父皇说不愿意做官,就赐给你做个诰命夫人。”
林平之笑道,“你父皇不会是为了照顾我,才决定对他们网开一面吧?否则大军一发,什么侗首土司,不都成了往日黄花?”朱厚照看看林平之,严肃起来:“父皇可没有饶过什么叛军,父皇已遣湖广巡抚阎仲宇、总兵徐琦领兵65000人进驻宝庆。你去只是让你劝劝蓝姐姐。蓝姐姐那教派深处苗疆,朝廷也是鞭长莫及,所以给你个顺水人情咯。再者嘛,父皇说了,他可不是为了照顾你,而是要照顾我。”
林平之惊愕道:“照顾你?六年前你还没被那小丫头折磨够?”朱厚照摇摇头,“父皇就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林平之点点头,不再追问了。
朱厚照走后,林平之心中一直在思量。自己这几年一直在托小太子打听蓝凤凰和五毒教,可是五毒教地处偏远,只有一些零散的消息。还有,弘治皇帝为什么说是在照顾小太子呢?这爷俩在打什么算盘?自己得到这个消息,一定要去宝庆府的,皇帝就在这时给我升了官,还给了旨意,简直就是瞌睡送了个枕头嘛!这几年自己只领工资却没上过一天班,皇帝没有过问;小太子有空闲就到自己家里玩耍,自己对他态度随意,皇上也没有过问。要说这小家伙是自己未来的主子,倒不如说是自己弟弟。
林平之叹了口气,如此说来,我可是承了皇帝和这小家伙好大的人情了。以后朱厚照若是有麻烦,自己可不能看着。而且,记忆中,朱厚照死的很是蹊跷啊。自己到时候一定要帮帮他。
诶?等等,以后?帮帮他?皇帝送我人情是为了照顾他?老皇帝这是拿我当以后朱厚照的班底了?林平之想起自己以前小太子过来玩耍时,自己每次给他讲过什么特种部队啊,间谍啊之类的前世的知识,第二天他肯定会再来,并且问的问题很是犀利。自己只道是他聪明好学,现在想来,怕是受了老皇帝的意吧?他愤愤的想,自己怕是上了这对奸诈父子的当了。
不过自己可是江湖中人,到时候你要下旨让我干着干那,我跑了就是。你还能找得着我?我到时候保你一命不就还了情了?想到这里,林平之也就放下心来。
是夜,乾清宫里,弘治皇帝正在伏案疾书。他前面的案几上还摆着一大堆的已经批好的文卷。朱厚照坐在弘治身边,瞪着眼睛看着。
弘治忙完,长出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儿子,问道:“你今天到林平之那去了?”朱厚照点点头,“嗯,林大哥对蓝凤凰姐姐的事很上心,说明天就走,不来禀报父皇了。”弘治点点头,“林平之还是有些江湖人的习气。他还说什么了?”朱厚照想了想,将林平之白天说的话,挑紧要的告诉了自己的父皇。
弘治皇帝听他说完,失笑道:“恁的聪明小子,怎么不明白朕的意思?之所以是照顾你,是为了给你培养些可用之人。父皇百年之后,你总要有些可用之人哪。朝中大臣,都是些苦读圣贤书的人物,有些时候,不免有些僵腐。林平之这小子见识非常,你日后若用得好,对你的帮助定然不小。”
朱厚照有些疑惑道:“可我见林大哥似乎不愿为官哪?”弘治点点头:“他父母俱是江湖中人,想法也都是江湖上的那一套。对这类人,可以以情拉拢,却不能以势打压。而且林平之此人极重情义,对权势并不十分在意,你可以放心大胆的用,不必担心将来会有什么麻烦。”
朱厚照点点头,刚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了自己父皇。弘治疑惑道:“这是什么?策论么?还是林平之的上言?”朱厚照说:“林平之今天看到了刘瑾,说我身边的人肩负保护我的责任,身手太差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他交给我这本秘籍,说是让我择人教授便可。”说着也好奇的凑了过来。弘治皇帝知道林平之身手极好,寻常侍卫在他手下走不上几招,也微感兴趣。他信手翻开书,和朱厚照一起向书上看去。只见书的第一页第一行,赫然是八个大字——欲练此功,挥刀自宫。
这父子两人顿时愕然,相顾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