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风吹哪页读哪页:原野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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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蒙古的

人在草原上只是大自然这条永恒的链条上的一环而已。天对他们来说,是头顶的覆盖物,也是雨水的降临者。土地承接雨水长满青草,牛羊因此繁衍不息,蒙古人仗赖这些生存。在草原上无法夸大人的作用,人与牛羊草木一样,谦逊地居于生存者的地位上,天地雨水则属于创造者。

在草原俯仰天地,很容易理解生活在这里的人为什么信神,为什么敬畏天地。人在此处是渺小的。在暮色中,你若发现一个牧归的人在行走,那个移动的剪影,无异于一株树、一头不关四季变化的狼或狗,或如帕斯卡尔较体面的说法——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苇草。站在草原,会感到这里的主人决不是人,而是众生。你能够理解,蒙古人赶着羊群漫游,人与羊那样和谐,已然融为一体。

在众多的中国少数民族中,最入画的是蒙古人,尽管蒙古人的相貌并非多么美丽。

讲服饰,蒙古人不如西南少数民族的华丽,讲风情,蒙古人不似西北之维人活泼。当我问一些画画的人时,他们只说:见了牧区,特别是锡林郭勒的蒙古人,就想画。

蒙古人的脸廓和皮肤,以及眼睛的定力,适合油画的表现方式。

草原上的景物无一样在眼里看着勉强。河流像一条镀银的鞭子曲折而来,草地在秋风中苍茫而去。所谓山——其实是丘陵,只在草地的背景下起伏了起伏而已。若在黄昏,天空将暮色像铁锅一样罩在草原上。在弧圆的天边,如有火烧云,地平线上便翻腾熔流的金汁。如宁静无云,天幕则一派澄蓝,浮几粒金星,天地之交是白茫茫的光带。

满天的星星肃然排列,迎面注视着你。它们好像在蒙古包外等候了多时。在这里看星星,星星们在你眼前亮起,一直亮到了脑后。你仿佛把头伸进了一座古钟里面,内壁嵌满活生生的星星。我顿悟《敕勒歌》中为什么有“天似穹庐”的句子。在这里看到,天原本就是一个硕大的圆形屋顶。在达里,地永远是平平的一条线,很低很矮,始终伏在人的脚底下,好像一抬脚,哪里都可以去得到。这儿的屋舍牛栏也是谦逊的,决无都市大厦的傲慢。

在草原上,辽阔首先给人以自由感,第二个感觉是不自由,也可以说是局促。人,置身于这样阔大无边的环境中,觉得所有的拐杖都被收去了,所有的人文背景都隐退了,只剩下天地人,而人竟然如此渺小与微不足道。20世纪哲学反复提示人们注意自己的处境,在草原上,人的处境感最强烈。天,果真如穹隆一样笼罩大地。土地宽厚仁慈,起伏无际。人在这里挥动双拳咆哮显得可笑,蹲下嘤嘤而泣显得可悲。

站在草原上,你勉力前眺,或扭转头向后面瞭望,都是一样的风景,辽远而苍茫。人难免为这种辽远惊惶失措。

在都市里生活,或是寻访名山以及赏玩江南园林的人,都习惯于这样的观察:眼光的每一个投射处,都有新景物可观,景随步移。

然而草原没有。

蒙古牧人前瞻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他们并非欲看清楚天地间哪一样东西,而是想在眼里装填一些苍茫。

城里的人大睁着眼睛看草原,因而困惑。草原不可看,只可感受。

脚下的草儿纷纷簇立,一直延伸到远方与天际接壤。这颜色无疑是绿,但在阳光与起伏之中,又幻化出锡白、翡翠般地深碧或雾色中的淡蓝。

和海一样,草原在单一中呈现丰富。草就是海水,极单纯,在连绵不断中显示壮阔。

有一点与海不同:观海者多数站在岸边,眼前与身后迥然不同。草原没有边际,来到草原就来到草原的中心。因为四顾茫然,站在哪里都是草原之核。与站在船上观海的相异处在,你可以接触草原,抚摸、打滚儿甚至过夜,而海上则行不通。

你如果仰面卧在草地上,咬着一根草茎痴望高天,这时有人走来向你皱眉瞪眼,宣布指示或发脾气,你会觉得他的举动古怪、可笑以至于软弱。这里只能顺应天地,而无法在天地的睽视之下树立所谓人的权威。

一个人一旦成为蒙古人,其终生都是一个蒙古人。

蒙古人是一种见到人受伤严肃无语,见到马流血痛哭流涕的人。

蒙古人是一种国家意识模糊,对外来文化融合极快的人。

蒙古人是一种双手背在后面,眼睛极力往远处看,进入城市便心烦的人。

居于草原深处的蒙古人为什么谦逊?即使高龄的老人也很卑微,在他漫长的一生中,骨子里浸透了天的辽远和地的壮阔,他只能缩紧筋骨劳作,仰仗天地活下去,最好的人生姿态莫过于谦逊。

草原上的人们极端尊崇母亲。在蒙古民歌中,对母亲的思念挚情,超过咏诵爱情。一般的民歌中,总是爱情内容居多。母亲是创造者。在牧人眼里,天地之后居于第三位的,不是君主,而是母亲。

在草原这样一个游牧征战的大背景下,人无论贤愚,彼此的差别并不大,生生不息而已。这里没有城市形形色色的衡量尺度,都市人恰恰是局促于也悲喜于各种尺度之下。升迁与贬谪、认同与拒否、真品与伪劣、结婚与离散、夺冠与败北、反腐与倡廉、结党与背叛等等一律是各种不得已而制订的、而且越来越多的尺度下的产物。人们仗赖这些尺度而活,每人在各自的网里格里和线路上奔走。草原只有几种浑然的大尺度,天地为之一,父母为之一,牛羊为之一,如此而已。

呼和浩特,是个极有奥妙的地方。

其一,它不够发达,也不够美丽,但有一种首都的气度。沈阳虽大,永无首都之姿色。

其二,人活得容易,他们崇尚有闲。那儿的女人多很漂亮,且能直视对方。

其三,像内蒙古的城市汉人居多一样,呼和浩特的汉人也居多,但却是个蒙古人的城市。

牧歌宛如情歌,无不极尽委婉。这是许多话也说不尽的曲折。情感一物,在尽境已无话可说了,这样就有汉人在京剧中的拖腔与蒙古人在牧歌中的长调。长调,像族人在背上的行囊中装进尽可能多的什物,又像魔术师从口袋中拽出无穷尽的彩带。

刚刚听到蒙古民歌的人,听出悠远,是第一楼台。听出蒙古民歌的苍凉悲抑,乃第二楼台。在第三重境界,会听到蒙古人的心肠多么柔软,像绸子一样柔软。粗糙的北地,像一块磨石,把人的筋骨磨硬,心肠磨软了。这就是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