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秋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提着简单的行装离开了北方一座平原小镇我一步三回头,那条黄土飞扬的沙道上个挥舞着双手的男人的身影渐渐缩成小黑点,一切都远去了,模糊了……
那个男人的名字叫阿民。
阿民曾经以男人的泪水向我证明一切爱情的可能,其实,他从来没有走进我的世界。我便很直率很坦荡地告诉他我们之间如果有爱,应该是朋友之爱而不是男女间的爱情。这不是我的绝情和冷漠啊!
我知道已经过去一段岁月了。但是,阿民,你也许不知道,在无人的午后,我坐在城市的家中,欣赏雨中的樱花和海天苍茫中悠闲啄食的海鸥时,常常想起那段有你的日子。
现在我终于能够面对自己说出感觉之中你不能明白的遗憾、我们之间纠缠不清的往事,包括我跟你的母亲的故事……
有人说,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情谊很难天长地久的。我不这样认为,我甚至觉得女人在女人那里更容易学到宽容和忍让。
这个女人是阿民的母亲。
阿民的母亲很关心我这个身在异乡求学的女子,关心我一日三餐、穿多穿少。她常来我的单身小屋,还给我织毛衣。那天,正赶上我休假,在屋里看书,她来了,拿着毛衣让我试穿。我不穿,我不会平白无故去接受别人的恩惠。
阿民的母亲说,让你穿你就穿,你一人身在他乡不容易。
其实我明白,阿民的母亲之所以如此关爱我。她是想我做她儿子的女朋友啊。这让我好生难过,因为我并不喜欢阿民。
我到底没有穿阿民母亲织的毛衣,她就生气了,把毛衣扔在床上就走了。以后的几天里,她也没来过我的屋子,那件红毛衣很醒目地挂在衣架上。
我的拒绝使阿民的母亲很伤心。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温习功课了。
一个星期后,阿民的母亲又来了,她叫我去她家喝鸡汤。我告诉她我刚吃过饭。她说吃过了再少吃点。
我看着阿民的母亲,才四十几岁的人,头发就已经白了,那一刻我的心里的确很温暖很感动,在陌生的异乡有人这么恼记我,是一种幸福。
但是想到她的儿子阿民,我就不想去了,我不想让他有更多的误会,只好撒慌说一会儿去。
阿民的母亲半信半疑,临出门时又盯嘱我,一定来,你不来阿民也会来叫你。
阿民的母亲走了以后,我终于得到解脱,慌忙拉灭灯,和衣躺在床上。想着自己在异乡的两年求学生活,想着千里之外的父母和熟悉的家。正当我 在 黑 暗中跟着思绪云游时,敲门声响了,我听出是阿民的母亲,她敲了足足有两分钟。
我跳下床,拉开灯,不耐烦地说:“深更半夜吃什么鸡汤,我都吃饱了。”
阿民的母亲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态度,抓了我的胳膊就往外拖,像捉一只小鸡一样。我身不由己到她家时,一股肉香味扑进鼻孔,这才记起,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
我跟阿民的母亲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吃着鸡肉想着阿民母亲的用心。殊不知,世人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如此关爱我一定把我看成她的儿媳了才会这么做。这样一想,吃兴全无。我下意识地放下筷子,告诉她我吃饱了,真的吃饱了。我做出很真诚的样子,阿民就坐在我身边,用另一种很深情的眼光看着我。
后来,阿民送我回我住的屋子。
一路上,我什么也没说。阿民几次想搂我的腰,像所有的情侶一样亲昵地拥在一起。我有意识地躲开了。
阿民不说话,我是有话不想说。是啊,跟阿民说什么呢?
阿民是个很实际的男人。
我偏偏富于幻想,不甘寂寞。
阿民整天忙着播种、收获,我想着怎样把美学运用到服装设计上。
但是阿民的母亲一心一意想在我跟阿民之间制造爱情奇迹。这个寡居多年的老女人啊!
那天,我因发烧没去上课,阿民和他母亲同时来到我住的屋子,由于我高烧不止,嘴唇长满了水泡,阿民找来了医生,又买了许多我爱吃的水果。那一刻里,我的确很感动。
我的泪水因为感动而流满双颊。
等我睡去又醒来时,阿民的母亲已经回去了,只有阿民还在我身边坐着。他握了我的手,目光含情而忧郁。
我没有说话,我的目光因为泪水而再次朦脑起来我不敢看他的脸,怕他说出那三个字。我把脸扭向窗外。还有半年就要毕业,是留在这里还是去别的地方?这是阿民的烦恼,也是我的烦恼。他当然愿意我留在这里。他还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去找当公安局长的姨父帮忙。
我拒绝阿民的关照,因为我有另外的打算,那就是离开这里。
阿民似乎已经明白我的心事,他疯了一般抱住我:你说,你不喜欢我,我要你亲口说出来。阿民真是疯了,死死地抓了我的手。我感到阿民的力量,愤怒的力量,不顾一切的男人的力量。
我睁着眼睛,惊恐地看着阿民,好像自己已经不存在了一样。当我意识到时,阿民已经紧紧地拥抱着我了,他抚着我散乱的长发说,留在这里吧,我们有大片大片的农田,有机器,到时,你上班,我就在家里种地、养鸡、养鸭,我们什么都会有,钱、儿子或女儿……还有你喜欢的时装……
别说了!别说了!我忍无可忍,努力挣脱阿民的怀抱。但是我没有挣脱出去,那一刻里,我没有抵挡住阿民的力量,他毕竟是一个男人啊!
我看见阿民哭了。我的心里有些酸楚,觉得阿民很可怜。男人的哭是让女人讨厌的。阿民的哭使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那段日子里,我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临近毕业了,几乎没什么功课,大家都忙毕业分配的事。我知道自己没有门路,不知将来的命运是什么,但我又不甘心留在这个农场里,心里苦闷极了。不知怎么的,我有点想阿民,只想跟他说说话,我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世界仿佛是我一个人的,孤单之极。
我守着孤独、茫然和无助。
阿民终于在我期望的黄昏里出现,这是我第一次期望他走近我。我不是渴望他的爱情,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做无话不说的朋友更合适一些。
可是阿民不这样认为,阿民的母亲不这样认为,在他们的意识里,男人主动接近女人,或女人主动接近男人就是要发生一些别的事情。
阿民坐在床上时,我对他说出了我的想法。阿民只是吸烟,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劝慰阿民,我们都还年轻,不要自己伤害自己啊!
阿民临走时说他母亲去他姨父家了,他要让我留在场部机关里。我以为阿民是试探我的去留,我没有在意。一个星期之后,我去教室收拾书本,同学们都问我,留在机关了?我一所,肺都要气炸了。知道阿民当真去做了。
我下决心离开这个农场,尽菅许多人都羡慕我留在机关。我不渴望。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渴望外面的世界。
晚上,回到住处,白天的事搅得心烦意乱,这时,阿民的母亲推门进来,笑呵呵地说:你姨父把你留在机关了。她好像根本没看出我的烦乱情绪。
我真是忍无可忍,大声说:谁说我要留你们这里了?要留你留,我毕业就走!
阿民的母亲一点准备都没有,她吃惊地看着我。她以为我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会因此感激她,并因为感激嫁给她的儿子。
她的脸因为恐惧而变得难看,曾经很亲切的面容在我愤怒的目光里奇丑无比。
阿民的母亲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离开了我的屋子。我倚在床头上,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那个小科员的位置值得我用一生的爱情做代价吗?
阿民,我没有说过我喜欢你。我拒绝的姿态已经很明朗了。
我决心离开这里,回到父亲所在的那个城市。
九月的乡村,田野里的风暖暖的,秋天的麦苗青青绿绿,路边的勿忘我开着浅浅的兰花,还有那些翩跹起舞的蝴蝶、蜻蜓。当我就要离开时,突然发现这里是如此的美丽。
那天早晨,我结了房租,准备离开。我没有告诉阿民和他母亲。
我踏上那条走过多少次的沙土路,黄黄的细软的沙子在我的脚下退到后边,脚步猛然的沉重起来。这时,我听到身后的呼唤。我回过头,看见阿民的母亲正向我奔来,她手里拎着鸡蛋,还有那件很鲜艳的红毛衣;她的身后远远地站着阿民。
泪水猛然撞开我的眼眶,我再一次泪流满面。
阿民的母亲说,孩子,你走了,没啥送你的……说着便往我手里塞东西。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石头一样僵立在那里。我不知该对阿民、阿民的母亲说些什么……
阿民,你知道吗,我感谢你,但我不能嫁给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