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里尔克
彼得·尼克拉斯先生在他七十五岁那年已把许许多多事情忘记了,他不再有悲哀的回忆和愉快的回忆,也不再能分清周、月和年。只是对一天中的变化,他还算依稀有点印象。他目力极差,而且越来越差,落日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浅紫色光团,而早上这个光团在他眼里又成了玫瑰色。但不管怎么讲,早晚的变化他毕竟还能感觉出来。一般地说,这样的变化使他讨厌;他认为,为感觉出这变化而花力气,是既不必要而又愚蠢的。春天也好,夏天也好,对于他都不再有什么价值。他总是感到冷,例外的时候是很少的。再说,是从壁炉取暖,还是从阳光取暖,在他也无所谓。他只知道,用后一种办法可以少花许多钱。所以,他每天便颤颤巍巍地到市立公园去,坐在一株菩提树下的长靠椅上,在孤老院的老彼庇和老克里斯多夫中间,晒起太阳来。
他这两位每天度光阴的伙伴,看模样比他年岁还大一些。彼得·尼古拉斯先生每次坐定了,总要先哼唧两声,然后才点一点脑袋。这当儿,他左右两边也就机械地跟着点起头来,好象受了传染似的。随后,彼得·尼古拉斯先生把手杖戳进沙地里,双手抉着弯曲的杖头。再过一会儿,他那光光的圆下巴又被托在手背上。他慢慢向左边转过脸去瞅着彼庇,尽目力所能地打量着他那红脑袋。彼庇的脑袋就跟过时未摘的果子似的,从臃肿的脖子上耷拉下来,颜色也似乎正在褪掉,因为他那宽宽的白色八字须,在须根处已脏得发黄了。彼庇身俸前倾,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时不时地从握成圆筒形的两手中间向地上吐唾沫,使他面前已经形成一片小小的沼泽地,他这人一生好酒贪杯,看来注定了要用这种分期付款的方式,把他所消耗的液体都一点点吐出来吧。
彼得先生看不出彼庇有什么变化,便让支在手背上的下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旋转。克里斯多夫刚刚流了一点鼻涕,彼得先生看见他正用哥特式欧洲中世纪沉行的建筑式样,其特点为多有高矗的尖塔作装饰。这里用以形容老人的手指十分瘦长。
的手指头儿,从自已磨得经纬毕现的外套上把最后的痕迹弹去。他体质孱弱得难以置信;彼得先生在还习惯于对这事那事感到惊奇的时候,就反复地考虑过许多次:骨瘦如柴的克里斯多夫怎么能坚持活了一辈子,而竞未折断胳膊或腿儿什么的。他最喜欢把克里斯多夫想成一棵枯树,脖子和腿似乎都全靠粗大的撑木给支持着。眼下,克里斯多夫却够惬意的,微微地打着嗝儿,这在他是心满意足或者消化不良的表示。同时,他在没牙的上下腭之间还老是磨着什么;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看来准是这样给磨锋利了的。看样子,他的懒惰的肠胃已经消化不了剩下的光阴,所以只好尽可能这样一分一秒地咀呀,嚼呀。
彼得·尼古拉斯先生把下巴转回了原位,睁大一双漏泪眼瞅着正前方的绿荫。穿着浅色夏装的孩子在绿树丛中跳来跳去,象反射的日光一般晃得他很不舒服。他耷拉下了眼皮,可并没打瞌睡。他听见克里斯多夫上下腭磨动的轻轻的声音和胡子茬儿发出的切嚓声,以及彼庇响亮地吐唾沫和拉长的咒骂声。彼庇骂的要么是一只狗,要么是一个小孩,他们老跑到跟前来打搅他。
彼得·尼古拉斯先生还听见远处路上有耙沙砾的声音、过路人的脚步声以及最后附近一只钟敲十二点的声音。他早已不跟着数这钟声了,可他却仍然知道时间已是正午;每天都同样地敲呀,敲呀,谁还有闲心再去数呢。就在钟声敲最后一下的当儿,他耳畔响起了一个稚嫩可爱的声音:
“爷爷——吃午饭啦!”
彼得·尼古拉斯先生撑着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去抚摸那个十岁小女孩的一头金发。小女孩每次都从自己头上把老人枯叶似的手拉下去,放在嘴唇上吻着。随后,她爷爷便向左点点头,向右点点头。他左右两边也就机械地点起脑袋来。孤老院的彼庇和克里斯多夫每次都目送着彼得·
尼古拉斯先生和金发小姑娘,直至祖孙二人被面前的树丛遮住。
偶尔,在彼得·尼古拉斯先生坐过的位子上,躺着几朵可怜巴巴的小花儿,那是小姑娘忘在那里的。瘦骨嶙瞵的克里斯多夫便伸出哥特式的手指去拾起它们,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把它们捧在手里,象什么珍奇宝物似的。
这时候红脑袋彼庇就要鄙夷地吐唾沫,他的同伴羞得不敢瞧他。
回到孤老院,彼庇却抢先进卧室里去,就跟完全无意似地把一个盛满水的花瓶摆在窗台上,然后便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等着克里斯多夫来把那儿朵可怜巴巴的小花儿插进花瓶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