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纳吉布·马哈福兹
每当火车要进扎加济格车站时,小烟贩杰哈夏总是第一批里头一名进站者。他认为车站是他的专利畅销市场,看他在月台上,忙得真是不可开交,两只经验丰富的小眼睛贼溜溜地捕捉着顾客。假如问起他对自己职业的看法,也许他会把它骂得狗屁不值。和大多数人一样,他总是嫌弃自己的生活,抱怨自己时乖运蹇。假如他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也许他宁愿给富人开汽车,那样一来,他可以穿先生的服装,吃贝克的饭食,夏冬还可以陪富人去要去的地方,岂不比为糊口而疲于奔命乏味透顶强似百倍。其实他喜欢当司机是有其个中奥妙的。那是有一天,他看见伊利格尔——一位显贵的汽车司机公然信心百倍地在大街上向少女娜波维娅——一位官吏的女仆调情,从那天开始他就想当司机。而且,有一次他还听见伊利格尔兴高采烈地搓着手对她说:
“过几天我送你一枚戒指。”只见那少女笑得合不拢嘴,娇滴滴,还把长纱巾在头上翻了翻,看似在整理,其实是在炫耀她那头油光锃亮的乌发。看到这里,他不禁心头火烧火燎的,妒忌得痛不欲生:怎不让她那双黑眼珠生疔、疼死!
他常常跟踪她,在她往来的路上突然跳出来,挡住去路。甚至有一次,他见胡同中没人,便俯在她耳边,也说了一遍伊利塔尔说的话:“过几天我送你一枚戒指。”但她却扭过头去,眉头紧蹙,不屑一顾地说:“还是给你自己买双好一点的木屐吧。”于是他瞥了一眼自己那双粗糙裂口的脚,就象套在骆驼蹄子里似的;再看自己脏兮兮的大褂和尘封得不辨颜色的帽子,不禁失声说:“我倒楣就倒在这里。”他妒忌伊利格尔,希望自己也能当司机。但是希望不能当饭吃,烟还得去卖。他忍耐着,以梦想来缓解痛苦。一天傍晚他又背起烟箱进了扎加济格火车站,他在等待着下列火车的到来。他向前方望去,地平线的远处出现了一团烟雾似的东西,火车开来了,愈走愈近,终于能辨出一节节车厢来。一声长鸣,接着是哺杂喧嚣,火车停在了月台边。杰哈夏匆忙向车厢奔去,但他大吃一惊地愣住了,他看见车门上站着的是荷枪实弹的卫兵,而从车窗里向外眺望的却是一张张奇特的而孔,目光中露出忧郁沮丧的神情。经打听得知,这些人是意大利战俘,出乎意料地落入敌人之手,现在正被解往集中营。
杰哈夏茫然地打量着这些蓬头垢而的俘虏,不免灰心丧气,那一张张苍白憔悴而又忧伤困窘的脸告诉他,他们根本无力满足自己吞云吐雾的强烈欲望。他发现他们贪婪而又饥渴地望着自己的烟箱,大有将它一口吞下之势,便厌恶地愤愤地瞥了他们一眼,转身欲要离去,正在这时,他听见有人扯着欧洲人的腔调用阿拉伯语说:“香烟!”
他瞅了他一眼,既惊愕又怀疑,随后食指捻着姆指,意即:你有钱吗?
那士兵明了其意,便颔首称是,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靠过去,站在那士兵伸手够不到的地方。士兵从容地脱下上装,手指着衣服说:“这是我的钱。”
杰哈夏始而诧异继而好奇而又贪婪地打量起那缀有黄锃锃纽扣的军衣来。他的心已经满意,但他绝不是幼稚马虎之辈,他要含而不露,以免上这个意大利人的当,于是他故作平静地一手托着一盒烟,一手便伸过去要取衣服。那士兵顿时绷起脸不高兴地喊道:“一盒烟也想换一件衣服?不,十盒。”
杰哈夏吃惊非浅,慌忙倒退,贪欲全然消失,他几乎要向别处走去,这时那士兵叫住了他:“你给个合适的数,九盒,再不,八盒。”
青年执拗地摇着头,于是士兵又说:“那么,七盒。”
但他仍然摇着头,还装出决意离去的样子,于是那士兵同意六盒,然后降到五盒,杰哈夏摊开双手作失望状,接着向月台的长椅走去并坐了下来。
发了疯的士兵又叫起来:“过来,四盒。”
他不加理睬,为了证明自己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点起一支烟,美滋滋地静静地吸了起来。那士兵突然性起,怒火中烧,似乎这天底下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拿到香烟。他把自己的价码降到三,接着降为二,杰哈夏依然坐在那里同自己正在燃起的同情心和贪婪的痛苦进行着搏斗,在听到那士兵将价码降为二时,他无意识地做了一个动作,这动作恰被那士兵看在眼里,于是他便递过衣服说道:“拿烟来。”
他不得不起身走近车厢,先接过衣服,然后递给士兵两盒烟。他欢天喜地地翻看着这件军衣,一抹胜利的微笑浮上了唇间。他放下烟箱,穿上军衣扣好扣,衣服显然过于肥大,但他并不在乎,他得意忘形地背起烟箱在月台上踱起步来,兴奋使他趾高气扬手舞足蹈。披着长纱的娜波维娅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于是只听他喃喃自语地说:若是她能现在看见我该多好啊!是的,从今天起她再不会瞧不起我,见我嗤之以鼻扭头而去了,伊利格尔再也没什么好卖弄了。提到伊利格尔,他立即想起他穿的是整套衣服,而自己的只是上装,可是这裤子怎么弄呢?他沉思良久,突然不怀好意地向那些探头眺望的浮虏们瞥了一眼,贪欲又在心头重新燃起,他的心刚要平静下来,现在又一次悸动不已。他向车厢走去,厚颜无耻地喊道:“香烟,香烟,没有钱的人可以用裤子换,一盒换一条裤子喽。”
他接二连三地喊着,怕他们听不懂,他又拿一盒烟指指自己穿着的军衣。
他的手势产生了预期的效果,一个士兵立即脱起衣服,他急忙上前制止,然后指着他的裤子,表示那才是他所要求的,那士兵轻蔑地耸耸肩,脱下裤子同他进行交换,杰哈夏一把夺过裤子。他心花怒放,即刻退回原处穿上裤子。
不到一分钟,他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意大利士兵,…啊,难道还缺什么吗?
…当然很遗憾,这帮俘虏没一个头上戴着帽子,但好在他们还穿着鞋。要想同那个给自己生活造成痛苦的伊利格尔比美,鞋子是少不得的。他拿起烟箱慌忙向车厢奔去,喊道:“香烟,一盒一双鞋,一盒一双喽。”
他又故伎重演,再次打起手势,然而在他找到新主顾之前开车的汽笛响了,立时各车厢警卫忙碌起来。车站笼罩在初夜的黑幕里,夜鸦在上空盘旋,杰哈夏只好停手,心里火辣辣的,两眼中也饱含着惋惜和愤怒。正在火车启动时,面前车厢的卫兵发现了他,那士兵大怒,先用英语接着用意大利语喊道:“快上车,上车,你这个狗战俘。”
杰哈夏不明他说些什么,倒想出出胸中闷气,他见那士兵手抓不到他,便嘲弄似地模仿他的动作,寻他开心。车在逐渐加速,卫兵再次大喊:“上车,我警告你,快上车。”
杰哈夏鄙视地撇撇嘴,便要掉头走去,这时那卫兵左手握拳威胁,右手端枪便向这漫不经心的青年瞄准……枪响了,在刺耳的子弹声后,传来了痛苦的呻吟声,杰哈夏倒下了,烟箱从他手中脱落,香烟和火柴散落四处,随之,他变成了一具僵尸。
纳吉布·马哈福兹(1912-),当代埃及和阿拉伯著名小说家,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出生于开罗一个中产阶级家庭,1934年毕业于开罗大学哲学系。先后在宗教基金部、文化指导部和文学艺术最高理事会任职。1971年到《金字塔报》任专职作家。他以写长篇小说著称,其代表作有三部曲《宫间街》、《思宫街》、《甘露街》等。他的短篇小说有《名声不好的家庭》、《罪行》等。
他以多产和高超的艺术蜚声阿拉伯各国,在世界上也享有盛誉,他的小说已被译成多种文字,有的改编成电影与电视剧。1949年获阿拉伯的语言科学院奖,1958年获阿拉伯联合共和国奖金,1970年他获埃及国家小说艺术表彰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