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贝·科尔顿
锯木厂门口聚集着一大群年轻人、老太婆和孩子们,他们神情忧伤地议论着什么。阿德里亚诺没有留意,就走了过去。他迷信地认为,他应该想些愉快的事情,才能使自己交上好运。他必须走好运,因为已经到了中午,仍一无所获,既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得到任何允诺。他不能这样空手回家,也不能在大街上无止境地走下去。
穿过锯木厂的大门,便是院子。院里堆放着一些粗大的树干,后面有个充当办公室的房间,再往里是工棚,从那里传出圆锯阴郁的转动声。
他没有看见人,便犹豫了一会,但也不能站在那里不动,因为怕狗出来咬人(锯木厂里通常有一条恶狗)。他无论如何要往里走,找到老板,求他给个工作。突然,一股新鲜的树脂味勾起他对故乡奥兰的回想,但此时此地不是想它的时候。只要交上好运就行。
在办公室里,他没有碰见人,电话铃响了,也没有人来接。在锯木厂惯有的气味里飘散着一股怪味道。但是,阿德里亚诺不能象另一段树干似的呆在那里。已经十二点钟了,他必须解决自己的工作问题,只好顺着锯子的声音向工棚走去。
阿德里亚诺看到一群人围着刨床,很容易辨出谁是老板。他是个高大肥胖、动作迟钝的美国人。他看上去很紧张,两只湿润的蓝眼睛鼓得圆圆的,充满着恐惧的神色。他一摇头,苍白的双下巴便抖动起来。
阿德里亚诺慢慢地走近人群。离刨床不远的地方,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蹲在火堆旁,正在一个用旧铁丝凑合编制的格子上烤牛肋条肉阿根廷畜牧业发达,烤牛肉是通常的食物,牛肋条肉是质量最次的。。矮个子转过头,飞快地向这个不速之客打量了一眼。阿德里亚诺注视着矮个子那张黝黑狡黠的脸、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旧刷盘的髭须。矮个子虽然背朝着阿德里亚诺,却是唯一发现他的人。
“真是件倒霉的事,霍夫曼先生,这谁都不能怪。”有人对老板说。
“这是命中注定,先生。”
“抱怨又有什么用呢?”
人们无论怎样安慰,也不能使霍夫曼先生平静下来。
“下午刨床能开动吗?”霍夫曼问道。
“怎么不能?机器一下子截断了手指。遭殃的是尼卡诺尔,不是机器。”
工头说。
“我不是说刨床,而是说警察。法官会不会来呢?”
“这不是刑事罪,是工伤事故。”工头若无其事地笑眯眯地回答。
“手指在哪儿?在机器里吗?”霍夫曼问这话时,他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在那儿,霍夫曼先生。”
“哪儿?”
“在那儿,离创床不远,已经盖上了锯末,大概在那儿。”
美国人歇斯底里地摇了摇头,苍白的双下巴象钟摆一样来回晃动。
“真荒唐?”
“那又该怎么办,先生?我们总不能替那些手指守灵啊!”
阿德里亚诺闻到火上烤得吱吱发响的肉香,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心头涌上一阵焦虑茫然的感觉。没有找到工作就不能回客栈。于是,他对美国人说:
“先生……”
“你想干什么?”
美国人这时才发现阿德里亚诺,立刻换了一副脸色,看着这个新来的人。
阿德里亚诺把目光投向那个烤肉的矮个子。矮个子向他挤了挤眼,几乎使人觉察不到地摇摇头。阿德里亚诺领会了他的意思,他应该等一下,这时候要求工作是不合适的。
“电话铃在响,先生。”他告诉美国人。
“我马上去。”
霍夫曼先生正希望有机会从这个满地刨花的角落里溜掉。他离开时准踩上了那个工人的断指。
阿德里亚诺用询问的眼光看着那个烤肉的矮个子。矮个子用下巴示意,叫他跟着老板走。
阿德里亚诺在办公室门口停了下来,听到霍夫曼在电话里抱怨:有个家伙的手让刨床咬了。您要知道现在的工人都不中用,那个傻瓜在那儿发愣,结果指头丢了。那些老粗真够瞧的,先是等救护车,后来,又把手指埋在刨花下,现在正烤肉。机器当然停了!现在听到的是圆锯声,因为那是自动的。
今天整个下午他们准要议论这次事故。真倒霉,先生!活本来就干得慢,现在会更糟。
霍夫曼先生表现出悲天悯人的样子和无懈可击的责任感。对方只好安慰他。美国人一边认真地听电话,一边慢慢地点头称是,他带着宽慰的口气,忍住微笑向对方表示感谢。美国人挂上了电话,发觉阿德里亚诺站在门口。
“你想干什么?”
阿德里亚诺觉得那刺耳的圆锯声就象警报器发出的哀鸣。他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
“我是来找工作的,先生。”
“你在行吗?”
“在行,先生。”
“你在哪儿工作过?”
“在萨尔塔省的奥兰,我是打那儿来的。”
“你现在住在哪里?”
“离这儿不远,第一区的一家客栈。”
“我要一个半熟练的刨工。”
“行,先生。”
“连续工作,中午有一个钟头吃饭。”
“是,先生。”
“吃过饭吗?”
“没有,先生。”
“跟他们一道去。”
这时,白色的刨花看来特别顺眼,圆锯象是一只欢快的大蟋蟀在歌唱。
那个正在烤肉的矮个子微笑着迎接他。
“怎么样,朋友?”
“很好。”
“给你活干吗?”
“给了,在刨床上干活。”
矮个子把叉子尖上的一小块烤肉递给了他。
“尝尝这块。”
这是一小块带着一截骨头的肉。
阿德里亚诺仿佛觉得是那个受伤工人的手指,他瞅着那一小块烤肉直发愣,觉得嗓子眼象有什么东西堵着,不能去尝它。然后,他缓慢地、伤心地把目光移向自己的手指。
贝尔纳多·科尔顿(1915—),阿根廷作家,主要从事短篇小说创作。多以下层社会生活为题材。科尔顿为阿中友协会长,曾多次访华。主要作品有《水泥地平线》、《东希克杜的流浪者》、《山谷中的死亡》、《从今以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