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称赞罗家的二小姐美丽,待人又是和气。可是有一件事算是美中不足:头一样是有几种怪癖,并且还带几分杲气。因此到了三十岁还没有嫁人。
那罗家的家庭是很复杂的。他的父亲罗不晌先生和他夫人生下了八个儿子,九个女儿。那八位少爷已个个娶了夫人,儿子也有了。九位小姐除了二小姐外,其余都嫁了。罗家是很有点名声,家产也多。不要说八位少爷九位小姐,就是八十位少爷,九十位小姐,也不愁没穿没吃。于是罗不响先生的阿哥罗太响,他的阿弟罗奇响都带了他老人家的宝眷,和蚂蚁吃糖也似的拥到不响先生家里来。不响先生倒是一位友爱的君子,就好好地养着他们。
罗先生的家庭大事叙过了。且说二小姐所住的屋子是在楼上,两问厢房,一间卧室。还有一间是女仆的卧室。此外一条甬道通到太响的一家。二小姐逍遥自在,还有两个女仆伺候她。
二小姐镇日夜里不下楼,也不同人谈天。一个人端端正正和做客一般坐在窗前。忽然噗嗤地笑将出来,过了一会忽又噗嗤地笑一声,这就是她每日的功课,她并且有一定的时刻。
她叫两个女仆怎样,两人必得依她。不然就拳头巴掌请你吃一个饱。若依她,她就私自将甚么湖绉衣咧,哗叽衣咧,一一的偷把女仆。
她虽不下楼,但是她的衣服很入时。藏在箱子里衣服不通行了,她就叫了许多裁缝改它入时。晚上临睡的时候先将外面的衣服脱下了,将它折得整整齐齐坐在下面。坐平了,再脱第二件。再折好了,再坐下,坐平了,然后脱第三件。就是冬天也是如此。脱到后来身上只有一件了,可是那些衣裳还不曾坐平,身子簌簌地抖着还不肯罢休。
她吃的饭是另外煮的。米店里送米来,她就命两个女仆去拣选。一定要完完全全的一整颖儿米才合她的心意,若是半颗的就丢了不要。她又极爱清洁。
挑水的挑水来,只用前头一桶。后面一桶的水把它泼了。二小姐说:“因为恐怕挑水的放屁。”
但是她做了许多时髦衣服做甚呢,著者还没有说出来。却说有一天,二小姐带了一副托立克眼镜,脸上雪花膏搽得厚厚的。着了一双高跟的皮鞋。
腕上还有手表,三个钻石戒指。提了一只钱囊,放了五六百块钱的钞票。至于衣裳裙子的时髦漂亮更不必说了。于是张开了一把中国自制的阳伞。两个女仆中有一个洪妈道:“呀!二小姐今天要出去么?”另一个陆妈道:“可不是呢!”洪妈就朝里面一看,说道:“咦!……这真奇了,二小姐并不出去啊!你看……”那时陆妈向房中看时,只见二小姐着得这样齐整,只在房里走来走去。走了几圈,停了。就将各种时髦衣裳脱下来,再穿上平常衣服。
又把脸上的雪花膏洗得干干净净。
一天,罗不响先生跑到二小姐房里来,误把二小姐用惯的一只茶杯打碎了。二小姐大惊,急从楼上逃到楼下。这是今年下楼的第一遭。二小姐就要不响先生赔。先生一口答应,可是忘记了。到明天还没有买来,害得二小姐两天不喝茶和开水。唉!不响先生哪里知道。只有二小姐成日镇夜着急,恐怕渴死,急得只是哭。
到了第三天,罗不响先生仍未把茶杯买来。吃过早饭后,忽听见楼上二小姐房里闹得天翻地覆。他着了慌,立刻叫了夫人和他八位少爷,好几位孙少爷,一堆人都跑到二小姐房里去。只听见二小姐惨呼道:“唉!……我要死咧!……”大家惊问她端的为了甚事。二小姐呜呜咽咽地哭道、“我的杯子打碎了,我茶多没得喝。唉,……我不要渴死了么!唉,算了算了,渴死她吧!……”罗不响先生道:“好,好!我立刻去买来吧。”二小姐这才止了哭,但是口中燥得咳嗽。罗不响先生一堆人下楼去了。
罗不响先生是一些记忆力没有的。刚刚下楼又把赔茶杯的事立刻忘记了。到了第四天,第五天,还未买来。二小姐又在房中大哭大喊。罗不响先生又叫了许多人跑到楼上去。二小姐呼道:“唉!可怜可怜,我上吊了。唉!你们快快来救吧!”他们到地房中,只见二小姐的衣裳穿得齐齐整整睡在床上,有二尺长的丝线四五根堆在她脖子里。口中呼道:“唉!可怜可怜,你们快快来救我吧,我已经上吊了……唉!”
那时洪妈向陆妈道:“唉!二小姐这种上吊法子,就是吊到明年也是吊不死的咧!”
张天翼(1906—1985年)原名张元定,号一之,笔名张天翼、张无诤、铁池翰等。原籍湖南湘乡,生于南京。1926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27年退学。当过小职员、记者、教员,较多的时间是失业。
1931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先后担任过《十字街头》的编务、《救亡日报》编委、《观察日报》编辑。解放后历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委员、《人民文学》主编等职。
主要作品:短篇小说《从空虚到充实》、《脊背与奶子》、《移行》、《反攻》、《团圆》、《畸人集》、《万仞约》等,中篇小说《鬼土日记》、《一年》,此外还有儿童文学作品《大林和小林》、《秃秃大王》、《蜜蜂》、《奇怪的地方》、《罗文应的故事》、《大灰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