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门独立而独特的学科,民间文艺学的特殊性,首先在于它的研究对象的独特上,是民间文学本身的特殊性,决定了对它的研究的特殊性。为此,钟先生对民间文学的特殊情况作了深入地理论描述。他指出,民间文学是口头文学,是集体传承的。口头文学不仅在载体上区别于书本文学,在文化形态上也有别于文人文化。著名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曾指出,在某些区域或特定历史条件下,口头文化并未见得落后于书面文化,人们不使用书面语文,是因为他们有口头文化已然足够了,不需要书面语文来“多此一举”。可见,口头文化有特殊价值在,是一种文化生态的存在。钟敬文则将整个文学一分为三:专业作家文学,都市文学或俗文学,民间口头文学。民间口头文学,因其口头传播、群体加工,从历史发生看,早于书本文学,是所有文学的历史源头;同时,它又是乡村的、乡土的,劳动人民的,农民的文学。劳动人民的口头文学,存活于人民生活之中,和人民的生产生活相联系,是民俗文化中的存在,故而具有变异性、集体性、传承性、活态性。对民间文学的研究,自然可以得出一般文艺学的学术成果。如文学的起源,文学的素材、题材、语言、修辞、形象的民间资源,文学诸形式的产生与流变等。但民间文学的研究成果,也可以是文化的,如文化类型、文化模式、文化传播、民众信仰、民众心理、民众智慧、民族精神、远古文化信息等。民间文艺学既不能等同于一般文艺学,也不能全溶于民俗学,它是二者的交叉而又独立而出的学科。
其次,民间文艺学研究的材料,必须经过特殊的方式方法才能获取。这套方法也必须是独立的科学手段。“我们的资料主要是通过‘田野作业’去获得的,而现在这种工作,还需要大力去进行。”③口头地存活于生活之中的民间文学,是需要搜集、采录、记录和整理的。这看似简单的工作,实践起来却是异常地复杂。关于此项工作,钟老有如下几个深刻的观点:
1.民间文学在我国蕴藏十分丰富,非要下大力气去搜集。从20世纪初始,钟先生一涉足民间文艺,就是从搜集与整理人手的。此一工作,延续至今仍未停止。从汉族各方言各类型各形式民间文学的搜集,到少数民族口头文学的大发现大普查,再到直接参与并主持全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特别是民间故事集成的编纂工作,搜集整理工作是伴随着钟先生民间文艺学学术活动全过程的。民间文学的搜集不仅要自己身体力行,也要发动和组织专家、学生和群众都来参与其事。这是别种学问所未见的。
2.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根据学术目的,可以分为几种方法或层次。
(1)供学术研究之用,要忠实地科学地记录。在这个层面上的记录,不能随意加工,损毁作品的原貌。此类作品,除精品外,一般不宜当作普通读物大量印行,并要特别地防止“文学化”。
(2)谨慎整理或改写民间文学。“从浩如烟海的民间文学作品里,采取它的一部分,编集起来,还给人民,使他们在对这种人民艺术的涵养中,得到新的启示、教诲,因而加强自己精神的活力和文化素养,这是我们眼前的一种重要任务。”④整理或改写的具体方法,钟先生也有探讨,即“对某些原始资料,参考同型故事的记录,在表现上给以一定的改变,或丰富其情节,加强其主题”,并且“根据和保持‘民间的风格’。”例如,把民间文学按时间或内容分类,对作品中的方言土语或需要指出社会、历史背景的地方,给以注释、说明等。
(3)对民间文学作品进行再创作。即作家采取自己感觉兴味或认为有意义的民间文学作品,作为创作的题材,写成新的作品。
(4)民间文学是一种文化的存在,采录民间文学时,要同时记录它在民间生产、生活、习俗、信仰、仪式、崇拜、文娱中的文化形态和背景,不能“纯文学”式采集。“民间文艺往往和民众最要紧的物质生活手段(狩猎、渔捞、耕种等)密切地连结着,甚至它已成了这种手段构成的一部分。”⑤如少数民族中就流传着许多跟他们日常生活和特殊的实际生活胶结着的民歌(接客歌、送亲歌、造屋歌、酿酒歌、祭祖歌等等),“如果我们在接触它的同时,不注意到那些有关实际活动情况,那么对它的内容以至形式,是不容易充分理解的。”⑥晚年,他在谈到三套集成普查时,还曾婉转表示遗憾:很多地方、很多人只采录文艺,不及民俗,使人力资源未得有效利用。
(5)民间文学往往是多种艺术综合一体的存在,它与音乐、舞蹈、美术、戏剧等民间文艺相生相随,要比较地、综合地搜集和研究。“民间文学不仅只是一种特殊的文学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它还是一种综合艺术现象。例如,民歌的音乐性质、演唱情况及其与舞蹈、乃至于原始戏剧的血亲关系,民间故事的讲述的语言声调、表演姿态等因素,都说明民间文学作品不仅是单纯的文学现象。”⑦
从以上观点看,钟先生提倡的民间文艺学搜集整理方法,既借鉴了民俗学“田野作业”方法为基本手段,也充分注意了民间文学的民间文艺性质,强调了文艺学的目的。这是科学加文艺的方法。如此巧妙嫁接的手段,是民间文艺学的新式武器,运用它所得的科学材料和文艺果实,有利于把科学和文艺都引向深入。钟先生这一套“搜集整理”思想,上承格林兄弟,旁源民俗学、民族学、社会学,而主体却又是来自于自己的实践经验和对中国民间文艺搜集整理群众运动的研究和总结。这一套完善而科学的搜集整理理论,也是钟敬文民间文艺学思想对民间文艺研究的重要贡献。
再次,作为一门特殊的学问,钟先生认为,民间文艺学在知识背景上,大有别于一般文艺学。研究民间文艺学,第一,必须具备民间文学的专业知识,即国内外民间文学作品的知识和民间文学的性质、特点等的理论知识,民间文学的历史知识等;第二,要学习掌握相关学科的知识,如原始文化史、文化人类学、民族学和民族志、民俗学和民俗志、语言学、民族心理学、历史学、宗教学等等。钟先生一生的学术活动都在民间文艺学、民俗学中,并且往往难分彼此,就充分说明这两门学科有密切的学术关联。
复次,民间文艺学有着独特的学科建构,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在逐渐深化自己的民间文艺学思想过程中,钟敬文对学科整体建构提出了宏大的设想:以马列主义为指导的、从实际出发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系统的民间文艺学。具体内容包括——原理研究、应用研究、历史的探索和编述(各种体裁的或综合的作品史)、科学史、评论工作、方法论及资料学等。“概括起来,民间文艺学,是理论民间文艺学、历史民间文艺学和应用民间文艺学三部分构成的。三者互相关联、互相补充,成为一个学科的整体。”⑧民间文艺学学科的每一个范畴都有庞杂的研究对象和繁重的研究工作,并且大都是学术研究的处女地。钟敬文为实践和实现自20世纪30年代自己提出的学科的梦想,几十年来在诸多领域做了开荒式的研究,如民间文学原理研究、神话学研究、故事学研究、歌谣学研究、中外民间文学比较研究、类型研究、口头文学价值论研究、晚清民间文学史研究、鲁迅民间文艺学思想研究、民间艺术研究、民间文艺评论,等等。在钟先生的奋力开拓下,民间文艺学这一有中国特色的学科,已然露出了它深海冰山的一角,展现出诱人的前景:这是一座令学人神往的架构独特的科学殿堂。
总之,民间文艺学的特殊性,是由它所研究的对象的特殊性和复杂性决定的。这里还有一个中国国情问题。民间文艺在中国而言,一是历史悠久,有千万年来的历史,是人类文化中历史最为悠久的文化产品;中国文明从远古到现代,基本未曾中断,一直在相对稳定的文化圈中延续着、繁衍着,民间文艺也继续在民间生生不息。中国政治史、文化史上很早就有从民间采风采诗的传统,浩翰的文字典籍中存留着各个时代和不同地域的民间文艺资料,与口头传承相映生辉。这在世界文化史上可以说是一个特例,一个奇迹,也是一个巨大的文化宝库。二是中国人口众多,农民又占其中的绝大多数,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中国主体民族和人群都是农业社会的性质;这样的历史空间,是极适宜于民间文化生存的,所以中国民间文艺特别的丰富和发达。三是中国有56个民族,少数民族中的绝大多数又是以口头文化为民族文化的主体;少数民族中又因历史、地理、政治、经济、文化的原因,处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上,有原始社会末期的民族,有奴隶制社会的民族,有封建农奴制民族,有多种制度并存的民族,有封建制发育充分、资本主义萌芽的民族,等等;民族多、支系多、层次多、形态多,也构成民间文化传承的肥沃土壤,蕴藏着极其丰富的民间文艺资源。这些存在特性,是中国民间文艺学最为坚实的学术根基和学术个性之所在。钟敬文民间文艺学思想也是越来越深深地植入这片奇特的文化土壤之中,它所发出的学术呼号,也是最强劲的、最有影响力的。
我们试看钟先生下面这段话,作为一个民间文艺学者就不能不为民间文艺的奇特和民间文艺研究使命的神圣而怦然心动了:
“我们一再说过,民间文学的领域是很广阔的。这不仅指它的样式众多,作品的数量无限,更重要的是指它的可供研究的事象、题目,也是很广泛的。单拿歌谣这种样式来说,可以是它的某一种类的概括的研究,也可以是对它的某一单独作品的探索;可以研究它的主题思想、故事情节(故事诗),也可以研究它的艺术特点或诗学;我们可以研究近代歌谣,也可以研究上古歌谣;可以研究歌谣本身的发展史,也可以研究歌谣的科学史(理论史);可以研究歌谣的本质特点,也可以研究它跟神话、传说的关系,……在思想内容上,我们过去只侧重那些在今天看来是重要的方面(例如反抗阶级、民族压迫的思想内容),对于大量表现在其他社会生活各方面的思想内容却给以冷视。这样的做法,就必然使歌谣中所含蕴的丰富的精神财富贫乏化,因而也就使人们不能比较全面地认识过去广大人民的精神状态。例如中国民间歌谣,除了反映了当时的阶级压迫和斗争,反映了他们的贫困生活和痛苦之外,也反映他们的家庭生活和伦理道德,反映他们的社会关系和自然知识,反映他们的教育实践和美学观念,……总之,民间歌谣的内容是十分丰富的,它包含着过去广大人民群众的整个文化和历史,我们如果不从整体上加以注意,而只狭隘地重视其中反映阶级斗争的那部分作品(尽管这种重视是有意义的),那就好像进入宝山,只取了一些金玉,而把其他的宝物放弃了。这是何等巨大的损失!——它决不是一般物质财富的损失所可比拟的。”⑨
这段饱含激情的论述,发表于1981年。此中具有强烈而鲜明的拨乱反正的思想锋芒,同时又有振聋发聩的学术呼喊和催促,也预示了中国民间文艺学在新时期的发展方向和繁盛局面。
四
在钟敬文的学术生涯中,于民间文艺学可以说是建树最大,用力最勤。无论是学科理论还是具体研究,钟先生的学术业绩都是卓尔不群的,几乎在每一个学术范畴都作过探索性地开拓,许多方面则可以说是作出了极具说服力的学术示范。我们择取一二,走进钟先生的学术世界,权当管窥蠡测。
价值论
鉴于种种历史原因,人们对民间文艺的认识极其不够。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成立时,首任理事长郭沫若先生就坦言,以前他自己是看不起民间文艺的,认为它低级、庸俗。⑩(郭沫若随后提出的研究民间文艺的五个目的,又是非常深刻的。)钟敬文论说民间文学的价值,一是说得早说得多,二是不得不做启蒙性的论说,不得不把民间文学的价值从历史的误读和文人的谬说中提取出来,在正名时恢复其本相,进而在与文人文艺的比较中展开民间文艺的价值天地。
1.文化遗产价值
这一观点集中反映在钟先生50年代初写就和发表的《口头文学: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财产》一文中。当其时,新中国成立,人民翻身做主人;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现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在钟先生的呼吁与奔走中得以成立,因而需要一篇系统论述民间口头文学价值及其研究意义的文章。钟先生这篇文章至今读来仍能感到其沉甸甸的理论份量。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人类新文化的创造都是在过去历史文化的传统和基础上展开的。新文化是从古代的旧文化发展而来的。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例如新中国的建立,自然是一种新文化的开始;但从一般的哲学意义而言,任何现在的历史活动和文化创造,也都可以说是“新”的。所以,这个文化创造的原则不仅适用新旧时代更替之际,也存在于任何一个时刻的文化现在。全面了解我们的文化传统,是新文化创造者的职责。钟敬文雄辩地指出,在民族文化传统、文化财富和文化遗产中,“口头文学就是这些财富中的一宗。这宗财富决不是等闲的。其中,包含着不少优异的东西,包含着我们民族文化的精华部分。”从文艺发展看,因为口头文学是人民的文化,为人民服务的文艺就必须站在人民的立场和人民固有的文化水准和文艺基础上;同时,人民的文化创造,是亿万人民的文化创造,是在长流不断的世代沿革中的创造,这样的创造,成就了“无量数的精神财富”。所以,“不从民族固有的有价值的文学艺术资产的库藏里去观摩、吸取,就不容易进一步创造出真正民族的、大众的作品。”从人类文化的世界格局看,中国人民创造的“非常丰富的口头文学”,“我们这份文化财产,如果充分发掘出来,并加以科学的整理,那不但是我们民族的一种夸耀,同时也是世界人民(特别是劳动人民)的一种夸耀。”一个人民文化的研究者,没有这样的感情和立场,是不可能把他的学术工作做到“家”的。站在清点人类文化总库存和书本、口头两大类文化不可替代的高度来认识口头文化的重大文化价值,钟先生是学界第一人。值得注意的是,钟先生的这种豪迈情怀,既是人民文化翻身的历史巨变在一个学者身上的折射;同时也是他学术思想发展的必然果实,早在1934年,他所作《前奏曲》一文,就激情洋溢地抒发过他对民间文化及其研究诗人般的赞颂和“火热的希望”。
2.文艺学价值
(1)口头文学的思想内容价值。从一般文艺学的分析方法看,钟敬文认为民间文学在思想内容上有这样一些价值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