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道学范进守孝】鲁迅说:“等到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问世,才能出以公心主持公道,批评时政的弊端,笔锋所指,主要还是在于知识分子阶层;小说文字在忧愁伤感中又能出语诙谐,文笔曲折而饱含讽刺。因而小说中才开始有够得上称讽刺的书。。鲁迅先生举小说中范进为例,指出:“范进家里原来很穷,因为乡试考中暴发,之后老母去世,他小心翼翼守孝,尽孝子之礼。这些地方小说对他没有一句贬词,但是范进的虚伪道学面目终于暴露,这些地方的描述,的确是精选的尖锐批评,犹如击中要害的狙击一般。”他引了以下一段:“两人(张静斋与范进)进来,先是静斋谒过,范进上来叙师生之礼。汤知县再三谦让,奉坐吃茶,同静斋叙了些阔别的话,又把范进的文章称赞了一番,问道:‘因何不去会试?’范进方才说道:‘先母见背,遵制丁忧。’汤知县大惊,忙叫换去了吉服,拦进后堂,摆上酒来。……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著。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静斋笑道:‘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动。静斋道:‘这个箸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的来,方才罢了。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曾备办。’落后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圆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槽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范进家本寒微,以乡试中式暴发,旋丁母忧,翼翼尽礼,则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诚微辞之妙选,亦狙击之辣手矣。
【皇后悲哀怎能“助”?】林纾说《史记·窦皇后传》记窦皇后和兄弟广国失散后又会见,悲伤极了,旁边侍候的人此时都趴在地上哭,帮助皇后悲哀。但是悲哀怎能帮助呢?可是除去用‘助’字,又好像没有别的合适的字可以替换,如果让窦皇后看到,想到这个‘助’字的妙处,也要破涕而笑了。寻求幽默风趣的人能从这种地方留意,才能了解内容真正的意思。■/林纾《春觉楼论文》:如哎史记·窦皇后传》叙与广国兄弟相见时,哀痛迫切,忽着“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悲哀宁能助耶?然舍却“助”字,又似无字可以替换,苟令窦皇后见之,思及“助”字之妙,亦且破涕为笑。求风趣者,能从此处着眼,方得真相。
【果戈理的“快乐的笑”】1831年,果戈理的《狄亢卡近乡夜话》出版。这是一部以传说和童话、奇闻轶事和“逗趣的玩意儿”为题材的短篇小说集。这里面代表恶势力的巫婆、妖怪是可笑的,他们被铁匠、庄稼汉以神话式的手段制伏了。这本小说集首先把排字工人“逗得哈哈大笑”。然后是普希金。他给文学编辑的信里说:“读罢《狄亢卡近乡夜话》,我惊叹不已。这是真正的快乐,真挚而自然的快乐,没有虚套而毫不拘泥的快乐。有的地方是多么富有诗意啊!是多么富有感染力啊尸5年后,他在一篇评论文章里,就这小说集(主要指它的第二部)又说:“我们对这部俄罗斯著作惊叹不已,它使我们开怀大笑,从冯维辛(喜剧家)那个时候以来,我们还未曾这样笑过!”■/事见〔苏〕伊·佐洛图斯基《果戈理传》
【果戈理的“含泪的笑”】1835年,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和《密尔格拉得》出版。这两部短篇小说集取材于现实生活,作者从童话世界转入现实世界,但又力图在自己的想象中把它们合并起来,因而他的“快乐的笑”转变为“含泪的笑”。例如,《狂人日记》写的是一个很可笑的故事,一个在部里负责削鹅毛笔的小公务员,竟然糊里糊涂地爱上了一个将军的小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便在幻想中与小姐所爱的小狗通信。小公务员在信里怨恨他的同僚和上司是无赖、猪猡、狗崽子。他想摆脱不幸的处境,要在物质方面、等级方面实现飞跃,于是要给自己挑选一个封号,以便为自己复仇,于是他居然一跃而为当年王位空缺着的西班牙国王。……他的悲剧是从最深刻的现实中产生的,但只是意识的悲剧,是他个人内心的悲剧。他既是一个患单相思而神经错乱的病人,又是一个梦想升官而失去理智的发疯的小公务员。这个短篇与过去一样可笑,但又不那么可笑了。喜剧变成悲剧,小公务员这类人物扮演着双重角色,时而似乎在迎着读者的喜剧兴趣,时而又对抗它。笑容从这些人物的脸上消失了,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欢笑的弦绷断了,发出的是悲伤哀怨的声音。普希金在读了《密尔格拉得》中的引口式地主》后说:“这是“一首使我们情不自禁含着忧伤和感动的眼泪而发笑的田园诗”。这两部小说集的其他各篇,也都是使人“含着忧伤和感动的眼泪而发笑”。别林斯基发表长篇论文,他看到了果戈理的笑声中那令人忧伤的方面,指出了果戈理的笑的性质:“总是被深刻的悲哀和忧郁之感压制着的喜剧性的鼓舞。”他认为《狂人日记》包含了“无比深奥的哲学”,他的这些小说都是“这样一些可笑的喜剧:它们以蠢事开头,以蠢事继续,而以眼泪结束,这样的喜剧归根结底就叫做生活”。■/事见〔苏〕伊·佐洛图斯基《果戈理传》
【《死魂灵》可笑的源泉】果戈理具有洞察现实生活可笑事物的才能。在他创作成熟期,他已把“笑”作为与社会丑恶作斗争的有力武器。在他的作品里,没有一个不是否定的人物,都是他讽刺的对象。苏联文艺理论家赫拉普钦科在他论《死魂灵》的专著中指出:果戈理作品“可笑的源泉是人物特有的生活实践,并且首先是人物的真实的渺小与他们所处社会地位之间的矛盾,是权势与精神空虚之间的对照,是外表的富丽堂皇、矫装美德与道德上的丑态百出之间的对照。”例如,玛尼罗夫这个贵族地主,他自己装做文化、教养、崇高精神和人类美德的楷模;但到近处察看一下,他只不过是多情善感的空谈家,只不过是一个空壳子。他糊里糊涂地把大骗子乞乞科夫当作贵宾与挚友,热情接待他,并附庸风雅地讲究礼节,在客厅门口,他们互相谦让着请对方先走,客套了好几分钟,最后,这两个大块头竟然侧着身子一道挤进门去。这个典型的细节,充分揭露了他外表与实质、目的与手段的矛盾。■/参摘〔苏〕赫拉普钦科《果戈理的〈死魂灵〉》
§§§第十节 个性
【“妙龄女郎”与“关西大汉”】北宋时,词坛异常活跃,词人迭出,柳永和苏轼是其中的佼佼者。根据艺术风格的不同,评论家一般都把宋词分“婉约”与“豪放”两大派,把柳永归为婉约派,把苏轼视作豪放派。基于这一共识,《吹剑录》还记叙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苏轼在翰林院里与幕僚们闲聊。他发现有一个幕僚乐理精通,善于演唱词曲,就问他:“你精于此道,我倒要向你请教请教:依你看,我写的词和柳永写的词相比较,如何?”这位幕僚一听,连忙答:“柳郎中的词适合让十七八岁的妙龄女郎拿着红牙板唱他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而先生您的词,那就一定要让关西大汉拿着铜琵琶、铁拍板,一边弹奏一边高唱您的‘大江东去’,才显出气势呢!”苏轼一听,哈哈大笑。(“大江东去”的词牌是《念奴娇》,有固定曲调。念奴,是唐玄宗时的歌女,应是妙龄女郎。如今却要关西大汉来唱,可见苏轼填词,只是当诗写,并不注意曲调。)■/宋·俞文豹《吹剑录》: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固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入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孙莘老识别杜诗】黄山谷年轻时喜爱薛能的一首诗,特别对诗中的“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两句更为欣赏,吟诵不已。有一次,正当他吟诵这首诗时,孙莘老见到了,问他:“这是谁的诗?”黄山谷信口答道:“杜甫。”孙莘老一听,非常诧异:“不会是杜甫诗。你一定要据实告诉我,难道哄我不成?”黄山谷见孙莘老不信,自觉难为情,只好讲:“是薛能的。”孙莘老这才大笑起来:“好哇!我听着就觉得这首诗格调不高,整个诗展露出的是狭隘的胸襟,是厌世的情绪,这就是薛能,也只有他才写得出这样的诗。杜甫绝对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因为杜甫胸怀坦荡,性格开朗,有大雅之度。”一席话,说得年轻的黄山谷佩服之至。后来黄山谷把这件事告诉了沈传师,说:“我因为听了孙莘老的一番话,才晓得杜甫格调高雅。”沈传师连连点头说:“是呀,像薛能这样的诗,正是社会上一般人所指的欺世之作啊!”■/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四《高雅大体》:山谷尝言,少时曾诵薛能诗云:“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孙莘老问曰:此何人诗?对曰:老杜。莘老曰:杜诗不如此。后山谷语传师云:庭坚因莘老之言,遂晓老杜诗高雅大体。传师云:若薛能诗,正俗所谓欺世耳。
【皎然进诗韦应物】唐代诗僧皎然律诗写得非常好。有一次,他风闻韦应物大名,特意登门去求教。求教时带上什么诗作呢?带上自己擅长的律诗作品吗?又恐怕这种诗体不合韦应物的口味,怎么办?他一时颇为踌躇,后来想想,还是投入所好吧,就匆匆忙忙独个在船上构思,写了十几篇古体诗带上当作见面礼。见面后,出人意料的是,韦应物竟然一句赞扬的话也没有,皎然非常失望。过了一天,他只好写就几篇自己拿手的律诗献给韦应物。韦应物这次态度与上一次迥娩不同:只见他先是摇头晃脑吟诵不已,接着连声赞叹,给诗作极高评价。之后,韦应物才对皎然讲:“禅师,您差一点把自己名望给毁了!您为什么一开始不把您所擅长的律诗送来给我,反而曲解老夫的心意。要知道人各有各的专长,不是样样都能精通的。”听了这番话以后,皎然非常钦佩韦应物的鉴赏力。■/唐·赵璘《因话录》:吴兴僧昼,字皎然(皎然俗家姓谢,名昼,谢灵运十世孙),工律诗,尝谒韦苏州(韦应物),恐诗体不合,乃于舟中抒思,作古体十数篇为贽,韦公全不称赞,昼极失望,明日写其旧制献之,韦公吟讽,大加叹咏,因语昼云:师几失声名,何不但以所工见投,而猥希老夫之意,人各有所得,非卒能致,昼大伏其鉴别之精。
【诗题相同句不同】《四溟诗话》评论唐诗时,引过一个例子:韦应物、白居易、司空曙都曾以相同的“感秋”为题材各写过—,首诗,诗句、风格却大不相同。韦应物写道:“窗前人将老,门前树已秋。”(《淮上遇洛阳李立簿》)白居易写道:“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途中感秋》)司空曙写道:“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喜外弟卢纶见宿》)诗话认为这3句命意构思差不多,比起来以司空曙诗句较佳,他的诗句善于描摹眼前之景,无限凄切之感,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韦、白直露,而司空较为含蓄。■/明·谢榛《四溟诗话》: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感,见于言表。
【从诗作看李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是选入语文教材的李白的名篇。蔡仪认为:“这里写的主要是梦境,也是作者心目中所向往的奇景乐事;其中的景物事迹,主要是由作者的心情所产生的,因此可以说是一首有代表意义的抒情诗,即以所写的梦中景物来说,它是作者游程中所见、所闻和所感的事物,也就是作者活动的背景和对象,而作者是其中的主人。这就是说。无论是写的山水花石、霓衣风马以至于仙人,都不过是表现作者的陪衬,如天姥山的高峻奇拔,剡溪渌水的清幽,以至云之君霓衣风马的神仙丰姿,都是为了要陪衬出作者的豪放不羁、清高不凡、飘逸不群的性格。从作者作为梦境中的游人来看,即可以看出所描写的他的性格是如此。从作者作为做梦的人来看,更可以明白地看出所描写的他的性格是如此。”■/摘引蔡仪《现实主义艺术与美感教育作用》,《文学评论》1959年第5期
【杨万里的感悟】南宋诗人杨万里于淳熙五年正月初一,摆脱了公务的纠缠,抽空执笔作诗,突然有所感悟:作诗要有自己的特色,不能跟随唐代诗人和当代王安石、陈师道等江西派诗家的后面,要走出自己的新路来。这时,他的诗情立即从胸中流露出来,诗句脱口而出,叫孩子用笔记录下来,一连写了几首诗,不像以前写诗那样艰涩了。从此,杨万里每日中午处理完公务,便携带一把古扇于后园散步,或登临古城,采集枸杞、野菊,攀翻繁花修竹。此时,大自然的美景尽收眼底,都来贡献作涛材料,诗兴不断涌现,涛篇不断孕育,他感到作诗是赏心乐事,毫无艰涩之苦了。■/宋·杨万里《诚斋荆溪集·序》:戊戌三朝时节,赐告,少公事,是日即作诗,忽若有寤,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试令儿辈操笔予口占数首,则浏焉无复前日之轧轧矣。自此每过千,吏散庭空,即携一便面,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子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仇,而后者已迫,涣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
【《红楼梦》怨而不怒】俞平伯说:“从这里(指《红楼梦》)所发生的文章风格差不多和哪一部旧小说都大大不同。可以说红楼梦的个性所在。是怎样的风格呢?大概说来,是‘怨而不怒’。”他说:“愤怒的文章容易发泄,哀思的呢,比较的容易含蓄,这是情调的差别不可避免的。但我并不是说,发于愤怒的没有好文章,并且哀思与愤怒有时不可分的。但在比较上立论,含怒气的文字容易一览而尽,积哀思的可以渐渐引人入胜;所以风格上后者比前者要高一点。水浒与红楼梦的两作者,都是文艺上的天才,中间才性底优劣是很难说的;不过我们看水浒,在有许多地方觉得有些过火似的,看红楼梦虽不满人意的地方也有,却又较读水浒的不满少了些。”■/摘自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红楼梦的风格》
【司汤达与巴尔扎克的人物特性】司汤达把自己的正面主人公刻画成无所不知的人,他的个性是出类拔萃的,凌驾于平常人之上,同时,对于那些平常人来说,他是神秘莫测的,不可思议的。这些人物身上还保留着来自浪漫主义主人公的某些东西(作者主观的,理想的)。巴尔扎克选作自己主人公的是普普通通的人,他并非对周围环境一切都了解,周围环境对他充满着隐秘和不明白的东西。此外,司汤达的主人公不仅仅是处在当代的水平上,而且高过它,他仿佛是从未来出发来观察当代。巴尔扎克的主人公则低于当代水平,在其对事物和过程的理解方面,更接近于古旧的方式,他仿佛是从往昔出发来观察当代。他使之成为自己中心主人公的,不是老葛朗台,而是他的女儿欧也妮,是高老头,而不是他的两个女儿;不是现代人物,而是与过去有联系的人物。■/参摘〔苏〕德·奥勃洛米耶夫斯基《巴尔扎克评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