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河流中,汩罗江远算不上波高浪阔源远流长,但却是一条名闻遐迩的圣水。它温柔而温暖的臂弯,曾先后收留中国诗歌史上两位走投无路的伟大诗人,不过,一位在下游,今日的汩罗县境,以水为坟,年年端午,竞渡的万千龙舟还在打捞他的魂魄;一位在上游,如今的平江县域,堆土为墓,少人拜谒,与凄清的墓地长年相伴的,多是春风秋雨夕阳晨雾,还有偶然在坟头点燃的几炷清香。
大历五年,也就是公元770年秋冬之际,杜甫出峡入湘在湖南流域三年之后,写下《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亲友》一诗,从长沙出发,准备顺湘江而下洞庭,然后入长江而至汉水,转道襄阳回归河南故里。然而,他其时年近花甲,早已病体支离,舟入朔风凛冽的洞庭,更是多症并发而一病不起。被历代学者断为绝笔之作的《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世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如同自撰的讣闻。他写了“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胡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的洞庭湖冬日景色,船过湘阴,北上巴陵,“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转篷忧悄悄,行药病涔涔”,痛重的他只得转道前往湘阴与巴陵途中的昌江县城,去投亲靠友。今日的平江,唐时称昌江,府治为中县坪,在汩罗江的上游。但在距县城仅十里的小田村附近的江上,巨星即告陨落,他年幼的儿子宗武只得将父亲草草葬于小田村天进湖,也就是我们今日见到的平江杜墓。如果你远道前来,不仅可以一瞻遗迹,而且风行水上山间,鸟过田头陌上,还会向你叙述许多有关杜甫的传说。
全国杜墓今有八处,除四外纯属传闻和纪念性质者外,学术界考证杜甫真家,主要有宋阳说、平江说、偃师说与巩县说,而我则认为平江杜墓是杜甫的原始墓葬,而死后的杜甫也很可能一直没有北归,杜甫去世后43年,他的孙子杜嗣业请任江陵士曹参军的元稹作墓志铭,铭中说杜甫“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今人多以为此“岳阳”乃今日这岳阳市或岳阳县,殊不知后者从西晋以到清末,均称为“巴陵”。“岳阳楼”原也只是三国时鲁肃操练水军的阅兵台,开元四年张说以中书令守岳阳时,于旧址建楼,名为“西楼”,至李白杜甫始以“岳阳楼”为题。如果杜甫葬于岳阳城厢,当有人吟咏,但却付阙如。唐时的昌江,是岳州的五个属县之一,至五代后唐时才改名平江。高山日“岳”,山南日“阳”,平江县境内有海拔1653米之天岳山,而汩罗江流城在山之南与山之西,正是元稹所谓的“旅殡岳阳”之地,平江的杜姓,到今繁衍有800人以上,以“杜”命名的地方如“杜家山”、“杜家园”等,就有十余处之多,此处流传于今日的杜氏家谱,也说杜甫殁后因干戈扰攘,归葬僵师未果,因而“爱葬平江”,而子孙“卜居是邑,以祭守其墓”。明代的湖广参政陈恺,曾在平江杜甫后裔家中发现两封皇敕,一是至德二载唐肃宗授杜甫为左拾遗的浩敕,二是宋代授杜甫后裔杜邦杰为“承节郎”的敕书,他并作《跋杜氏浩敕》予以详尽的记载与说明,清初钱谦益在《杜诗钱注》中也曾说,“今藏湖广岳州府平江县裔孙杜富家”。据说,这两件诰敕传至杜富的嫡系后裔杜瑞生,于辛亥革命年间遗失。将近百年,音沉信杳,如果有朝一日它们能重现江湖,就可为平江杜墓出示旁证与铁证了。
我居杜甫曾经流离过的长沙,虽然离平江地不远,而且心向往之,但人事倥偬,竟然直到最近的一个秋冬交割之日,才和我昔日的学生余三定、朱平珍夫妇以及也曾是学生的段华偕行,去今日平江大桥乡小田村天井湖,拜谒那一座山中的也是我心的坟茔。
东出平江县城,驰过合汩罗江大桥,往南行二十余里,拐上一条泥泞曲折的乡间小道,颠颠簸簸,终于看到山丘间有一溜白色的粉墙,那就是光绪十年重修的“杜公祠”。祠门额上有一方青石,刻有“诗圣遗肝”字样。祠前有一方可供停车的大坪,据说那就是“天井湖”干涸后填成。“杜公祠”如果是书名,白色粉墙就是它的封面,封面之内有些什么精彩文章呢?三张大门关闭已久,大约平日也少人问津,我们是不速之客,杜甫也早已长眠不起,蓬门今日当然也不会再为君而开,我们只得从旁侧围墙已经坍塌拆毁的缺口进去。杜公祠为砖木结构的两进一天井结构,几间故旧的房舍现在已改为小学的教室,桌椅破旧,秋冬之日光线更是暗淡,窗户没有玻璃,糊窗纸早已破碎,秋风与朔风于其间畅通无阻。杜甫墓就在教室窗外不远,他老先生每天都可以听到克服困难前来上学的乡里小儿咿呀诵读之声,若当“八月秋高风怒号”之时,或是“天涯霜雪雾寒宵”之际,以苍生为念,以天下为怀的他,会不会长叹息以掩涕呢?细察祠堂墙壁上尘封破旧的字画,在檐下廊前徘徊留连,平珍是平江人,对杜祠故实十分熟悉,她指着木柱石础中两个麻石柱础,对我们说:
“这两个覆盆式的麻石柱础,下方上圆,刻有莲花瓣纹饰,从形制可断为唐代遗物,全国其他唐代建筑遗迹也可以证明。”
“那当然是杜墓真实性的实证,不,石证了。”我高兴地随声附和,并弯腰抚摸那冰凉的石础,想重温千年前的时光。
祠堂后面的小山丘上,有一栋建于多年前的房舍,现在也已改为三间教室。门楣石匾上嵌刻有“铁瓶诗社”四字。诗社不知成立于何许年?诗社而名“铁瓶”,不知瓶内藏有什么纶音妙旨?为什么“瓶”而谓“铁”呢。但铁定无疑的却是,建社的人与诗有缘,并欲继承发扬老杜的流风余韵。我甚至忽发痴想:有诗灵作伴,得天独厚,现在不起眼的莘莘学子之中,将来会不会有人一登诗坛而叱咤风云呢?正遐思远想之时,管理墓园的老人已被请来,他领我们走到诗社下侧围墙的一扇小门边,打开那把资历不浅犹有古风的铜锁,小门吱呀一声推开,有一座小小的山包之上,在几株青松翠柏的守护之中,猝不及防,近在咫尺,杜甫墓怆然轰然巍然,撞伤撞痛也撞亮了我的眼睛!
80年代之初,平江文物管理所按原貌维修了杜墓。墓坐北朝南,封土堆以青麻石结顶,墓围用红麻石与青砖砌成,青石墓碑正中镌文为“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贞公之墓”。这就是我们千秋诗圣最后的安息之所了。杜甫生地是河南,死所为湖南,黄河之南与洞庭湖之南,他和水结下的真是生死缘,更何况他一生坎坷,最后除了飘泊于西南天地之间,就是将自己一家老小满怀忧愤托付给水上的一叶孤舟。他晚年流落湖湘,虽然兄弟音讯不通,然而,“吴楚东南诉,乾坤日夜浮”,洞庭的浩阔景象也曾一度鼓舞了他已老的壮心;虽然李白、高适、孟浩然等老朋友皆已先后故去,自己老而多病,然而“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泅流”,他想到的仍是干戈拢攘的苦难时代。岁云暮矣,思如之何?在一年将尽之时,他忧心如焚的仍是水深火热中的百姓黎民:“岁云墓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渔父天寒网罢冻,莫诺谢雁呜桑弓。去年米贵缺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抒轴茅茨空。”(《岁晏行》)他自己已是末路穷途,生命的残焰行将熄灭,但却仍然心系天下苍生:“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畏人千里井,闻俗九州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他的绝笔诗固然多有身世之悲,托孤之痛,但却仍然不忘时代的动乱和人民的痛苦,这就不仅是,“穷年忧黎元”,而是生死以之了,这是何等高远博大的襟怀啊!我们临来匆匆,未及准备香烛,只好在墓前久久默然低首,燃点一炷永远也不会熄灭的心香。
秋风吹来,墓草萧瑟。墓前的香炉小小,炉中残留三四根燃尽的香头,也不知是何方来客对他的祭奠。我不由想起杜甫生前身后的凄凉。忠厚谦逊的他,于前辈、同辈和晚辈的诗作,他奉致了许多景慕、褒扬与提携之辞,对大名鼎鼎的李白,他盛赞“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而王维是“最传秀句禁区满”,高适是“美名人不及,佳句如法如何”,元结是“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对那些诗名不盛官位不尊而确有才华的诗人呢?他同样是乐道人善,郑虔是“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薛据是“赋诗宾客间,挥洒动人垠”。对那些无名之辈呢?他也曾多所赞誉,如说杜勤“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赏郑谏议“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而暮年在长沙遇到苏涣,对他的作品也赞美有加。本身有至高成就但却胸怀宽广,厚以待人,真是最合格的全国作家协会主席的人选了,可惜当时没有这样的组织,他当年不仅命途多舛,没有能够进入主流社会获得一官半职,时人也缺少慧眼,未能识珠。
杜甫赞誉过李白、高适、岑参、王维等诗坛大家,并且和他们均有交游,其中与李白的交谊还被今人誉为诗坛的千秋佳话,但他们却都无只言片语提及杜甫的作品,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千古难解之谜,因为我们已经无从问询。同时代人对杜甫诗表示欣赏的不多,只有诗名不彰的韦济、严武等少数几位,而给他高度赞誉的,则是衡阳判官郭受和韶州刺史韦迢,但时间却已是杜甫逝世前夕了。前者今存诗二首,后者一首。郭受的诗是:“新诗海内流传遍,旧德朝中属望劳。郡邑地卑饶雾雨,江湖天阔足风涛。松醪酒熟旁看醉,莲叶轻舟自学操。春兴不知凡几首?衡阳纸价顿时高。”(《杜员外兄垂示因作此寄上》)而韦迢在《潭州留别杜员外院长》一诗中,则赞美他“大名诗独步”。杜甫当年从岳阳往长沙途中曾作《南征》一诗,他长叹息说“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且不说同时代的人冷落了他,在他生时,殷摄于天宝末年编《河岳芙灵集》,一些三四流的诗人都入选了,而杜甫却有向隅之叹。他死后不久,高促武编《中兴间气集》,选录至德到大历末年二十六位诗人的作品,杜甫竟然未能入列。世上许多有抱负有才华的人,常常得不到认识和赏识,有如明珠暗投于尘封的角落,好似良驹局促于偏远的一隅,有的人还屡遭厄运,抱憾甚至抱恨终生。然而,有些人却僭居高位,浪得虚名,肥马高车,锦衣玉食,一辈子似乎活得有滋有味。怀才不遇而困顿一生的杜甫,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暮年,他得到郭受与韦迢的赞扬,虽说他们是文坛的无名之辈,虽杜甫和他们是浅友而非深交,但在杜甫凄凉寒冷的岁月,那不是如同两盆炉火温暖了他那颗已经冻僵的心吗?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如此评价和叹息李白。不知他对自己是否也有这种预感?杜甫和李白一样有千秋万岁之名,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了,李白的故里与墓地我还无缘瞻拜,但河南巩县现为巩义市的杜甫故居,却依然激隘寒伧,杜甫墓园也只是封土一堆,青碑一块。而平江杜墓呢?60年代初期,墓顶和墓围的红色麻石,东边的附碑及碑柱,均被挖掘一空去兴修水利,好像一栋屋宇被揭瓦掀顶破门拆墙,远比茅屋为秋风所破惨淡得多了,然而那是为农村水利事业作贡献,杜甫该不会有多少怨言的。不料文革期间,他也被大张挞伐,一位在成都草堂大书过“世上疮瘦,民间疾苦;诗中圣哲,笔底波澜”的位高名重的学者,也一反昔常,对曾经极力赞颂的诗人横加批判,但杜甫却已无法申辩了,当时被“横扫”的天下芸芸,又有谁能够申辩?不过,红卫兵倒确实搞得他惊魂不定,他们挖开封土堆的东前角,据说取出石制油灯两盏,霉烂古书手稿一堆,在“兵荒马乱”之中,这些遗物都已下落不明,无从查找,而闻讯前来的文物工作者考证东墓室的地质地与结构,断定为唐代墓葬,这,大约是那些“破四旧”者所始料不及的功绩吧?磨难仍然接踵而来,古已有之于今为烈的盗墓贼,不久前竟然也在部头上动土,将杜墓打了一个大洞,时值年关,守墓的老人过了几天才发觉,虽然报了案,公安局也来人调查,但到底盗走了一些什么,众说纷纭。盗墓贼绝不会读杜甫的,杜甫从来不是大官也非大款,儿子无力将他的遗骸安葬故里,孙子也是穷困的平民百姓,山河修阻,烽火遍地,40年后到底将祖父的灵枢迁回河南没有,至今仍是疑案。生前两袖清风,死后一贫如洗,有什么好盗的呢?
于是,在旧罗江的上游,在拜别小田村杜甫墓之际,在唯有江声似旧时的千古江声涛里,我轻声吟诵北宋初年徐屯田的《过杜工部坟》一诗,权当专诚来谒的我们的心祭:
水与汩罗接,天心深有存。
远移工部死,来伴大夫魂。
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
江山不受吊,寒日下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