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名家雅谈:文化名家读史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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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成吉思汗的上帝之鞭

历史的一个十字路口

南宋王朝这辆破车,早该散架了。仅仅凭一种历史的惯性,它才又踉踉跄跄地行驶了那么多年。它早该灭亡!它不灭亡才是天理不容。历史留给我们的悬念仅仅是:它会灭给谁!或者用帝王家自己的话说:“这一颗好头颅,不知道要被谁割了去!”

它将亡给一个马上民族。

高大威猛的这个东方民族这时候已经被封建儒安文化禁锢得从巨人变成侏儒。女人被缠脚,这是有形的。男人则被禁锢了思想,这是无形的。程朱理学的先生们有一个叫岳麓的山的地方侃侃而谈,坐而论道,那是多么可笑啊!他们能不能让世界简单一点,让中国人简单一点。那时候的中国人已经被沉重的袭压得快走不动了,这些才子们还要给他们的背上再加了一点负荷。千疮百孔的宋王朝是谁也救不了的,无论是忠贞刚烈的杨家将,或是整日做着“收拾旧河山”之梦的岳飞,或是“把栏杆拍遍,把吴钩看了”的辛弃疾。那个时代中原大地上出现过多少优秀的人物啊,但是,谁也救不了谁,而就是他们自己来说,用一句话来总结他们的命运,则最合适,那就是“生在末世运偏消”。

这不是南宋一个王朝的悲剧,而是整个农耕文化的悲剧。

中华文明需要一股强健的、暴戾的力来充实它,来打击它,来变复杂为简单。他们因为近亲联姻而日渐孱弱的血液里需要增加外来成分,胡羯之血。

这力量来自于大漠深处,这血液来自于马上民族。

或者是契丹辽国,或者是来自白山黑水的金国,或者是起自大漠深处的元朝,他们都有取代南宋入主中原的理由和实力。而实际上,如果不是他们之间的战争,南宋早就被其中之一,早早地掠吞入腹了。

元大帝铁木真在与辽国的对局中,在与金国的对局中,每一座城池的争夺其战斗都残酷得令人咋舌。他们之间完全是强强对话。我曾经看过北方一些地方志,这些志书几乎都用“血流飘杵”这句老话来记载当年的残酷战争场面。它们每一个的军事实力都是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所无法比拟的。

成吉思汗是在打败了西夏,打败了辽国,打败了金国,铁骑横扫欧亚大平原以后,最后才吃掉南宋这口边的腐肉的。这就是在中国正史上,南宋这个偏安王朝,还能滑稽地苟延残喘那么些年的原因。

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这哺育中华文明成长的两种文化,在那个年代完成了又一次交汇。

成吉思汗的铁矛像生殖器一样,深深地戳入中原腹地,让中华民族又一次再生。

这是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

要么,中华古国像古印度、古埃及、古巴比伦那些另外的文明古国一样,搁浅、消失,最后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要么,它接受游牧文化的侵入,完成它的凤凰涅。

所幸的是它选择了后者。

草原献给这个世界的伟大儿子

“我们不知道的部落来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只有上帝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这是当成吉思汗的铁蹄抵达莫斯科城下的时候,一位俄国历史学家的惊呼。

相信在当时的世界上,许多国家的许多人都这样惊呼过。

当他们早上一觉醒来,睡眼惺松,登上城堡,偶然一看时,顿时惊呆了。只见在城外,像聚集一团一团乌云似的,布满了蒙古大兵。马在嘶鸣,剑在骑手的手中忽忽生风,马蹄的蹄铁焦急地跺着土地,等待冲锋的信号。他们是谁?是天外来客,是火星人吗?

翻开大蒙古地图,我们看到,它那时大约占据了世界三分之二的开化区,除了西欧以外,除了一部分印度,一部分的非洲以外,除了尚待开发的美洲以外,蒙古人差不多用它的马蹄,把这个世界重新犁了一遍。

中原大地成为蒙古国的大汗领地。辽阔的西域成了蒙古国的察合台汗国。现在的庞大的俄罗斯那时成了蒙古国的金帐汗国。而两河文明的发源地波斯湾,那时是蒙古国的伊尔汗国。

世界在蒙古军队到来之前和到来之后,完全成了两个样了。正如汤因比所说,是成吉思汗把东西方世界联系在一起的,是成吉思汗把各文明板块联系在一起的,是成吉思汗把静止的割据的局面打破的。

以俄罗斯为例。

在成吉思汗到来之前,俄罗斯的原野上散布着许多小公国,他们一个城堡就是一个国家,一条流域就是一个民族。这时成吉思汗的铁骑来了。他把它们统一在一个叫金帐汗的蒙古国里,而在金帐汗国慢慢地衰落之后,在莫斯科,从这个蒙古国里的废墟上,俄罗斯大公国诞生了。它成长为一个大国。

成吉思汗完全敢这样说:这个世界是可以以他来划分的,即他没有到来的阶段和到来之后的阶段。

当你在西域大地上行走的时候,你发觉,大地上的所有那些重要的地理名称,都是以蒙语来命名的。在那时候你能强烈地感觉到,成吉思汗的印迹是如此深入地楔入历史深入和大地深处。

阿尔泰山第一高叫奎屯山,这是成吉思汗为它命名的,意思是“多么寒冷的山冈”啊!东西走向的阿尔泰山,在这里,结成一个海拔四千三百七十四米高度的冰疙瘩,寒光闪闪地横亘在亚细亚地面,威严、圣洁、厚重。

这奎屯山在成吉思汗之前叫什么名字,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名字自他开始。而在奎屯山之后,由于它成为中国、前苏联、蒙古的三国交界处,因此在盛世才的年代,易名友谊峰。后来20世纪60年代伊塔事件后,中苏两国交友,周恩来一拍桌子说:“有什么友谊可言?”于是友谊峰再次易名叫“三国交界处”。20世纪末,它又恢复“友谊峰”这个称谓了。而在2000年版的中国最新地图上,它又恢复吉成思汗为它命名的“奎屯山”这个称谓了。为什么恢复?大家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更威严大器一些!

奎屯山的西侧,是一个三十公里长的峡谷。这大峡谷自峰顶向西,连转六个弯子。奎屯山消融的雪水,在这六个弯子中,积水成湖,于是形成六个清澈幽蓝、寒气逼人的湖泊。这六个湖泊是连在一起的,像一串项链。

湖泊的名字叫哈纳斯湖。它的名字亦是成吉思汗给起的,意思是“美丽的湖泊”。

而阿尔泰山一句,也是蒙语,它的意思是盛产金子的山啊。

你如果不身临其境,你永远无法想象,这些高山、湖泊、草原、河流有多么高贵和美丽。高大挺拔的西伯利亚冷杉、西伯利亚云松、西伯利亚落叶松与山峰同高,它们在中亚的梦幻般的阳光下闪现着娇娆的身躯。湖边的草地上开满了野牡丹花,而在每一颗野牡丹的旁边,都伴生着冬虫夏草。图瓦族小姑娘背着背篓,穿着裙子,正在草原的深外采野草莓——野草莓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草原,将大地染成朝霞的颜色。

哈纳斯曾是成吉思汗的军马场。

如今,他的那些养马人的后裔还在。他们是蒙古族中的图瓦人部落。

这里是成吉思汗率领蒙古大军,踏上征服世界的道路所开始的地方。成吉思汗率领他的庞大的帝国军队,在这里休整了三年,尔后兵分两路,一路穿越奎屯山冰大板,一路打通伊犁河谷,然后两支部队成钳形攻势,直扑欧亚大平原。

阿勒泰城的旁边,额尔齐斯河北岸,有个平顶的黄土山,叫平顶山。据说,成吉思汗就是站在这平顶山上,召开西征誓师大会的。

而在天山与阿拉套山的夹角,赛里木湖畔,有一块美丽的草原,叫博尔塔拉。

“博尔塔拉”的蒙语意思是“青色的草原”。据说,这里是蒙古族土尔扈特部落回归祖国以后落脚地方。当年西征的一支队伍,在东欧平原停驻了几百年以后,突然思念起了家乡。于是他们一路打仗,开阵了一条道路,又回到了故乡。清朝政府把他们安置在这一块青色的草原上。

2000年秋天在新疆乌鲁木齐,我遇见了六个面容枯槁、衣着朴素的台湾人。递过名片,我知道了,他们是一个名“山河探险——寻找成吉思汗西征足迹考察团”的组织,其时正在用三年时间,准备将那一段历史徒步走遍。

他们告诉我说,先前他们已经在外蒙古境内走了半年,而这半年,是在中国境内走的。最近则是从哈纳斯湖方向回来。接着,他们的行程是从中哈边境吉木乃口岩出境,继续往前走。

他们中有蒙古族人,也有汉族人。

我问他们:那一段历史已经十分久远,你们能找回来多少呢?领队扬了扬手中的地图说,有这张地图,除此之外,还有比历史记载更准确的,那就是大地的记载,只要你寻记着那些有蒙语命名的地方走,就肯定错不了。

听完这话,我在一瞬间觉得成吉思汗这个历史人物真了不起,他是不朽的,那些地名像纪念碑一样,是他所以不朽的最可靠的保证。

这些台湾人后来果然用三年时间走完了全程。

我是从春节时得到的一张台湾寄来的贺卡后知道的。领队在贺卡上说,对我今年给予他们的支持表示谢意。我记不清同样是在旅途中的我,给过他们什么支持了,因此对这话有些不解。后来才想起,我给他们写了一幅字,叫“追寻着成吉思汗的马蹄印”,他们后来的路程,就是举着这幅字走过的。

谒成吉思汗陵

这个骑手那博大的灵魂,将会安歇在大地的那一处呢?

这地方应该是一块青色的草原。在草原上,有牛羊在安详地吃草,马群则长长地嘶鸣着,像风一样掠过,鲜花在每年春天,应时开放,日月星辰轮回地照耀着他。

仅有草原是不够的,还应当有一块与天空一样辽阔的大漠,横躺在他身边。黑戈壁、红戈壁、白戈壁相杂在大漠之间,高高低低的沙丘分列左右。

而仅有草原和大漠还是不够的,还应当有一座大青山,闪烁在视野可及的地方。

然后,这个疲惫的骑手,像回到家里一样,在那里安睡。

这是在没有见到成陵之前,我为这位叱咤风云的一代天之骄子所设想的安歇之处。想不到的是,我的设想竟和看到的完全吻合。

出明长城线上的塞上名城榆林,便进入鄂尔多斯高原和毛乌素沙漠里了。过窟野河边的神木县城,过红碱淖,但见铺天盖地黄沙扑面而来,眼底空旷、寂寥,高高的天空中,偶尔有雄鹰的影子一掠而过。当汽车在不经意攀上一个沙丘时,突然,在沙丘的怀抱中,有一块狭长形的平坦的草原,而草原的远外,有三顶白蘑菇般的蒙古式帐篷。

这三座穹庐式的建筑就是成吉思汗的敖包。

穹庐建在一座矮矮的山冈上。虽然山冈不高,但是由于四周都是一马平川,而这里是惟一的一个制高点,所以,穹庐倒也显得伟岸、肃穆、醒目,几十里外都能看见,而且要仰视才行。

这里是内蒙古自治区伊克昭盟伊金霍洛旗地面。伊金霍洛旗的蒙古人,自成陵修筑之后,就居住在这里,开始一代接一代地做守陵人。三个穹庐式建筑,迎门且居于正中位置的这座,是成成思汗陵寝搁放的地方,后面的两座,则是他的两位王妃的。正庭大殿里放着成吉思汗用过的马鞍、马鞭,蒙古军西征时驾驭的勒车等,墙壁上则挂满了画像。这些画像除大汗之外,还有他的那些封王封侯、南征北战的儿孙们,例如元成祖忽必烈,例如前面提到的金帐汗国的国王,伊尔汗国的国王,察合台国的国王等。他们都排列在大汗之侧,好像正在召开一个家庭会议似的。

成吉思汗和妻子的棺木,则在后殿的一个密室里停着。

酥油灯长明不熄,一种淡淡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从而给人一种宗教般的恍惚感觉。从大门到正殿,要走过一段长长的台阶,大约有二百米长吧!这二百米的距离足以让人收拢思绪,做好走进历史空间的思想准备。

在正殿的大门口,通常坐着一个有了一把年纪的看门人。他恭迎着每一个人。当他静静地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刻,内心外表,都表现了一种宁静安详的状态。

正是这个看门人,给我讲述了一些关于成陵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它们也许该是蒙古秘史的一部分。

大汗在攻打西夏王都兴庆府时中箭,一个月后箭伤不治,死于甘肃省清水县。攻城的元军在破了兴庆府,灭了西夏之后,他们下来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将大汗的遗体装在灵车上,翻过六盘山,穿过鄂尔多斯高原,运往故乡地——元旧都哈刺和林。

途中,在鄂尔多斯高原上,如今这建筑成陵的地方,远送灵车的队伍与一支不明身份的庞大队伍相遇。他们抑或是辽,抑或是金,抑或是吐蕃或回鹘,不得而知了。总之这支运送灵车的队伍面临危险。

这时候他们决定将装殓着大汗遗体的棺木,先埋在地下,战事结束后再来搬迁。

棺木埋好以后,他们的心放下来了。但是接着又出现了一个难题。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地形地貌作为标志,倘若以后寻找的时候,怎么才能找到呢?这时候他们想出来一个办法。

随队伍一起行进的,往往还有牛群。母牛的奶水是他们行军打仗的干粮,公牛是驮牛,士兵们用它来驮载帐篷辎重之类。于是士兵们从母牛群中,挑选了一只带着牛犊的母牛。把那牛犊从母牛的奶上摘下来,杀死再埋葬大汗的那块地面上,然后,士兵们投入了战斗。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这块地面平息了。士兵们领着那头母牛,来到这一块草原上。

草原上这时候青草已经泛绿。士兵们放了缰绳,让母牛在这一处地面上寻找。

母牛在草原上转悠了很久,终于,停在一块绿草茂盛地方,四蹄跪倒,双目流泪,哞哞地叫起来。

士兵们剖开地面,看见了大汗的棺木,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蒙古人于是决定不再搬迁了,就在这一块地面上就地起陵,让这位骑手永远地躺在鄂尔多斯高原和黄河母亲的怀抱里。

这是看门人讲的第一个故事。

而第二个故事也是关于这棺木的。

抗日战争期间,中国政府担心成陵会落入侵华的日本军队之手,于是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即把成吉思汗的陵寝,从成陵搬出,经榆林、延安,远往陕北高原南沿的黄帝陵藏匿。

这事后来经过周密的安排,被稳妥地实行了。

这样,成吉思汗的陵寝曾在黄帝陵下面的黄帝庙中藏匿了好多年,直到抗日战争胜利,陵寝才又经原路远往原处。

这事当时是最高国家机密之一,因此,世人不知。

第三个故事亦是关于这棺木的。

20世纪50年代初,乌兰夫曾经来拜谒成陵。那时,这位看门人还是一个年轻人。参观途中,乌兰夫说,他有一个请求,不知道说出来合不合适。看门人说,你有什么你就说吧!乌兰夫迟疑了片刻说,他想打开馆木看一看,不知道行不行。

看门人也迟疑了一下,最后说:“你当然可以看!因为你就是今天蒙古人的汗!”

这样,摒去左右,乌兰夫走进了停放棺木的那间密室。

这停放在成吉思汗陵密室里的棺木中,到底是装殓的大汗本人的遗骸呢,还是只是一个衣冠冢,或者是像民间传说中的那样放着成吉思汗的两个马镫。这一直是一个谜。

这情形,正如黄陵桥山那一黄土下,到底埋的是轩辕氏的真身呢,还仅是一个衣冠冢,或者如民间传说的那样,是一只靴子呢?(传说:轩辕黄帝乘龙飞天的时候,臣民们拽着他的一条腿不放。但是轩辕氏还是飞天走了,臣民们只拽来了一只靴子。当代有一位青年诗人说,自从黄帝丢失了一只靴子,从此历史就一瘸一瘸地前进!)这一直是一个谜。

“那么,乌兰夫在打开棺木以后,看到了什么呢?是真身吗?”我问。

看门人说,乌兰夫在走出密室之后,神色严肃。他也问了一句和我上面那同样的问话,但是,乌兰夫什么也没有说。而他,也就不敢再问了。

乌兰夫是这个世界上,惟一有理由打开和曾经打开过这棺木的人,而如今,随着他的作古,这个秘密则还作为秘密继续存在着。

在依依不舍地告别成陵时,我从陵下的那个伊金霍洛旗的小商店里,买了一把蒙古式的弯月牛角刀和一根马鞭,作为纪念。那刀的刀鞘是用长长的弯弯月牛角做的,骑马时挂在腰间最合适。鞭子则是牛皮做的著名的成吉思汗“上帝之鞭”。售货员是一位面色黑红脸蛋俊俏的蒙族姑娘,名叫乌日娜(花儿),当我从她手中接过马刀和马鞭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当年那些勇猛的蒙古骑士,大约就是在一个早晨,这样地接过女人们递给他的马刀和马鞭,从而踏上征服世界的征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