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生必读名家精品——自然藏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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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日本素描

威廉·福克纳

引擎早被关死。阴沉的云团向高处徐徐退远,你怎么也不会有速度之感。直到你突然瞥见了飞机的影子从蓬松的山峦急速掠过,这时,你才感到了速度,看飞机和它的影子没命地相互追逐,样子像是执意想头碰头地一起撞毁。

蹿出云层,飞机再一次往下抛出自己的影子,这一次是一个岛上了。它看着像陆地,与机窗外任何初见的陆地相仿,不过你总明白这是岛屿,似乎你一睁眼就看见了它夺目的、让海怀抱的两肋,看幻灯片似地清晰。这远比在旷然的大海发现威克岛,甚至关岛,有更多奇迹般的快意。终究这里座落着一个文明的、富于风化纲纪的,源远流长的人类同质体。

它看得见,听得到,讲得出,也写得下:这人与人的交流,是用话说得出的;你听得到,也看得见。但到了我这个西方人的眼睛中耳朵里,这种交流就是对牛弹琴了,因为它与我眼睛平时所习见的风马牛不相及;也找不到衡量它的尺度,没哪样好让记忆和习惯含糊其词:“喔,这好像是那个表示房子、家庭或幸福的词;这交流不仅玄奥,而且简直是藏头诗,似乎噼哩啪啦的字符、音节不光贮存着信息,还蕴藉着更关键、更迫切的意义,指点着某种终极智慧,或者寄托了人类救赎的玄机的知识。那么就让我浅尝辄止吧。西方人的记忆里没有打量它的规尺;既然没有倾听的心灵,就让耳朵去收听这些叽哩喳啦、呜哩哇啦吧,像听孩子们嘴里鸟儿的啼唤,女人、少女嘴里哼出的音乐。

这些脸,梵高和莫奈一定会一见倾心的:它们是朝圣者拄着圣杖,肩着被席,面蒙奔波的灰垢,迎晨曦向神庙拾级攀登的那种;那夹袍卷到大腿根的俗家弟子,也许是帮佣罢,蹲在寺院门前,等着敲开,或已经敲开这一天的日子——他这样的脸;也是在门下兜售花生、让游客去喂鸽子的老妇的脸:一张倦于挨日子,倦于搜索过去的脸,似乎一生太仓促,每一呼吸的吐纳都是急需,好让连绵的细皱纹来得及蚀刻她的脸;这经久耐磨的脸,现在竟成了她的慰藉,终于能将种种伤痛哀愁拦在它的背后,逍遥于心死意灰,丧夫失子,苦度挨熬的尘念俗意之上:总算有个从没读过福克纳的人了,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来日本干吗?至于他对海明威的看法什么的,更是屁也不想放一个。

他,忙得来不及操心自己是否幸福。那个脏劲!他有五岁了吧,可看来与自己的过去毫无联系,显然跟爹妈也是毫无联系的,只自顾自在阴沟里玩扔下的烟头。

群山怀中的湖面上,刮着凛凛的劲风,像在大风口似的;有那么一阵,我们揣想,收起主桅上的帆篷已为时过晚:可其实还来得及呢。这只是一艘小艇,但在西方人眼里,它俨然是中国平底船,经得住风浪,硬是跟别的船不一样,由美式舱外发动机推助。舱里,油纸伞下,女人裹在和服中。如果是在阳光明媚的泰晤士河上,这样的伞将毫不起眼,可这是在疾风夹裹下的湛蓝的湖中央,它的脆弱与刚强,就宛若台风旋涡中的一只蝴蝶。

艺妓的发髻墨云般黑亮,头盔般扣上她厚施脂粉的脸,又像近卫军的高顶熊皮帽,威临、加冕在这娇弱的身子那有分寸的、仪式般的姿势上,它的沉重叫人替她娇嫩的脖子捏一把汗。这涂画而成的脸,板着,冰封了一切表情,甚至超然于一切训练有素的矫揉造作:粉盖,死样的面具后面掩藏了某种迅捷、活泼和机灵:甚或不止机灵:俏皮:甚或还不止俏皮:冷嘲热讽,一种善演喜剧的天赋,可是这还不止:善演滑稽戏,善作讽刺画:为了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地向人类报复。

和服。它罩住了从喉咙到脚踝的一切,人插进里面像插一朵花那样有女人味,这女人味或许还像放孩子进摇篮。手是可以裹在双袖中的,那时,全身就似一只完整的圣杯,其谦卑,昭示着它的女人味,在这一种女人味中,裸体也仅能展示哺乳动物的雌性而已。这样的谦卑招摇着它的桀骜不驯,似玉指轻弹粉红的玫瑰,抛下阳台窗下——这谦卑,还有什么能比它更高傲的呢,难怪它是女人最贴心的财产;她当能用生命来捍卫它。

忠诚。衬衣和裙子这样的西式服装,让她成了无处着墨的年轻的矮胖女人;然后,裹在和服里,她熟巧稳定的快速碎步,显然也让她走进了女性魅力的遗产中她自己的那一份。当然她还能分享得更多。她还分享了这块土地上女人的其他品格,这些品格并不是通过衣服而赋予她们的:忠诚,坚贞,守信,不图回报——至少人们希望如此。她不会讲我的语言,我也不会她的。可两天后,她晓得我有天一亮就睡不着的乡下人习惯,于是,以后每天清晨睡眼初开,就见到阳台桌上已经端放的咖啡托盘;她知道我散步回来爱在空气新鲜的房里用早餐,于是一切就绪:那一天的房间已准备好,桌子收拾干净了,晨报等待主人去读;她无言地问我今天为何没有衣服要送洗,无言地征得我的同意给我钉钮扣儿,补袜子;她管我叫聪明人,老师,背后与别人谈起我,我又两者都不是了。她因我作了她的房东而自豪,但愿由于我全力争取不辜负她那份自豪,用礼貌去愧对她的忠诚,能称了她的意。这块国土上多的是散漫的忠诚,于是,她这样的忠诚,即使一点点,也是忽视不得的。但愿所有的忠诚各得其所,至少也能被人珍惜,像我努力去做的那样。

这一方稻田与我在本土看到的稻田一模一样,阿肯色斯,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都有,不过那儿经常与棉花套种。这一块要更小一些,种得也密集得多,就这样它一直延伸到那行长在灌溉渠边的豆垅。这里手工做的事在我们那儿是让机器代劳的,我们那儿机器比人多;自然是一样的:不同的是经济。

连名字也有相同的:乔纳生,瓦因什普,迪里修斯;八月稠密的浓叶被农药喷成灰暗,用药也是我们那种。到此,相同之处嘎然而止:裹在纸卷里的苹果缀满枝头,终于,整棵树在西方人的眼中顿时生辉,像西方仪礼中那棵圣诞树那么富于象征性,富于欢庆和礼节意义。只是这树还更意味深长:西方人一家一树,常常很做作,活活地从泥里拔来,用节日里讲究的小玩意儿来装点,然后让它干死,似乎树并不是礼俗的主人公,而是祭坛上的牺牲品;可是这里,不是一户一树,而是所有的树都得到修剪打扮,它们礼赞着比基督更古老的神祗——得墨忒耳、刻瑞斯两位谷物女神。

旅程已接近终点,让我更简洁,明快点儿吧:黄菊花,一如密西西比的黄菊花,总勾起人对泥土、秋日和干草热的思念;它们有高高的竹篱笆映衬。

景色美丽,人的面孔更美丽。

年轻姑娘的鞠躬轻盈柔顺,有的是恰到好处的优雅,同样姿势的平身,使满脸陡增红光,柔中之刚,比这个严整的文化所允许她的,要多得多,真像柳枝之于劲风,后者的威严充其量也只能逞一逞能而也。

他们手中的工具令人想起诺亚营造方舟的那种,可房子骨架的搭起、支撑,都用不着榫合处的钉子,甚至在其他地方也彻底不用钉子,不知是哪路魔法,连对付着弄个栖身之所还能生出这般艺术,这些精工巧思,我们西方人的先辈想必有过,定是在不断的迁徙途中失传了。

总是水呀水的,水声,水花和水滴声,看样子,这是一个尊奉水的民族了,就像有的民族,尊奉着被他们称为命运的那种东西。

人民善良的呀,你客人走南闯北,三个字可打发:“多务魔”(多关照),“撒凯”(酒),“阿里嘎多务”(谢谢)。还剩最后一句话:

明天此时,飞机就要起飞了;再一会儿,它的摆脚轮将挣脱地面,未及收起轮子,飞机就会死命地掩着自已的影子钻进云层,穿过它,这片土地,这方岛屿将不见了踪影,但虽说眼睛将不同忆及,心里,却会永远记起。“沙扬那拉”。

(陶乃侃陆兴华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