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姐的妈妈死了!
我是从后院的小莲口里得知的。
我问她知道是怎么死的吗?她闭口不答,脸上却有一丝犹豫之情。
在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红姐姐,她把我拉到一边,问我知道石榴的事了吗?
我点头,“我们应该抽时间一起去看看她,她对她妈的感情最深了。”
“你是更应该去的。”红姐姐说,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只是,她现在根本就不理我!”
“你们的事我不想说了。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中间却总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沟,让我在一边干着急!我知道石榴的心思,她一心为你,怕你有半点为难,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怕她受一点点伤害,两个人互相谦让着,到头来都害着相思之苦!你那小姐姐最近可瘦了不少,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快去看看她吧!这几天她是更需要你了!”接着,她给我使了个眼色,“杨嫂这两天也没来,听说她妈的死和她脱不了干系,后院各种各样的话都传出来了,可难听着呢!我想如果石榴听了可不得了,还记得有一年吗?她是和那些人拼命啊!”
“什么话?”
“还不是她妈与她的坏话,还有你的呢,所以他们不愿意对你讲。”
“真他妈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我气愤极了。
“算了,算了!我不说了,要么又成了后院的攻击对象了。”红姐姐调头就走,“记得,去看石榴时叫我一声!”
我点头。
却哪还有心思再等一刻?只想快点找到小姐姐。
想一想吧,那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亲人啊!一下子就没了,再也见不了面了,再也说不上话了。
这让她如何来承受?
更何况她对她妈妈的感情一直很好,她妈妈是她的精神支柱!而现在这根柱子倒下了,她会不会也随着倒下呢?会不会爬不起来了呢?会不会就此而做一些傻事呢?
越想越担心,吩咐黄包车师傅再拉快一点儿。
记得小时候去过她家一次,那时候还太小,对她家里的情况没有太多的记忆,但是对她的父母亲印象却是挺深的。
她爸爸非常好客,脸上总挂着笑,对我也很热情,又沏茶又倒水,还非要留我吃饭不可,当时,我满心欢喜想在他们家吃饭,因为长那么大还从没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过,感觉很好奇。
可石榴的母亲就不一样了,她一声不响在旁边缝补着衣裳,丝毫也没把我放在眼里,趁我小解之际,她把石榴拉到一边说了一通话,之后,小姐姐就非要送我回去。
我问为什么?小姐姐不说话,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临出门时,她悄悄对我说,她妈说他们是小户人家,没有什么可以招待小少爷的,不敢留客!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带我去她家了,我深深地记得,她母亲的眼里透过一丝恨,一丝对谁的恨呢?却不知道!
只是后来石榴说她母亲是怎么怎么的好,怎么怎么的体贴,我很不相信;而说起她爸爸是怎么怎么的粗暴,怎么怎么的可恶,我亦是不相信。
这和儿时的判断简直截然不同。
在那一排排低矮简陋的棚户区里,我找到了去她家的路。那是一条又脏又臭的羊肠小道,旁边有各家各户晾出来的衣服,有的已经晾到了小路上,挡住了前方的道路,还有小孩随地拉的大小便,引来了一群群的苍蝇。
在一个拐角处,我找到了石榴的家,门口站着一个牛高马大的中年男子,他正对着自己的双手傻笑着。原来他的手指上不知在哪儿粘满了白糖,他正一根根舔它们呢,样子是那样的可爱,丝毫也没有受到里面的影响。
门口唯一挂出来的白布说明这家人有人去世了。
在棚户区里,有两大事是人们最怕遇到的:一是办喜事,二是办丧事,办这两大事都需要花银子,许多人的高利贷就是这样欠下的,所以在这儿,一提到这两件事,都会毛骨悚然!
我朝屋内望去,见石榴就在屋当中。她披麻戴孝,安静地跪在她母亲的面前,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知觉。
她的母亲就躺在她面前,身体已经用被单盖上,只露出了一双脚。那是一双多么美丽的小脚啊,在她的那个年代,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才会拥有!
那仿佛是一个信号,一个知道它主人过去故事的唯一信号。
一丝阳光从屋顶的瓦砾缝隙里照射进来,正好落到她的肚子上。那是一位即将做母亲的肚子,高高的、大大的,像在里面塞了个皮球,仔细看时,发现那被单上、席子上以及墙上还有未洗掉的血迹,看来,这位母亲在死之前做了最努力、最痛苦的挣扎。
那一刻她在想些什么呢?也许是:再努力一点点,我的孩子就可以出世了?或者是我要活下去,我不能死,我的孩子、我的丈夫需要我?也或许就是快出来吧,我调皮的孩子,妈妈快被你折磨死了?
可是,她还是死了!未能留住她以及她肚子里的小宝贝!
“石榴!”我从心里呼出这个名字。
在场的人都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我。
傻个子舔着手指冲着我呵呵地傻笑,自觉地让出了道。
石榴的表情更是复杂,她本来已经没有了力气,现在却活了。
她试图站起来,却又倒下去,瘫坐在地上。
我赶紧跑过去抱起她,心疼地为她擦眼泪,真想对她说些安慰的话,可看到这样的情景又说不出口了,只能默默地守候在她身边,给她力量!
当她清醒后,却叫我走,周围的人都看着我们,我知道她是怕他们的目光,怕他们的言语。
杨嫂寻得我的声音也从里屋出来了,她本来就应该察觉出我与石榴的感情,可在此时此景见到还是很惊讶。
“少爷,快回去吧!这不是你待的地方!”石榴说。
“是啊,小少爷,太太知道您到这种地方来了还不怪死我们!”说着,再给石榴使了个眼色。石榴根本没理她,只是静静地望着我,那目光里分明有一丝依恋,一丝不舍!
其实,她是舍不得我走的,她想让我留下。
这更加坚定了我留下来的决心!
这时候,又听见里屋在喊,“是邓家少爷吗?快进来,到里面来,我们说句话!”
听那人的声音好像喝了很多酒,果不其然,杨嫂拉我出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少爷,快回去吧!别听屋里人的话,他是一个酒疯子,刚刚撒完酒疯!”
“谁说我是酒疯子,我没醉,我心里明白着呢!”说者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歪歪斜斜,两眼通红,两颊也通红,手中还提了半瓶酒。
他摇摇晃晃来到我们之间,歪歪斜斜指着床上躺着的女人,对杨嫂大吼着,“你这个臭婆娘!你他妈的害死了我媳妇,还想害我女儿啊!你这么坏心肠的女人一定会不得好死的!”
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然后放声大笑,笑声震天震地,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吞没了!
杨嫂被这声笑吓住了,脚步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他逼近她,表情更加狰狞可怕,“你想孙子想疯了吗?瞧,报应,报应啊!你没得到这个孩子!没!他被我媳妇带走了,带到阴曹地府里去了!你要孙子,到那儿去要吧!哈哈……”
杨嫂僵持在原地一语不发,本来她是想说句话的,可是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怎样说起,孙子没抱上,还搭上了一条人命,她实在是理屈,也实在是委屈。
她只有叫她的儿子,他应承了一声。
原来门口站着的就是她的儿子——她的傻儿子!
她拉起她儿子想赶快离开这儿,嘴里还不忘嘀咕,“算了,算了,我也不和他个酒疯子计较了,儿子,咱们走,咱们回家!”
可那傻儿子一点也不理解她的意思,还不停地说着,“我要到阴曹地府去,娘,我要去玩,我要去那儿找我儿子玩!”
这时候,他已经舔完了手上的白糖,还美滋滋地拌得嘴巴嘣嘣响,丝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屋里又恢复了平静,帮忙的邻人也开始忙碌手中的活计。
石榴的爹——那个酒疯子,昔日风靡一时的名角儿,现在已经萎缩在了一边。
我在书上见过他过去的样子。
那时候,他有一副漂亮的好嗓子,吆喝一声,能惊动半个中国;现在,他的嗓子没有了,换来的是一瓶瓶的酒。
那时候,他有一副健康的身板儿,在舞台上一扭,能迷倒千万观众;现在,他健康的身体不复存在了,换来的是一具因过量的酒精或许鸦片侵蚀过了的躯体。
那时候,他有一张迷人的脸,笑一笑,能让无数少女春心荡漾;现在,他的脸苍白而又瘦小,颧骨高高突起,眼睛也深深地陷入到了眼眶里。
那时候,他整个人一站在舞台上,就会让台下的观众眼前一亮,像清洌的山泉流入体内;而现在,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具没有了灵魂的骨架,只是被一张皮包裹起来而已。
他浑身都散发着酒气,肯定是体内的酒精在发挥作用了,猛地,我发现他好可怕,像只鬼!
可是,他却是石榴的爹,却是千万同胞曾经爱过、捧过的一代名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