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
日本人闯入了我们的家园,带来了硝烟与战火。
当每一个上海人都还醉生梦死在笙笙箫歌中时,谁会想到灾难已经悄悄降临。
7月里的一天,每一个上海人都沸腾了、轰动了!
收音机里不停地报道,街上报童高声叫卖,把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宣布于世人:
“北平方面最新报道,昨夜日军炮轰北平宛平县城,攻击卢沟桥,我驻军奋起抵抗……”
“卖报!卖报!小日本炮轰卢沟桥,我军奋起抵抗,欲知详情,请看最新出版的晨报!”
大街小巷所有的人都在议论此事,大家知道又要打仗了。
战势越来越严峻,人们抱有的幻想彻底破灭了,仗只要一打起来就会没完没了。接下来就是逃亡,往内地跑、乡下逃,城里的涌向乡下,乡下的涌入城市,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窝不安全,都想挪一挪地方。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无辜的人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慌乱地逃窜!我们也搬到了租界里,相对来说安全些。
7月30日,北平、天津相继陷落!
人们更加惊恐,隔壁的邻居是从战火里逃出来的,他给我们描述逃亡路上的所见所闻:
“公路、铁路全都毁了。敌机每天都在空中巡逻,见到人就炸,偌大的一个城市找不到一辆车,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辆吧,对方出了个天价,当时哪还顾得了价钱,逃命才是最要紧的。当我们出城后,就看见整个路上全是逃难的,老的、小的、拖儿带母的一大堆人,他们都是从战地里逃出来的,说日本人见了人就杀,见了妇女就强奸。有时,看见路边一些快要饿死的人,就分给他们一点食物,他们会磕头感谢我们,有的还跟着马车跑,那种场面真让人感动!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一次,遇到一个卖唱的女孩子,聪明可爱啊,那双圆圆的大眼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几天后,却在另一个地方发现了她的尸体,至今一闭眼那孩子那双惊恐的双眼都还在脑海中浮现,真不知道死前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8月13日,日军军舰以重炮向上海闸北轰击,我军奋起抗击,上海抗战爆发!
抗战持续了三个月之久,战争啊,快结束吧!所有人都在乞求,它给人们带来了太多的灾难,我就亲眼看见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瞬间成了一堆死尸,人们辛苦建设起来的美丽家园眨眼间成了一堆废墟!真弄不明白,一个完好的世界,为什么非要打打杀杀掀起战争呢?
11月12日,日军攻占上海!
我们成了名副其实的亡国奴!
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庆祝活动,他们掀起粘满鲜血的双手在我国的土地上耀武扬威,我们这群亡国奴成了他们嘴边的食物。仗是结束了,可每个人的心都沉沉的,终于有人发泄了。
“还不如被那几十天的大炮给轰死!”
“他妈的!这样活着真晦气,咱们也出去打死几个狗痒痒的小日本!”
一些热血青年逃出去参军了,一些爱国志士纷纷建立了秘密组织和鬼子作斗争,一些江湖豪杰也拿起了刀枪。
我们暗地里称这些人为英雄。
很多日本重要官员被暗杀,日本人惊恐了,我们却在暗地里拍手叫绝!
经过那几十天的炮轰枪打,沪上所有大厂小厂都损失惨重,我的“兴隆”在停战数日后就被日本人占领了,用来生产他们所需的战地物资。
大门口两个日本兵把守着,那寒气逼人的刺刀从眼前晃过,他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里透出一股傲气。两个小兵,两个日本小兵,本应在他们的国土上站岗,却来到了我的工厂里。
这已经很令人气愤了,正想进去问清原由,小兵拦住了去处,嘴里还叽里咕噜说着日本话,再粗鲁地用刺刀来戳我的包。我明白了,他们是要搜身。混蛋!在自己的土地上进自己的工厂竟然要被他们搜身?
我捏紧了拳头,却突然记起,这已经不是原来的土地,它是日本人嘴边的一块肉,而我们是亡国奴!
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
我的厂由一个日本小老头接管,大家都叫他野田先生,他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矮个子,操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国话。
这位老人倒也友善,他叫我不要畏惧他是日本人,也不要恨他侵占了我的工厂,他说这一切都是上面(日本人)安排的。他讨厌打仗,两个儿子都先后战死在战场上,小儿子还没成年也被拉来了,他现在年过半百,却冒着战火到战场上来,为的是找到他的儿子,他怕他再也见不到他!
渐渐地,我喜欢上了这个小老头,原来日本人也不一定都没有人性。
北方的时局很不稳定,我们都为身在北平的二姐一家担心,战争来临时他们选择了和自己的城市共生死、同患难,只把两个孩子送出来了,一个是致忠,上文提到的何朋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肉,一个是二姐的亲女儿。
他们这一路可吃了不少苦头,万幸没有出什么意外。
“舅舅,真险啊!”这是我那既可爱又淘气的小侄女紫依的声音,她正手舞足蹈、添油加醋地给我们描述她在路上的“惊险经历”,“你不知道那群日本兵有多可恶,见人就抢,见房就烧,他们就这样抓住我,这样,一手提衣领,一手在手上抢、身上摸,把我妈送我的项链都摸走了,还好我机灵,把戒指含在嘴里,才逃过了一劫。”
她那夸张的动作与说话的口吻使我想起一个人,那时她已是位阔太太,听闻丈夫是位留学日本的大学士,家底丰厚,仕途辉煌。
前些日我去政府办事,她也正好在官员休息室里,她先看见了我,我也瞧见了她,她变得太多,以至于想不起她是谁。而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她抬起高傲的头,嘴角微微一动,头轻轻一点,柳眉再向上一扬,“邓宇轩!”
“左琳娜!”当她一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这个人就像弹簧一样从记忆深处跳出来,我想起了那个曾经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的姑娘。
“你好!”我伸出手去和她握手,“想不到能在这儿见到你,这些年来过得好吗?我们有很多年没见面了!”固然许多年前她把我与石榴,把我的家人害得够苦,可在这个场合、这个时期能见到多年未见的熟人也是一件令人激动、愉快的事情。
她拉拉裘皮大衣,扭动了一下丰韵的身体,右手不停地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那颗大钻戒,就是不伸出手来。
看来她还在因过去的事情而恨我,“我出国了,前些日子才回来,我先生在这儿做事,他姓李,我们是在日本结婚的,生活挺好。你呢?怎么样?看来过得不是很好啊?”
我的样子确实有些狼狈,在政府里到处求人,希望能要回工厂,就算倒闭了也不能给日本人啊!
“你的小爱人呢?也好吗?”她说话的样子还是那么盛气凌人,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的一样,以前我就最不喜欢她这一点,现在更是。
我知道她所说的“小爱人”是指谁?一提起来,心中就更厌恶她,当时如果不是她爸爸用职权从中作梗的话,说不定现在也不是这个结局。
这几年来,我一直掩饰着对石榴的思念,把对她的爱全部转化到了孩子们身上,可是今天,这个不知廉耻的家伙又揭开了我的伤疤,它开始滴血,刺骨的疼痛瞬间侵透了全身,连说话的声音都颤动起来。
“她死了!”
“什么!?”她惊讶,嘟着通红的嘴斜视着我,“怎么会死呢?她那么凶,力气那么大,那天她把我侮辱的够呛,我还没找她算账呢,怎么能死呢?”
我忍着她言语上对死者的不敬,“没有骗你,这种话怎么能随便撒谎呢?”我说,鼻子开始酸楚起来,“现在我也结了婚,还有了两个孩子!”
“这么快?都有孩子了?”她更加吃惊,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我面前,接着,她大笑起来,那笑声有些可怕,我不禁后退了几步,然后就听见她咬牙切齿的责问,“男人!男人!一个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曾经说得多么的好听,我要对她怎么怎么样,我要爱她一生一世,结果呢?”
也许女人天生就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动物,当她恨一个人的时候,会巴不得这人早点倒霉,而当得知这人真的如她所愿时,她又变得慈悲起来。左琳娜就是这样,她开始帮着她昔日最恨的情敌骂我,“你不是说对她的爱至死不渝吗?你不是说海可枯、石可烂,而你们的爱永远不变吗?当时,我真被你的决心给吓倒了,放弃了你、成全了你们,我以为那就是书上所描述的真爱!想不到还是不堪一击!”她的情绪有些激动,“爱情,鬼话而已,生活才是最现实与残酷的,不是吗?”
我沉默了,她说得很在理,现实与想象的距离确实相差太远,我确实没有允诺曾经的誓言。
“看来我每天的祈祷起作用了,老天让他尝试到了我所受的痛苦!我才是最后的赢家!”她得意地退出了场,像表演完了一场滑稽戏,连声“再见”也没有说。
而我的心却在痛,像有千万把刀给揪着、绞着……
“舅舅!”紫依把我拉回了现实,看见了妻子,她正在给觉伟换衣服,一边穿衣还一边哄着:“小伟乖,小伟不哭,换上新衣,小伟就漂亮了,爸爸就喜欢小伟了,爸爸就抱小伟了!”
多么和谐的一幕,他们哪里知道她的丈夫、他们的爸爸心中的苦,哪里知道他刚才还把他们当作是负担。
“好了,穿好了!快到爸爸那儿去,让他给我们的小伟讲孙悟空的故事。”
所有的孩子都围了过来。
工厂被一个叫李善元的家伙给要了回来,听说他是现在日本人身边最红的人,他是谁?为什么要帮我这个忙?
正想着,答案就出来了,左琳娜打电话来问日本兵撤走了没有,原来她那位姓李的丈夫就是李善元,是她叫他帮忙的。
我对她帮我要回工厂感激不尽,却对她丈夫从事的工作感到憎恨,大家都知道李善元是什么东西!让所有中国人都唾骂的大汉奸,而左琳娜——我的同学却成了他的太太。
厂里什么都没有了,日本人留下的实际上就是个空厂、烂厂,虽然这样,我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心想这又是我的厂了,再也不会和日本鬼子有染了。因为高兴,想给家里人一个惊喜,决定买几张戏票,听说唱戏的人名叫伊人,在北方很有名气,紫依一早就嚷着要去看。
手中捏着那几张戏票从剧院里出来,抬头就瞧见了那个醒目的巨型广告牌,那牌上头戴枷锁、满脸哀容的应该就是伊人小姐吧,人和名字一样——亮丽而醒目!
只是当时我何尝知道,就是那张脸、那个人和我结下了今世不了缘。
天空中下起了点点小雪,纷纷扬扬飘落到每一寸土地上,一个孩子在雪中卖烟,行人有的撑伞,有的戴帽。
突然,不远处有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从车里出来,正望着天空中的雪,样子恬静、美丽,一位绅士为她撑伞,被她拒绝了!
她梳着流行的小卷发,三七开,夹着柳叶形小发卡,身穿玫瑰色带细纹旗袍,外加米色裘皮大衣,个子不高,但匀称的身材与高雅脱俗的气质弥补了这一点,她搓着手一路小跑着进了戏院。
我的世界瞬间凝固了,因为那个人是石榴!
我的石榴!
我日思夜想的石榴!
她就活生生地从我面前经过!
我快速追过去,而戏院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我失望了,像刚刚爬上高峰又重新跌入了低谷。
又是一次空欢喜,曾经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经历,在马路边、在车里、在餐厅里、在街道上,我总会把一些人认成是她,当清醒后才发现认错了人,也许这一次也是同样的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