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烟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已经有点湿了的票递给我,刚才跑得太急连它们也给丢了。
为了感谢他,我买了一包烟,默默地拿出一支抽起来。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人,明知道我会很痛苦!
那晚我没和他们一起去看戏,独自一人待在家里舔舐伤口。
心里像煮沸的水翻滚着、疼痛着,那封存了好久的往事又出来了,也不知道漫长的夜是怎么过去的。
第二天天气格外冷,悄无声息的雪飘满了整个大地,我急不可待地到花店选了一束红玫瑰,火红火红的,给这个冰冷的世界带来了一丝暖意,然后撑着伞独自去了墓地。
石榴,我来看你了,昨天在剧院看见的是你吗?你是来提醒我不要忘记你的吗?
好石榴,不会的,永远也不会,我答应过你的,就算是死一千次、一万次我也无法忘记你,你的眼睛、你的脸以及你的灵魂,早已在我的心里烙上了印记。
正想着,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
石榴的坟前有一束和我手中拿着的一模一样的红玫瑰,还很新鲜,看来刚刚走了不久。
是谁?
是谁也在这个茫茫雪天来看她?
是谁也送给她玫瑰?
是谁也知道躺在这里面的人?
大脑迅速转动,迅速恢复理智,连忙朝小路折回,在路的尽头看见了一位小姐,撑着粉色的伞,纤细的背影、流行的小卷发、玫瑰色的旗袍……
深刻的衣着,熟悉的背影,这一次绝不是幻觉,是真的!
在小径的拐角处,她还向这边望了一眼,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我脸上片刻,然后钻进了一辆黑色的“福特”。
那证明了些什么呢?在剧院门口看见的并不是幻觉,在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有着和石榴一模一样的脸,也许她们之间还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因为那束红玫瑰。
我一定要想办法打听到那位小姐的情况,她的神秘出现打破了我内心的宁静。
紫依和觉鸿在饭厅里打闹,紫依几乎戴上了她舅妈的所有珠宝,身披大红袍,那是觉伟的小披风,正站在椅子上唱。
“啊……”
那“啊”字拖得特别长,就像你站在高高的山上向山那边一声大喊,山那边回给你一个长长的回音,这回音又在连绵起伏的山里面绕了几十个弯,最后在你的身边戛然而止,使你惊骇一跳,不过被我一声更有穿透力的吼声给吓住了,那回音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在中途就夭折了。
紫依诧异地看着我,觉鸿怕我,一溜烟跑到楼上去了。
“舅舅心情不好?”小女孩很会察言观色。
“昨晚看到了你的偶像?”我问。
“别提了,扫兴!”她拍拍我的肩膀,她爸爸去过欧洲,等回来后就把一身的洋味儿传给了女儿,“戏刚刚开演日本人就来捣乱了,”她的双手向两边一摊,“我们只好回家了,幸好走得及时,当我们出来后,就听见有人说一群日本兵包围了整座戏园子,说里面混有共产党,抓了好些人!”
“那伊人小姐怎么样?”我不禁脱口而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关心,难道在那时就预感到今后会和这个姑娘有关系?
次日起床,阿九递给我一张红帖子,我非常“荣幸”被当局以“大日国友好人士”请去参加他们的新春舞会,时间定在大年初五。小日本,还真想在我们的国土上安家了,还要开什么“新春舞会”?
这分明是给我们两巴掌,可分明知道还要伸出脸去让他们打,谁叫他们是日本人,而我们是亡国奴呢?胆小鬼、没用的家伙,我朝自己的脸上刮了两巴掌,没有一点痛觉,只因为——肉体是麻木的!
我和那位神秘的小姐再一次见面是在日本人举办的新春舞会上,那一晚,她几乎是每一个男人的焦点。
新春舞会在上海最繁华的舞场里举行,早在一周前周围就开始禁街、戒严,在舞场附近还架起了几十挺机枪,行人不得从那儿经过,每个被邀者凭那张红帖子进场,还要搜身。
安全工作做得很好,是因为听说又有些重要人物被人暗杀,看来小日本还是怕啊,怕一个炸弹把他们炸得粉身碎骨,怕一颗子弹夺去了他们的小命。
新年致辞是由一个满脸横肉的日本军官讲的,他用一口难听的日语在舞台上发表演讲。
席下不时传来一阵阵掌声,有些还当场喝彩起来,尽管台下有很多像我一样听不懂半点日语。
他们是狗,讨日本人欢心的狗,是每个爱国的人都厌恶的狗,他们总是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把巴掌拍得响响的,把马屁拍得亮亮的,他们希望台上的“主人”能够看见他们,给他们一点施舍。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喜悦以及对这个满脸横肉的日本矮子的敬仰,他们的表情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发自肺腑,好像是在表演前已经练习了几千次、上万次。
讲话终于结束了,舞场上的灯光刹那间全部熄灭,一个中国汉奸分别用中日两国语言宣布“新春舞会”正式开演。
顿时,大厅内各种霓虹灯闪起来。
音乐起,一个美丽、性感的女人唱着上海小夜曲从黑暗中走来。
她一上场就吸引了每一个人的目光,她的身体随音乐摇摆,我们也随之摇摆;她的歌声随音乐起伏,我们也随之起伏。
她像是从安徒生童话里走出来的美人鱼,勾走了在场每一个男人的心。
她就是那位神秘的、有着和石榴几乎一样面孔的小姐。
此时,她正坐在一个大胡子军官的怀里,女人喝下一口酒喂进男人的嘴里,男人大笑,揪她的屁股,用同样的方法给女人喂,男人还咬她的舌头,女人发出了娇呢声。
我坐在舞池的一个角落里,整颗心都揪住了,她和我想象中的形象太不一样了,她从事着什么样的工作?为什么这么不知廉耻?
正好,野田先生过来了,他穿了一套黑色和服,看起来比以前更老了。自从撤出工厂后我们就没见过面,显然他见到我时很惊讶,语气也没有先前那么客气了。
我问他找到儿子了吗?他指了指天上,样子很难过,我明白了,不敢再问下去。他告诉我他就要回国了,再也不想来我们的国家。
走时竟深深地给我鞠了个躬,我不解,他用很不流利的中国话说了句,“中国人不杀他,自己人却杀了他,今天在这儿我代表儿子们向你们道歉了!”
从此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视线又不自觉地看向了那个神秘女人,她周围已经围了一堆男人,她和他们很亲密,就像每一个都是她的老相好一样。
此时我的心情无法形容,恨不得马上过去给那一个个坏男人一人一拳,然后再拉着她逃跑。
我开始喝闷酒,左琳娜过来了,她已经失去了少女时的漂亮与可爱,一件蓝色带花晚礼服紧裹在身上,丰韵的体形看起来像个大大的蛋糕卷儿,她举起酒杯,“你好,邓宇轩!”
她和我打招呼,眼睛却随着我的方向看去,“心里很难受吧?你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她不还活得好好的?多么自在、多么开心啊!一点都不顾及你的存在!”
“胡说!”我被她的言语激怒了,再加上酒精的作用,身体开始发烧,“她不是石榴!不是我的石榴!我的石榴在这儿,她在这儿!在这儿!”我指着自己的心。也许是太激动,声音太洪亮了,周围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这儿,那位小姐也看到了我,她的表情极不自然,不过很快又恢复成了先前的样子。
“不管你承认与否,那个女人都和你脱不了关系!”她指着那儿,对着我耳边说,“啧啧,像她那样的女人,都是些水性杨花的烂货!也不知陪过多少男人睡过?哈……”
她傲笑起来。
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笑容也在脸上冻结,浑身的肥肉都绷紧了,脸也一下子拉长,紧接着,她肥胖的躯体开始向那边扭动,由于太过激动差一点摔了个跟头,远远地,就听见了她如狮吼般的咆哮,“李善元,你给我过来!”
一个正在为那位小姐大献殷勤的男人从人堆中转过身来,同时看过来的还有那位小姐,可是她回避了我的目光,只看了一眼就避开了。
李善元和野田先生穿着相同的和服,他的脸又方又大,鼓目,鼻子似根蒜头,加起来没一处长得让人顺眼,而他却是我同学的丈夫,是令人痛恨的大汉奸!
他大模大样地走过来,左琳娜温柔地迎了过去,那堆肥肉也贴了上去,先前的凶狠立马不见了,换成了一脸的笑容,“善元,刚才声音大了点,不要生气啊!”她在他的怀中撒娇,真叫人恶心!
他们一起朝我这边走来,想回避已经晚了。
“善元,这就是我对你提起的我的同学邓先生;邓宇轩,这就是我先生,李善元!”
他斜视着我,傲慢地伸出手来,“怎么样?工厂还好吧?这件事可真难办啊!你想想,日本人看中的东西能轻易放手吗?幸好我和他们关系还不错,给了我一个面子!”
也许,他以为我会因此而巴结他,像许多他周围的人一样,可我根本就没理他,说实话,从心底里看不起他。
我勉强和他握了握手。
接下来的事就更令人发指了,他在我面前开始了他的“表演”,“现在有些生意人仗着包里有几个臭钱就目中无人,连皇军都敢惹,也不看看这年头是谁的天下——日本人,日本人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的天王老子,我们的……”他越说越来劲,引来了几个和他扮演同样角色的人物,他们也一起附和着,面前的这个人实在让人忍受不了了,我端起酒杯逃离了那儿。
那个神秘女人也不见了,我到处搜索她的影子,在花园里发现了她,她正穿梭在男人们的视野里,他们的魂儿早已被她给勾去。
有时候,她也会独自在一个角落里休息一刻。她端着酒显得有点孤独,那一刻,我一点也不恨她,相反的,好想过去陪她,和她说说话、谈谈心事,而一会儿男人们又会找到她,把她重新带入他们的行列里去。她那双迷离的眼睛看了让人心碎,她也不愿意这样啊!
那堆男人开始起哄了,一个喝醉酒的人把她压倒在地,我浑身的细胞都紧张起来。
她想摆脱那个男人的无理,而男人们却都围了过去,她惊叫着,而他们却笑得更欢,只听见有人喊,“快过去瞧热闹啰!伊人小姐被一个醉鬼按倒在地上了!”
伊人小姐!?
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了,只想去救那女人。
我快步过去,拨开人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是我的,谁也别想伤害她!
我提起那个醉鬼就给了他一拳,周围的人都被眼前的情景吓懵了,因为躺在地上的这个人很有来头。
说时迟那时快,拉起那女人的手就朝外跑。
庆幸他们没有追来,外面的风很大,她的衣服也被刚才那个家伙给撕破了,我把我的脱给了她。
她看着我,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我不禁把她拥入怀里,“石榴,我的石榴,是你又回到了我身边吗?这么多年了,我真的好想再见到你。”
我喃喃而语,也许是酒精在起作用吧,神经有些恍惚。
她安静地躲在我怀里。
这样过了许久,我才从梦中惊醒。
想起怀中的女人并不是日思夜想的人,非常难为情,赶快向她道歉,她始终保持着微笑,使我不安的心放松了一点儿。
“石榴!?石榴是谁?”她问。
你不知道吗?她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你还去看过她!我没说出来,看来她是想隐藏些什么事情?
“她——不说也罢!”我犹豫了一下。
“为什么要救我?那些日本人是得罪不得的,你不怕吗?”她又问。
“伊人小姐,我送你回家吧!”我不想再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再问。
“别问了,好吗?”我的心情失落极了,那是因为一看见这位姑娘,就会情不自禁想起石榴,一想起她,心就会股股作痛,那种痛难以忍受,这些年都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