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9日,一则消息惊动了整个上海滩,“来沪日本特使被刺身亡,凶手在逃!”
对于我们来说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而对于小鬼子,无疑又给他们伤口上撒盐了,因为在这些日子里,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已经有好几个重要官员成了我们的刀下鬼。
他们万万想不到这次保护工作做得这么好,还是被我们的人得手了。
于是,日本人疯了,每天都肆意抓人、杀人,政府里那帮卖国贼也加大力度严厉打击地下组织,把整条黄浦江都染成了红色。
在我的记忆深处就有这么位英雄,他没有姓名也没有年龄,据说是个共产党,日本人要在南京路给他上刑。
在前一天就在上刑地点搭好了台,上面架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十字架,人们都对这稀奇古怪的刑法感到好奇,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他们站在台底下讨论着这种奇怪的刑法,议论着那个神秘的受刑人,丝毫也没察觉到周围的变化:一圈日本兵把他们包围起来,每一米驻守一个,让人插翅也难逃。
很快大家就发现了这个情况,人群中一阵骚动,几个想逃跑的人被鬼子给活活刺死,大家迅速安静下来,像一堆行尸走肉,被日本人安排着按秩序排好队。
这时候,一个只剩半条命的中国人从囚车里拖了下来,他的两条腿已经断了,日本兵迅速把他捆绑在十字架上。这就是要上刑的共产党,和我心中的英雄形象相差太远了,他大约有三十来岁,四肢短小,身体肥胖,戴了副眼镜,很明显是个读书人,看起来面部和背部的伤口很严重,已经化脓感染了,他的头无力地搭在胸前,但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俯瞰着台下的所有人。
一个日本军官大模大样走上台来挥刀宣布:“开始!”
只见一个年轻长官手持飞镖来到离年轻人五米远的地方,他先给周围的士兵以及台下的人展示他手中的镖,仿佛在向世人炫耀他的功绩。
他又向台上的士兵一挥手,士兵就撕掉了年轻人身上仅剩的一丝衣裳,露出了里面化脓的血肉。
顿时,台下又一阵骚动,一个年龄稍大的老太太看见年轻人的身体晕过去了,还有一些人当场呕吐起来。
长官丝毫也不注意这些,他把飞镖对准受刑人的身体,目光里闪现出一丝邪恶。
“嗖”的一声,大家一闭眼,飞镖准确无误地落到年轻人的左乳上,周围一片哗然,每个日本兵都鼓掌叫好,站在台下的几个体质弱的中国人晕过去了。
一股鲜血从年轻人的身体里流出来,他咬紧牙关没哼一声,只是因剧烈的疼痛使得面部严重扭曲了,他狠狠地看着小鬼子们,那眼睛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真是好男儿、真英雄,没给我们中国人丢脸!
日本长官昂着骄傲的头阔步来到台下的人群里,从里面拉出一个中国人,递给他一支飞镖,用日语命令道,“做!”
原来,这群丧心病狂的小鬼子是想让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去杀害自己的同胞兄弟。
围观的无辜者身体都不自觉地抖起来,那接镖的中年男子抖得更厉害,他眯起眼举起手中的镖又放了回来。日本人的枪口就对着他的胸口,他再次举起手中的飞镖。
这时,我们的英雄说话了,他的声音很小,却有如此大的震撼力,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他说道,“来吧!要活就要活得有骨气,朝我这儿——胸口刺,来吧!我的同胞!”
中年人一屁股坐了下去,手中的镖落在了地上,日本人去拉他,他反抗着,骂这群畜生,接着一声枪响,我们的中年人倒地了,由于他不愿意伤害自己的同胞而牺牲了自己。
日本兵气急败坏地从人群中抓出第二个人,他是个彪形大汉,有黝黑的皮肤和结实的臂膀,有了第一个人的教训人们不敢反抗了,而彪形大汉的手也在啰嗦着,是啊,这不是一般的投标比赛,那投掷的靶子是一个活生生的英雄!是我们的同胞兄弟!
他犹豫着,脸上大滴的汗水滚落下来,日本人用枪口蹭了蹭他的胸口,他终于举起了手。
好汉拿出吃奶的劲鼓励道:“拿出扛沙的力气来刺我吧!记住,有一天也要拿出刺我的力气去杀这些丧尽天良的狗杂种!”
彪形大汉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朝他的身体刺去,年轻人皱了一下眉头,一股血泡子从身体上冒出来。
接着,就是第三个、第四个,每一个都强行被日本人拖上去,反抗的一律被枪毙,而每一个上前去的中国人都怀着对英雄的无限敬意与歉意深深地向他鞠一个躬。
年轻人的身体被刺得千疮百孔,鲜血不断往出流,渐渐地,他哼哼出来,吐出一口口血沫子。
他开始把这种难忍的痛苦转化成一句句谩骂,骂日本人都是狗和猪生的畜生,总有一天他会报这笔血海深仇;他又号召每个中国人都站起来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国家,把这些侵略者赶出我们的领土。
话慢慢地不清晰了,但那张嘴还在蠕动,血沫子从那张嘴里一丝丝流出来,鼓出一串串血泡泡。
日本人朝他身上泼了桶水,他又一次甩甩头,表示他还活着。
这群残忍的家伙,他们就是要看着我们的英雄慢慢地被折磨死,好汉哼哼着,那血与水汇在一起融合成一滩血水从台上流下来,淌到地上,在日光的照耀下很快蒸发、干涸,变成了一片片血斑。
每个人的心情都无比沉重,都期盼着有个勇士能挺身而出去救救他,或者就一镖把他刺死,让我们的英雄痛痛快快地死去。
日本人拖上去一个老汉,他的头发胡须已经花白,身穿一件发黄的汗衫,手里提着一瓶酒,也许日本人想看看他想干什么,所以并没有阻止他的行动。
老汉一个箭步来到英雄的面前,大家紧张起来,日本人也警惕地握紧机枪,只见老汉拿起手中的酒,对我们的英雄说,“孩子,喝口酒上路吧,老汉给你壮行了!”
他打开瓶盖,把酒往英雄的嘴里灌,下面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奇怪的是日本人并没有阻止老汉的行为,也许他们还在观察他想干什么。
年轻人大笑起来,酒与血从脸上流到身上,滴到地上,对着苍天他吟诗一首。
老汉双腿一屈跪在了英雄面前,给他磕了重重的三个响头,“英雄啊,一路走好!”
说着,他迅速拿起手中的镖朝英雄的身体刺去,这一镖正好刺进英雄的身体,他像得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对着苍天大吼一声——
“和平万岁!”
这一声震天震地,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运动,只有那声苍凉的呼唤!接着,从年轻人的口里吐出了很多浓而粘的血结,他带着对老汉的赞赏与谢意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日本人万万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们抓住老汉,他从容地站在台上,丝毫也不畏惧面前的这一切,他挺胸抬头,对着日本鬼子雄狮般大吼一声,接着,就是一阵枪响……
我们的老汉也倒下去了!
以后发生的事我都不清楚了,脑子里只有那个被英雄们的鲜血染红的十字架台!
红姐姐的去世直接影响到母亲的 病情,不仅是疯病,身体上的其他毛病都严重起来,医生们都束手无策了,暗示我们可以回家准备后事了。
我们的心都沉重起来,父亲的突然离去使人感觉到死亡的恐怖,现在又轮到母亲,我想使用一切方法来挽救她的生命。
在母亲生命里的最后一天,她的精神格外好,脑子也特别清醒。
她让张妈帮她梳妆打扮,又穿上父亲送给她的、她一直都舍不得穿的洋装,她拿出父亲的照片擦了又擦,和以前一样和照片上的爸爸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吩咐我通知所有的儿孙都过来,她有话对我们说。
除了远在北平的二姐,家里所有人都聚齐了,有大姐、大姐夫、我、昕梅、侄儿侄女以及我的儿子们,母亲要张妈拿来她珍藏了多年的雕花楠木香盒,日本人刚进上海那会儿,她把它连同其他值钱的东西埋在了院子里,现在她又把她掏出来分给她的子孙们。
每个人都轮流被她叫进去,出来后一脸沉重,大姐从屋里出来后哭得稀里哗啦,大姐夫问我后事准备好了吗?他说母亲可能熬不过今晚,一听这话,我就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惧怕。
母亲最后一个叫我,屋子里有一股浓重的药水味儿,它让我忆起童年,母亲坐在床上,我躺在她怀里听她讲故事,故事里有可怕的鬼怪、善良的神仙。
母亲的精神还算好,脑子也清醒,她叫着我的小名,要我坐在她身边。我乖乖照她的话去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又必须忍住,不能让她感觉到丝毫的异样。
“儿啊,把脸凑过来,让妈妈再仔细看看你!”母亲伸出那双枯黄的手,来摸我的额头、眼睛、鼻子、耳朵、嘴,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她这么做了,那时,她总喜欢一边挠着我的痒痒,一边问,“宇儿啊,妈妈老了你还对妈妈好吗?”
我瞪大眼睛对她说,“等我长大了,要让妈妈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东西!”我还拍着胸脯说,“我是男子汉!要保护妈妈!”
而现在,母亲就在我的面前,即将离我而去,儿时的诺言却没有实现。我把母亲抱进怀里,她的胸膛再也没有儿时感觉那么宽大,却还是那么温暖、安全。
“儿啊!不要哭泣!”她发现了我潮湿的眼,并帮我擦拭眼泪,“生死天注定!不要因为我而伤心难过。”
“妈,您老好好养病,医生说只要我们积极配合医治,会好起来的!”我安慰她。
“你不必安慰了,妈妈全知道,不要哭泣!趁现在我还清醒,把想说的都说了吧!你那死鬼老爸说走就走,每每在梦中遇到他,总是和几个女人卿卿我我,丝毫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没生你时他就想娶个小的,现在他在那边真是逍遥快活了,我必须随他去,免得他再做出些事情来。”
她喘着粗气又咳起嗽来,痰里还带了血,我赶紧给她端来水,叫她别说了。
“让妈说吧!现在这个家就全交给你了,‘兴隆’是我们家的命根子,你一定要把它保住!”她喝了口水。
我点头,泪水不住往肚里流。
“儿子,妈有罪!”她停顿了半刻,看着我,“这一辈子做了不少坏事,先是灵子,然后是你三姐,再后来是你们,为了达到自己的意愿,我不择手段、使用一切方法来拆散你们!却不想把你们都逼向了绝路!”
她捂着头痛哭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妈,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阻止她,发现她越来越激动。
“让妈说,这些日子妈总是遇到她们,不管在什么时候。她们卡着我的脖子要我把命还给她们,我知道错了,可有什么方法来挽救所犯下的罪行呢?”
她绝望地重复着,“妈妈不是有意的,真的!”
她失控地从床上坐起来,跪在我面前,双手合一,“原谅我吧!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原谅我的罪过吧!”
我去拉她,也跪在她面前,她根本就不认识我了。
她的疯病又犯了,又开始在房间里大吵大闹,医生赶紧过来给她打了镇静剂,叫我们别再刺激她。
在药力的作用下她慢慢地安静下来,开始猛烈咳起嗽来,有好一会儿她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我,似永远也看不完、看不够。
她颤颤巍巍地拉起我的手,“儿子,你恨妈吗?”
我摇头,知道她想说什么,并回答她,世上哪有儿子恨妈的道理!
母亲笑了,身体靠在床头,眼睛越来越小。药力已经发挥作用,可她的嘴还在动,我趴下去听她说,“妈告诉你,石榴……”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声音也越来越小,可她的手还在比划着,想告诉我一件事情,关于石榴的。
“石榴怎么了?妈!你想说什么?”我大喊,想知道那后边的话?
可是她闭上了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张妈已经站在我身后,她接过母亲的话,“太太是想说石榴姑娘并没有死,她还活着,叫你去找她,她就是现在的伊人!当年太太不忍心下手,放了她一条生路!去找她吧!太太要你替她赎罪!”
我情不自禁颤抖起来,那意味着什么呢?
我的石榴并没有死,她就在我身边,我却不知道!她还活着,就是伊人!
可当知道这个秘密时,一切都晚了!
第二天凌晨,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虽然这一生她不是一位贤淑的妻子、优秀的母亲,但她是爱我们的,只是她把对我们的爱全部以她的方式强加于我们身上,才造成了三姐与我的悲剧。
我激动不已地奔向小楼,那种心情怎么用语言描述呢?像瘫痪在床上几十年的病人又重新站起来,像瞎子重见光明。
一路上都想象着重逢时的情景,想象着该对她说些什么。
十几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这样时刻的到来,可当真正发生了,又不知所措了。
在门外,我特意整理了仪容,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拍了拍已经僵硬的脸,应该怎样面对她呢?给她一个顽皮的笑?
正准备敲门,却和一个戴墨镜、打扮怪异的男子撞了个正着,他鬼鬼祟祟从里面出来。
我反应过来,大叫抓贼,并上前去抓住他,好大胆的贼!光天化日下竟敢进屋行窃!
男子恶狠狠地瞪着我,故意让我摸他腰间那把硬邦邦的家伙!
我双手发麻,冷汗直流,他仿佛要摸出那家伙顶住我的胸口。
我松开了手,想起小楼里的石榴,不顾一切冲了进去……
里面的情况惨不忍睹。
所有的东西都被人翻过,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上……
石榴去哪儿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那个人又是干什么的?
我木在了原地。
却不知几只黑手从后面伸来,一片黑暗……
我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然而身体还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小鬼子(他们一路都说着日语)反绑住双手,推着向前走。
头上的麻袋使人喘不过气来,周围很静,如果没有那断断续续几声惨叫,我敢说都能听见他们那黑心黑肺“怦怦”的跳动声,他们有意无意用手中的铁玩意儿戳我的身体,仿佛在警告我乱动的下场,这使人心跳加快,汗水扑通通往下流,打湿了前襟。
看来,石榴是真有事了,什么事呢?使得日本人连去那儿的一只苍蝇也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