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1900年,是八国联军踩着母亲的肚子出来的。在那个动荡的年月,我听着母亲讲着战争长大了,此生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叱咤疆场,报国杀敌,把那些侵略鬼子赶出我们的家园。
为了这个愿望,我习武强身,满以为可以报效国家了,命运之神却抛弃了我,在事业刚刚起步时,军人那最重要的、用来握枪的手没有了。
1937年,我以为自己又有用武之地了,就决定把妻儿老小安排好后去找大部队,可那该死的命运之神再一次和我开起了玩笑。
在逃亡的路上,我遇上了以前的一位朋友,他看上了我的身手,想收买我加入他们的行列。我当然不同意了,他们就使用卑鄙的手段来陷害我。
他们胁持着我全家老小十几口人的命,只要我不服从他们的命令,我们全家的命都不保。
我们的任务就是秘密杀人,我知道被杀的那些人都是好人,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宇轩弟,自从上了这条贼船,我夜夜难眠,每当一闭眼,就会看见无数双索命的双眼,他们盯着我,我知道那都是我杀的好人们,他们根本就没死,而是深深地埋在了我心里,每日每夜都要钻出来折磨我。
但愿下辈子我能变成猪,让人们千刀万剐,变成老鼠,让人们见了就打,以赎我这辈子所造的孽。
在此,绝笔!
王庆军1941年8月12日夜
大哥是为了救石榴而去的,当时,他只身一人打死了几十个小鬼子,但终因寡不敌众而死了。
他的举动惹怒了日本人,他们把他的尸体挂出来示众,他的头深深地埋在胸窝里,双腿自然地跪在地上,那样子正像他在信中所言:是来向世人赎他这辈子造的孽的!
处决石榴的那一天,我没有去,也许他们怕我出事,就把我关在了书房里。李俊一直陪着我,我坐在沙发上,紧缩着发抖的身体。
墙上的钟“嘀哒、嘀哒”走着,有几次当它走向整点时我都要冲出去,但几次都被李俊给抓了回来。
我软弱极了,整个身体都不由自己控制。
满街满巷都拥入了人,本来冷清的街道由于这次特殊的游行而变得火爆起来,像干涸的河道突然涌满了水。
其中有看热闹的群众,有热衷于石榴的戏迷们,还有一些利用这次事件秘密活动的人,于是,整条街变成了一锅煮沸的水,有节奏地“咕噜”着。
警笛一直拉响着,巡警也一早就布满了整条街,他们从人群中划出一条道来,像一张污七八黑的布裂开了一道口子。
接着,几辆挂着太阳旗的军车缓缓开了过来,车上分别载着将要行刑的女囚犯们,她们分别被两个军警押着,手与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破衣烂衫在风中张大了嘴,仿佛想吞掉什么似的。
在这些将要处决的女囚中,最小的不过十岁,站在倒数第三辆车上,被一个稍长一点的女子搀扶着,那一名女子正是故事的主人公,她挺胸抬头,眼里流露出仇恨——对日本鬼子的。
小女孩可能知道她们即将要被枪决了,她也知道英雄是不怕死的,可是死亡对于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说还是可怕,她的双腿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睁着无知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个即将要抛弃她的世界。
这时候,也不知是哪一个人起了个头唱起歌来,死寂的囚车顿时活络了起来,大家都昂起头唱起来,把死亡与仇恨都抛于脑后。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这些歌都是平常不能唱的,唱者统统都要被拉去杀头。
而在这种场合唱这种歌,大家都惊呆了,有些大胆的人还冲到最前面尖叫起来,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像一条条愤怒的火龙扭动起来。
巡警们赶紧吹响口哨,车上的军警向唱者一脚脚踹去,阻止她们继续唱下去,而她们却唱得更大声。
她们唱着、笑着,泪水却顺着脸颊流下来。是啊,她们多么的年轻啊,有很多事都还来不及去做就要献出自己的生命,她们把目光集中到人群中,仿佛想把自己的生命延续到他们身上去。
转眼间,时钟就指向了十点钟,我心爱的女人还在这个世界上吗?
我知道在生命的尽头她最想见的应该是我,而我这个胆小鬼却像个缩头乌龟。
有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是她在呼唤!
我感觉浑身出奇的冷,汗水却浸透了衣裳,拧烟的手也开始不听使唤,点了几次都没点燃。
那个声音更加清楚!
不!老天,请不要用这种方法折磨我!
我开始疯狂地冲出了房间。
这一次,任凭李俊有再大的力气也拦不住我,我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要么这一辈子都会后悔!
昕梅和孩子们见状都跟了过来。
“宇轩,别走!”她大叫着。
我踉跄着朝楼下奔去。
昕梅追过来,抱住我的腿不放。
我开始踢她,试图挣脱开她的束缚,而她却死死抱着不放。
我发疯了,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开推,她还是不放。
孩子们也过来了,哭着嚷着叫着爸爸。
可是我根本就听不见了,我的世界里只有那一个声音,她在呼唤着我。
接下来,昕梅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我清醒了……
那天的天气确实棒极了,风和日丽,行刑的犯人们被拉到荒郊的一个小土丘上。
那个时节正是野菊花盛开的时候,漫山遍野到处都开满了这种金黄色的小花,把这片荒芜的土地装扮得格外美丽。
只可惜上面早已架起了十几挺机枪,像虎口一般对准前方的平台。
车在路边的凸地里停了下来,犯人们被一个个押下车,石榴站在第三个,那个小女孩也在她旁边。她昂首挺胸,根本就没把周围的小鬼子放在眼里。
她们开始缓慢地向山上移动。突然,前面走不动了,原来那个最小的孩子吓哭了,瘫倒在了地上。日本鬼子狠狠地踹她,用枪上的刺刀试图把她戳起来。
“我不去!不去!”孩子挣扎着。是啊,好小的孩子,怎么不会对死亡产生恐惧呢?而那些畜生下手却那么狠,根本不顾及她还是个孩子。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孩子呻吟着,鬼子们更加放肆了,竟然像拎小鸡崽儿一样拎起了她。可怜的孩子吓坏了,再也没有挣扎的力气,任由鬼子们摆布。
旁边的女人实在看不下去,她一把将鬼子们掀开,朝他们吼,“你们这群畜生!她还是个孩子呢!”她愤怒地瞪着他们,使鬼子们也惧怕了。
接着,女人换成了慈祥的面孔,她用手臂把女孩儿扶起来,轻轻地捋开她凌乱的头发,露出了天真无邪的脸。她温柔而又坚定地说,“孩子,不要怕,你身边有这么多位阿姨陪着你呢,不会痛,只在一刹那,到时候,我们的身边就只剩光明与快乐了!”
“没有饥饿与寒冷吗?”孩子一下子又活了,睁大了眼睛。
“嗯。”女人点头。
“没有坏人和日本鬼子吗?”
“对,只有幸福和快乐!”女人望向天那边,所有的女囚都望向天那边,仿佛看见了那个她们向往的地方。
“那是哪儿?”
“天堂!不久的将来,这儿、全世界、到处都会变成天堂!”女人回答。
接着,女孩儿笑了,女人也笑了,女囚们都笑了!
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安静,可怕的安静,正如一头无血无肉的魔鬼吞噬着生命。
仿佛自身已没有了重量,就剩下一股气悬在那儿,等待着“魔鬼”的宣判。
“当当!”墙上的钟准时指向十一点,不出意外的话,她们已经被行刑。
突然,我的身体像注入了新的力量,拿起茶杯就朝墙上的钟砸去——
“哐当!”
钟面碎了!
随手扔去的茶杯也碎了,流了一地的茶水!
我也碎了,像那一地的水,软绵绵地流走了!
但墙上的钟依然还在响着,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听说,那日的晚霞就像血沫子一样染红了半边天,有人说那是美丽使者的鲜血染红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