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已经接近吃晚饭的时间,为了不让母亲看见我的狼狈相,我从后院悄悄溜了进去。
刚绕过喷水池,就和一个迎面过来的人来了个“亲密接触”,由于高兴,也没生多大的气,倒是怕她到母亲面前去打小报告。正想溜走,却发现来的人是红姐姐,她手里抱了大大小小一叠碗,由于这个“接触”,差点让她连人带物一起摔倒,幸好我反应及时,才救了她一马。
站定了,见是我,气才压了下来。
“小祖宗,你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吓死我了!撞倒了我没关系,把这些东西摔坏了,我可就只有死了!”
她指她手中的那些碟碗,它们是父亲托朋友到景德镇带回来的,据说世间就仅此一套,是制瓷人的生平绝作,父亲花了很多钱与精力才得到它,所以倍加珍惜!平时一般都不会轻易拿出来,只有家里有贵客或者一些重要的节气才拿出来使用。
我问是什么人来了,搞得如此隆重,连红姐姐都忙得两步当作一步走,连注意我的时间都没有了。
她这时候才注意到我的狼狈相,还故作吃惊状。
“呀!你这一下午都跑哪儿去了,搞成这样?去摸鱼了吗?”
我摇头不语,如果告诉她是怎么一回事,她一定又会有事没事都拿它来寻开心。
所以我撒了个慌,说不小心掉水里了。
她“扑哧”笑起来,说我这么大一个人了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我又求她替我保密,不要告诉妈妈,她笑得更起劲。
“太太现在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心思顾你?待会儿你悄悄溜进房间,换一套干净衣服就行了,别担心!我不会出卖你!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啊,你又想借此事敲诈我,我再也不会上当了!”我惊呼起来,上一次就因听了她的话,使我痛失了两次出去玩的机会。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她突然正经起来,“我想向你借点儿钱,不过你放心,这钱我一定还你,因为我确实有急用,一时半会儿又凑不齐,就想到了你。”
“想要多少?”
“这个数。”她腾出一只手比了一个“一”字。
“一百?”我问。
她点头,“可能有点多吧?你能拿多少就多少。”
“倒也不多,我把平时的零花钱节约下来也有了,只是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你不知道,这事儿我是相信你才对你说,你得为我保密!”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我在外面认识了一个朋友,对我挺不错的,我们交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是一个裁缝,刚从外地来,人也很能干。我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老待在你们家呀!所以我们商量在城南租一家铺子,铺子已经相好了,就只差钱,我东拼西凑凑了点儿,还差一百,就想到了你,我想等铺子一开张,钱就回来了,那时候就还你!”
“这是好事呀,红姐姐,这个忙我帮定了。”
边说边想,红姐姐这回真要走了,今后这宅子里又少了一个说得上话的,不过也替她高兴,她不是一直都盼望着这一天吗?
“你也别提还钱的事,就当我送给你的贺礼,再说我也不缺这些钱花,关键是要用到正事上!”
“你说的极是,我的小少爷!您可帮了我大忙,我永世都不会忘,只是我要尽快拿到钱,你什么时候能给我?”
“现在就可以!”
“待会儿吧!这时候已经不早了,我还要到后院去!真是太感谢你了!”说着,她就往后院走,我赶紧拉住她。
“是什么事啊?家里要开晚宴吗?有多少客人?主客是谁?”
“不是,好像是老爷要回来,太太让我先准备着,免得一会儿忙!老爷不是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吗?”
一听父亲今晚要回来,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里。说实话,我打心眼儿里不希望看见他,因为只要他一回来就会逮着我问这问那,从每天吃几碗饭到最近的学习情况,再从食物的营养搭配情况到作业完成的质量。反正除了吃就是学习,除了学习还是吃,好像我每天的生活就只剩下吃与学习了。
所以父亲的到来对于我来说不是好事,而是灾难!
“爸爸怎么突然要回来?我怎么不知道?”
“还不一定呢!下午收到三小姐一封信,说她过两天就要回来,还要带一个朋友来。信上说过两天实际上就是明天了,看来大家对小姐的这个朋友很感兴趣,太太打电话给老爷,老爷说他外面还有一点儿事,不过会尽量回来的,所以太太让我们把晚饭准备好,等老爷回来了一起吃。”
“真的!?三姐要回来了?还要带一个神秘朋友回来?”
“对,一点没错!你快去换衣服吧,待会儿忙完了我来找你,记住,我的事你要给我保密哦!”说完就匆匆地消失在暮色中。
我进客厅时,母亲正坐在电话机旁的沙发上,旁边的电扇“呼呼”地扇着风。她的表情是复杂的,有喜悦、激动,也有忧郁,更多的却是一种期盼。
她不善表露自己的内心世界,总做出很坚强的样子,特别是在对待父亲的问题上,不愿意过多的流露出对他的爱与思念。
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是当时众多包办婚姻下的又一对牺牲品。自懂事以来我就看出了这一点,父亲并不爱母亲,有的只是做丈夫最起码的责任,甚至于有时候连这一点责任也无法满足母亲。
他从来没有真正关心、爱护过她,更多的是给她送去了白发和皱纹。
他很少回家,回了家也少言寡语,常年都板着个脸,让人觉得他根本就不会笑。有时候遇到难解决的问题,就一个人独自坐在沙发一角,闷闷地叼着那支象牙烟嘴拼命地吸着。
同时,他对我也非常严格,什么事都想要我成为第一,又特别是在学习上。
他希望我今后能在社会上混出点名堂,为我们家族争光!我从小就怕他,幸好他不经常在家,也就免去了许多皮肉之苦!
爸爸在外面有很多女人,亲戚朋友们说、姐姐们说,包括母亲也这么说,在我的记忆里,她还曾为此事和父亲大动干戈过。
吵嘴、打架成了那一时期的主要生活,当时还太小,根本就理解不了母亲心里的苦!
我本来是不相信那些传言的,可有一次亲眼目睹他带着一个女人在兰心大剧院门口,两人亲密无间,看起来关系很不一般。他们大摇大摆出入于公众场合,丝毫也没把母亲以及我们放在心里。
当时我气愤极了,跑过去就给了那女人一巴掌,下手很重,她的脸顿时印上了我的“五指山”。
父亲揪住我的衣领就要揍我,我愤愤地盯着他,誓有和他干到底的决心,殊不知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流,这并不是害怕,更不是软弱,而是为爸爸的行为、妈妈的悲哀而难过!
父亲被我的士气折服了,他慢慢地放下手,用干净而有力的声音说:“擦干眼泪!男子汉,哭什么?”
旁边的女人向他瞪眼,示意教训面前这个孩子以解心头之恨,想不到父亲竟放过了我,还对她吼:“你回去吧!这是我儿子!”
我想我战胜了那个女人,却没有丝毫的快意,甩开爸爸的手就跑了。
从那以后,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母亲在等电话,等爸爸的电话,我知道每当听说爸爸要回家时她就开始魂不守舍。
在人们面前她总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她很在乎,在乎爸爸在外面的做法、在乎爸爸对她的态度、在乎我们、在乎家里的一草一木!
所以她强压住自己的委屈与愤怒,在这个四面都是墙的地方痛苦地煎熬着。
趁母亲没注意,我悄悄溜上楼,满以为万事大吉了,却在楼梯尽头被她发现了。
“儿子,一下午都上哪儿去了?”听声音,可以判断出她的心情应该很不错。
“和同学玩,不小心掉水里了!”我撒了个小谎,以博得她的信任。
“是吗!?”母亲吃惊,“你们在哪儿玩呢?怎么这么不小心,你是不能玩水的,小时候就对你说过这事!怎么不听呢?”
“他们说去的,我又不好回绝,再说,我已经长大了,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瞧,今天就是我自己爬上来的。”为了能让母亲放心,我开始夸夸其谈。
“什么!?”母亲更加生气,“你自己上来的,那你的同学呢?就看着你掉下水不管?”
“什么呀?水浅得很!你就别担心了!”
“以后千万别去了,知道吗?从小你就怕水,不能有下回了!”
我点头,为母亲的大惊小怪感到可笑。
在这个世界上母亲对我的爱是无人能比的,只可惜这个道理却是在她去世以后才悟到。
父亲回家时我已经睡觉了,只在朦胧中听到他们吵架的声音,音量很大,能听见碟碗之类的东西被摔碎的声音,年轻人瞌睡多,也没过多的在意,又接着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来,才听张妈说,老爷昨晚连夜就走了,还说再也不想回这个家。
“那我妈呢?”我急切地问。
“在客厅里,她一早就起来了,说吃了饭去接三小姐!”
“她没事吧?”我又悄悄问。
“看起来很平静,不过,少爷,太平静了,让人有些担心,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是啊,我点头。以前哪一次吵架不是在大吵大闹中进行?就算不闹,也非得寻死觅活地折腾上几天,而这一次,似乎显得太不寻常了。
我担心的事情果然应验了,在把姐姐接回来的当天晚上,妈妈就因为吸烟过量,昏迷在“逍遥阁”里。
三姐的朋友姓何,单名一个“朋”字,长得是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性格也随和、风趣,怪不得三姐老是在电话里赞扬这小子不错,我们是早就想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了。
我们很谈得来,他是一个画家,一来就送给母亲一幅“家福图”,母亲哪欣赏得出画的好差,只一个劲地“啧啧”称赞。
还没坐定,她就开始了她的“全面调查”,首先,她问,“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知道她肯定要问诸如此类的问题,所以也没去注意,开始追问三姐给我买了什么礼物。
“他父母是做生意的。”三姐根本就顾不上我,急忙替何哥回答着问题。
看来现在何哥才是她的一切。
母亲点头,又问,“做什么生意的?”
何哥不自在地看了姐姐一眼,姐姐头也不回,又抢在他之前做了回答,“做百货生意的,在北平有一家很大的商店。”
“这么说贵府是开百货公司的了,这好,这好啊!”母亲显得很高兴,“现在这年头什么都不好做,只有这百货是什么时候老百姓都离不开的,你们说是不是?”
“伯母……”
“快听我妈讲,别打岔!”
何哥正想说话,又被姐姐把话给打断。
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让姐姐去看阿九把行李放好了没有,她想和公子单独谈谈。
“家里总共有多少人?父母多大年纪了?”
何哥终究没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他谦逊地回答母亲的问题,“我父母是老来得子,今年都已经六十有余了,因为是老来得子,家里就只我一个小孩,没有兄弟姐妹。”
“哦。”
母亲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看来问话时间基本结束,接下来就安排他们休息。
看得出,第一关他们已经顺利通过,母亲对何哥很满意,张口闭口都是夸奖之词,她对张妈说:“这孩子,人长得标致,看起来也斯文,老三的眼光还真不错。”
张妈连忙点头,“太太说得极是,别看这位少爷人还很年轻,却懂得如何心疼小姐。不知您注意了吗?在车上时,他怕咱们小姐热着,不停地用书给她扇,我瞧他也热得不行,却顾不得自己。又听说小姐喜欢吃 XX的糕点,又忙着去买,一刻都没有歇着。”
“嗯,家庭条件也不错,家里是开百货公司的。虽说不如她大姐、二姐那样是大户人家,可他是家里的独子,比起她两个姐姐家里几兄弟同分一碗粥喝来说,还不如这家合适呢,你说是不是?”
“就是,就是,三小姐有福气,小时候就看出了这一点,三姐妹中就只她最机灵、最淘气!”
母亲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只是这自己相中的总没有介绍的感觉踏实,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太太,您还担心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就兴这个,叫什么‘自由恋爱’!”
“你是怎么知道的?”母亲开始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女人,想不到她比自己还懂得多。
“我儿子也在学堂里念书呢,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张妈骄傲地说。
“只是这孩子也极不懂事!”母亲突然来了个大转折,让张妈一时半会儿接不了招,她只好瞪大双眼吃惊地看着母亲。
“第一次见家长,就送这么个破玩意儿,不是我势利,这看起来也太寒酸了嘛!”她指的是何哥送的那幅画,到现在她还没看明白那画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太,这又是您多想了,时下的年轻人就兴送这些个奇怪东西,叫什么‘个性’,对,就叫‘个性’,更何况何少爷是个画家!送画就更理所当然了!”
母亲没有表示赞同,却也默认了。
当天中午,她突然心血来潮说要吃团圆饭,把大姐、大姐夫都叫过来。又让张妈给爸爸打电话,爸爸的电话根本就打不通,母亲的脸上尽是失望之情,不过转念一想,她又笑起来,这个家里已经习惯没有他的日子。
“今天,除了你们的爸爸和老二,我们全家都聚在了一起。”她满眼含泪看着我们,“想当初你们一个个就这么小,抱在怀里哇哇叫着,我还说什么时候才把你们养得大呀,想不到一转眼就这么大了。能看着你们健康长大是我当时最大的心愿!”
“妈,您这是怎么了?”
空气顿时凝重起来,都感觉到了母亲的异常。
“别打岔,让我说完。老大呢,我最不放心的是大女婿,听说你又想娶个小的?我们不是反对,只是头一个才刚刚一年,现在又娶,恐怕有些不恰当的。本来我是反对男人纳妾的,老大嫁入了你家,就是你家的人,我也不好多说,可你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对不对?以后你也要少抽几口烟,少在外面拈花惹草的,好好和我女儿过日子,好好把京京抚养成人。”
大姐夫不断点头,大姐的眼圈更是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