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如果您的刀刮掉哪怕一丁点金子,我就用这把刀自杀。您已经使我母亲病得半死不活,现在您又要杀您女儿。来吧,一刀换一刀?”
葛朗台持刀对着梳妆盒,迟疑不决地看着他女儿。
“欧也妮,你真的会这样做?”他问道。
“当然,老爷。”做母亲的回答道。
“她会说到做到的。”拿依大叫道,“老爷,您一辈子总得讲一次理吧。”箍桶匠看看金子,又看看他女儿,这样过了一会儿。葛朗台太太晕过去了。拿侬叫道:“我的好老爷,您看到了吧?太太快死了。”
“好,女儿,咱们别为一个小箱子斗气了。你拿走吧。”箍桶匠大叫着,把梳妆盒扔在床上。“你,拿侬,快去请贝日冷先生。喂,她妈,”他边说边吻他老伴的手,“这没什么,得了:我们已经讲和了。不是吗,乖乖?不啃干面包了,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噢,她睁眼了,喂,妈妈,小妈妈,好妈妈,好了!得,你看,我拥抱欧也妮了。她爱堂弟,她要想嫁他就嫁给他好了,她尽可以给他保管小箱子。可是,老伴,你得活得长长久久的。喂,你动弹一下。听着,圣体瞻礼节,你会有个最好看的、全索漠城都没有过的家庭祭坛。”
“我的上帝,您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您老伴和您孩子啊!”葛朗台太太声音微弱地说道。
“我再也不会,不会这样了。”箍桶匠大声说道,“你就瞧着吧,可怜的老伴。”他返回密室,回来时带了一把金路易,撤在床上,一边摆弄一边说:“喂,欧也妮,喂,老伴,这是给你们的。得了,老伴,你开开心,好起来吧。你会要什么就有什么,欧也妮也是。这是给她的一百个金路易。这回你不会给人了吗?嗯?”
葛朗台太太母女俩相视愕然。
“父亲,您把钱收回去吧。我们需要的只是您的慈爱。”
“这就对了,”葛朗台说着将金路易收进口袋,“咱们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现在咱们大家都下楼吃晚饭,每晚都玩两个苏的摸彩。你们纵情地玩!怎样,老伴?”
“唉!我倒是想这样,既然这能让您开心,”奄奄一息的病人说,“可是我起不来呀。”
“可怜的妈妈,”箍桶匠说道,“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还有你,我的女儿!”他搂住女儿,吻她。“啊,闹了场误会之后又亲吻女儿真不知道有多开心!我的乖乖!瞧,小妈妈,我们和好了。去,把那玩意儿收好吧。”他说着指了指梳妆盒。“去,别害怕,以后我不再提了,永远也不提了。”
贝日冷先生这个全索漠最有名的医生很快便来了。看完病,他语气肯定地对葛朗台说,他妻子情况很不好,但是如果病人能保持心境平和,注意饮食,得到悉心的照料,也许能活到秋末。
“是不是要花很多钱,”老家伙问道,“要不要服药?”
“药不用多服,要多照顾。”医生说着忍不住笑了。
“总之,贝日冷先生,”葛朗台回答道,“您是体面人,不是吗?我信得过您,无论您认为什么时候该来您就来看我太太好了。千万把我这个好老伴的命保住。您知道,我很爱她,虽然表面看不出来,我们家什么都藏在肚里,乱七八糟的事叫我伤透了脑筋。我有烦恼,我兄弟一死,烦恼就进了我的家门,我为兄弟的事,在巴黎花了不少钱……总之,数不清的钱!而且没完没了。再见了,先生,我老伴如果还能救,就救吧,哪怕花一、二百法郎。”
尽管葛朗台的确非常希望老伴好起来,因为老伴一死,遗产的事就得要他的命;尽管他对母女俩百依百顺,讨好的态度使她们俩十分吃惊;尽管女儿对母亲悉心照顾,曲尽孝道;但葛朗台太太的病情仍然急转直下,一天天衰弱下去,大凡这个年纪患重病的妇女都是如此。她身体干枯得像秋天的树叶。天国之光照射在她身上,仿佛太阳辉映下,树叶也闪着金光。她的死无愧此生,这是一个虔诚基督徒的死,崇高的死,不是吗?
到了一八二二年十月,她的道德、她的天使般的忍耐和她对女儿的爱表现得特别显著。她一声不吭地溘然长逝了,像一只白璧无瑕的羔羊登上天国。在这个世界上,她割舍不下的只是自己凄凉一生的温柔伴侣——她的女儿。她最后的眼神似乎已经预见到女儿坎坷苦难的命运。想到将这只像她一样洁白的羔羊孤苦伶仃地留在这个自私自利的世界上,任人宰割、掠夺,她便瑟瑟发抖。
“我的孩子,”她在咽气前对女儿说,“你总有一天会知道,只有在天国才能找到幸福。”
母亲死后第二天,欧也妮又找到了新的理由,使她更加眷恋这个她出生、受苦、母亲又刚刚辞世的家。只要她看到家里的彩色玻璃窗和正厅里带垫座的椅子,她便禁不住伤心落泪。看见父亲对她关心体贴,总认为自己误解了老父的心。老父来搀她下楼吃午饭,还一连几个小时用差不多是慈爱的眼光看着她,总之,关怀备至,仿佛她是金铸的一般。
老箍桶匠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在女儿面前战战兢兢。拿侬和几位克罗旭见他这般模样,以为是年纪老了的缘故,还担心他的某些机能已经退化。办丧事那天,克罗旭公证人被邀请一起吃晚饭,他是惟一知道葛朗台秘密的人,这时,老家伙的行为便得到了解释。当杯盘撤了,门也仔细关好以后,他对欧也妮说:
“好孩子,你现在是你母亲的继承人了,咱们俩之间有些小事情要处理一下。不是吗,克罗旭?”
“对。”
“难道非得在今天办不行吗?父亲。”
“是呀,是呀,我的小乖乖。我不能老这样心里七上八下。我想你总不至于要我受罪吧?”
“噢,父亲。”
“那好,今晚就把事情了断。”
“您要我做什么?”
“可是,乖乖,这和我无关。克罗旭,你告诉她。”
“小姐,您父亲既不愿平分,也不愿拍卖他的财产,更不愿因拥有现款而付重税。因此,必须避免清点和登记您和令尊目前共有而未分的财产……”
“克罗旭,您在一个孩子面前说这些,您是否非常有把握?”
“葛朗台,您听我说呀。”
“好,好,朋友。您和我女儿都不愿抢我的财产,对不,乖乖?”
“可是,克罗旭先生,我该做些什么?”欧也妮不耐烦了,问道。
“好,”公证人说道,“您要在这张文书上签字,声明您放弃对令堂的继承权,将您和令尊之间一切共有财产的用益权交给令尊,而令尊则同意您有所有权……”
“您说的我一点都不懂,”欧也妮回答道,“请您把文书给我,告诉我该在哪里签字。”
葛朗台老头的目光从文书转向女儿,又从女儿转向文书,心里激动万分,一个劲儿用手擦脑门上冒出来的汗珠。
“乖乖,”他说道,“别签这份文书了,登记要交很多钱,如果你愿意无条件地完全放弃你对可怜的已故母亲的继承权,将未来交给我安排,我觉得这样更好。我会每月给你足足一百法郎的回报。瞧,这样,你想给什么人做多少台弥撒都可以了……嗯!每月一百法郎,按利勿尔作十足算,怎样?”
“您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父亲。”
“小姐,”公证人说道,“我有责任提醒您,这样您就一无所有了。”
“啊,我的上帝,”她说道,“这有什么关系?”
“闭嘴,克罗旭。一言为定,就这么办了,”葛朗台边大声嚷嚷边拿起女儿的手,用自己的手往上一拍,“欧也妮,你不会反口,你是个诚实的姑娘,对吗?”
“噢,父亲……”
葛朗台热烈拥抱女儿,把她搂得喘不过气来。
“好,孩子,你救了父亲一命,不过,你只是把父亲给你的东西还给父亲,咱们现在两讫了。买卖就得这样做。生活就是一种买卖。我祝福你,你是个孝顺父亲的贤德姑娘。现在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明天见,克罗旭,”他边说边瞧着惊呆了的公证人。“您负责准备一份放弃遗产的文书交给法庭的档案室。”
第二天中午时分,签署了那份欧也妮自动放弃财产的声明。老箍桶匠言而无信,虽然曾经庄严地许诺每月给女儿一百法郎,但到第一年的年底,连一个苏也没给。欧也妮开玩笑向他提起的时候,他不禁脸红了,赶紧上楼去密室,回来时将从侄儿那里拿到的首饰的三分之一递给女儿。
“拿着,孩子,”他声音里充满了嘲弄,“拿这个顶你那一千二百法郎,怎么样?”
“噢,父亲!您真的给我?”
“明年我再给你同等的数目,”说着,他将那些首饰扔到她的围裙里,“这样用不了多久,他的全部首饰都归你了。”他搓着两手又说了一句,心里很高兴能利用女儿的感情占到了便宜。
可是老头子尽管身体还结实,也觉得有必要让他女儿懂得点持家的诀窍。一连两年,他让女儿当着自己的面吩咐用人买菜和收账。他慢慢地逐一将他的田地、农庄的名称和情况告诉她。到了第三年,他已经将自己那一整套吝啬的做法完全传授给了女儿,成为女儿的习惯,这才放心大胆地把家用开支大权交给女儿,让她成为家里的女主人。
五年过去了,在欧也妮和她父亲单调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事值得一提。都是些同样的事情,完成得像老挂钟一样精确。葛朗台小姐的多愁善感对任何人都已经不是秘密。可是,虽然人人都能猜到其中的原因,她却从未漏出只言片语能证实索漠城各界人士对她内心感情的种种猜测。与她来往的只有那三位克罗旭和他们无意中带到她家里来的几位朋友。他们教会她打纸牌,每晚都来陪她玩几局。
到了一八二七年,她父亲感到自己年事已高,腿脚不灵,只好将田地房产的秘密告诉她,对她说,有困难就去找公证人克罗旭,此人忠实可靠。大约到了这一年的年底,老家伙终于在八十二岁高龄得了瘫痪,病情迅速恶化,贝日冷先生说已经没有希望了。
欧也妮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很快便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便更加亲近父亲,更使劲地攥紧亲情这最后一环。在她的思想中,像所有心有所属的女人一样,爱情就是整个世界,而夏尔却不在身旁。她对老父照料得无微不至。父亲虽然体力开始下降,但吝啬的天性不减。所以这个人的死和生简直没什么两样。
一清早,他便叫人将他坐的轮椅在他房间的壁炉和无疑装满金子的密室之间推过来,推过去。他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但极不放心地来回看着每一个来访的人和钉着铁皮的门。听见什么声音都要问个明白。令公证人大为吃惊的是,他连狗在院子里打呵欠都听得见。每当到了收地租、和管庄园的算账,或者开收据的日子和钟点,他便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推动轮椅,直到密室的门前,叫女儿将门打开,亲自看着女儿秘密地将一袋袋钱摞好,然后把门关上。等女儿将宝贵的钥匙还给他,他便一声不响地回到原来的位置。钥匙他总放在背心口袋里,不时用手摸一下。他的老朋友公证人,觉得夏尔·葛朗台如果不回来,那位有大笔财产继承的姑娘肯定会嫁给他那个当庭长的侄儿,于是更加殷勤周到,每日都来听葛朗台的吩咐,执行他的命令去弗鲁瓦丰,巡视地产、葡萄园和草场,替他卖掉收成,将所得一律换成金银,和密室原有的金子堆放在一起。
终于,弥留的时候到了,老家伙结实的身板与毁灭作垂死的斗争。他想坐在火炉旁,面对密室。他将堆在他身上的被子都拉过来,掖好,对拿侬说:“掖紧,都掖紧,别让人偷了。”他整个生命都退守到眼睛里,当他能够睁眼时,目光立即转到他堆放财宝的密室门上,对女儿说:“还在那儿吗?还在那儿吗?”声音流露着极度的惊恐。
“还在,父亲。”
“看好金子,把金子摆在我面前。”
欧也妮将金币摊放在桌子上,他便一连几个小时用眼睛盯着金币,像一个刚刚有视力的孩子呆看着同一件东西,同时也像孩子一样,露出一丝费劲的笑意。“这让我感到暖和!”有时他脸上掠过幸福的表情,说出这样一句话。
教区的本堂神甫来给他做临终傅礼的时候,他那双似乎已经没有生气的眼睛,一看见十字架、烛台、银圣水盘,突然又活动起来,紧盯着这些东西,那颗肉瘤最后也动了动。神甫把镀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嘴边,让他亲吻基督,他做了一个可怕的动作,想抓住十字架。这一使劲要了他的命。他喊欧也妮。尽管女儿就跪在他前面,流着泪亲吻他已经冰冷的手,他也看不见。
“父亲,祝福我吧。”她要求道。
“好好照看一切。到了那边向我交账。”他说的这最后一句话证明基督教应该是守财奴的宗教。
于是房子里如今只剩下欧也妮孤零零一个人,身边惟有拿侬,惟有拿侬是给一个眼色便能心领神会,也是惟一为爱她而爱她,能和她休戚与共的人。大个子拿侬是欧也妮的保护神,因而不再是她的用人,而是她谦逊的朋友。父亲死后,欧也妮从克罗旭公证人那里知道,她在索漠地区有三十万利勿尔的田产收入、六百万每张六十法郎、年息三厘的公债,这些公债时值已升至七十七法郎,外加二百万的金币和价值十万法郎的埃居,拖欠未还的款子还没计算在内。她的财产总数估计可达一千七百万。
“我堂弟在哪儿呢?”她心里琢磨道。
她继承的遗产已经登记无讹,克罗旭公证人来把清册交给她的那一天,欧也妮和拿侬两个人各坐在壁炉一边。大厅空荡荡的,但一切都使人回忆起过去的事,从她母亲坐过的带垫座的椅子到她堂弟喝过的杯子。
“拿侬,就剩咱们两人了……”
“是呀,小姐。如果我知道那可爱的小少爷在哪里,我用两条腿走也要把他找回来。”
“我们远隔重洋呢。”欧也妮说道。
当可怜的孤女和她年老的女用人在这个冰冷幽暗的屋子——她的整个天地——里相对饮泣的时候,从南特到奥尔良,大家议论纷纷的无非是葛朗台小姐的一千七百万法郎。欧也妮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拿侬一千二百法郎年金,加上原有的六百法郎,拿侬就有了一份相当不错的陪嫁。不到一个月,她便从姑娘之身一变而成为替葛朗台小姐总管地产物业的安东尼·科努瓦耶的媳妇。科努瓦耶太太比起同时代的妇女占很大的优势,尽管已经五十九岁,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粗糙的面容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由于一向过着修道院般的生活,她并不显老,皮肤红润,身体像铁打的一般。也许她从来没有像出嫁那天那样好看过。她生得丑,但丑也有丑的好处。她高大、肥胖、身板结实、不怕风霜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使有些人对科努瓦耶羡慕不已。卖布的说:“她的皮色真好。”卖盐的说:“她还能生孩子呢,说句不中听的话,她就像在盐卤里腌过,不会坏的。”另一个街坊说:“她有钱,科努瓦耶那小子可捞着了。”拿侬从老房子里走出来。由于在街坊四邻中人缘很好,故而沿着弯曲的街道往教堂去的时候,一路上只听见人们的祝贺。欧也妮送给她三打餐具作为结婚礼物。科努瓦耶没想到女主人如此慷慨,提起来便热泪盈眶,甘愿为她赴汤蹈火。科努瓦耶太太成了欧也妮的心腹之后,除了有个丈夫之外,又增添了一种快乐。现在终于由她像她故去的主人一样,早上将食橱打开、关上、安排伙食了。她还要指挥两个用人、一个厨娘和一个负责补缀被服、缝制小姐衣裙的女仆。科努瓦耶当看门人兼总管。不消说,拿侬亲自挑选的厨娘和女仆都是好样的。欧也妮小姐于是有了四个忠心耿耿的人伺候,由于老家伙生前在管理上定下了严格的规矩,他死后由科努瓦耶夫妇继续恪守,因而佃户们甚至不觉得老家伙已经去世。……
《高老头》
1、故事梗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