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人物都是走过了荒沙大漠,才登上光荣的高峰的;文赛斯拉·斯坦卜克被李斯贝特幽禁在阁楼上的时候,已经踏上了这段艰苦的道路。但是幸福,却假借奥棠丝的面目,使诗人恢复了懒惰,恢复了一切艺术家的常态:因为他们的懒惰就是胡思乱想,这几乎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有如土耳其总督在后宫中的享受:溺于幻想,醉心于智慧的游戏。像斯坦卜克这样的大艺术家,受到梦想的侵蚀后,只能名副其实的称为梦想家了。这批自我麻醉的瘾君子个个以穷途潦倒收场;但在冷酷的环境鞭策中,却个个都能成为大人物。而且这些半吊子的艺术家还相当的可爱,总能博得人人喜欢,个个恭维,比起有个性,有蛮劲,反抗社会成法的真正的艺术家,反而被人看作更胜一筹。因为大人物是属于他们的作品的。他们对一切的漠不关心,对工作的热诚,使愚夫愚妇认为他们这是自私;因为大家要求他们和花花公子穿起同样的衣服,过着随波逐流却又美其名曰循礼守法的生活。大家要求深山中的狮子像侯爵夫人的哈巴狗一样的梳理齐整,洒上香水。这些很少对手也难得遇到对手的人,势必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在大多数人眼中变得不可理喻,而所谓的大多数不过是些傻瓜,愚夫愚妇,妒贤害能的人与浅薄无聊的人。经过这番分析,处在例外的大人物身边的女人应该担负起怎样的任务,你们可以明白了吧。她应当像5年中间的李斯贝特一样,另外再加上爱,又谦卑、又体贴、永远在那里守候着、微笑着的爱。
看到母亲的痛苦和自己生活的困窘,奥棠丝这才后悔不迭的发现,原来过度的爱情也能无意中犯下这样的大错。但她不愧为她母亲的女儿,一想到要文赛斯拉受罪,她就心疼;她太爱他了,决不愿做她亲爱的诗人的刽子手,但是眼看着悲惨的日子就要临到,临到她,她的孩子,和她的丈夫头上了。
贝姨看见姨甥漂亮的眼睛里噙着泪,便说:“啊!啊!不要绝望。你就算能哭出一杯子眼泪来也换不回一盘汤!缺多少?”
“五六千法郎。”
“我最多只拿得出3000——可文赛斯拉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
“有人出6000法郎,叫他和斯蒂曼合作,为埃鲁维尔公爵做一套点心盘子。欠莱翁·德·洛拉和勃里杜两位的4000法郎,沙诺答应代付,那是一笔信用借款。”
“你们已经拿到了蒙柯奈元帅的纪念像和浮雕的钱,怎么还是还不了这笔债?”
“唉,这3年中间我们每年能花1.2万,收入却只有2400。元帅的纪念像,除去一应开支,只到手1.6万。老实说,假如文赛斯拉不工作,我们的前途简直不堪设想。唉!如果我也能学会雕塑,我一定会拚命的去抓粘土。”奥棠丝说着,伸出一双美丽的手臂。
由此可见少女并没在少妇身上变质。奥棠丝眼睛发着光,依旧是那副刚强骠悍的性格;她觉得委屈的是,除了做一个家庭主妇,她什么忙也帮不上。
“唉!亲爱的小乖乖,看来如果一个懂事的姑娘想嫁给一个艺术家,应该等到他发财之后,而不是在他要去发财的时候。”
这时她们听到斯蒂曼和文赛斯拉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俩送走沙诺后,又回到屋子里。斯蒂曼,这个在新闻记者、著名的女演员和时髦的交际花中走红的艺术家,是个漂亮的青年,因为瓦莱丽有心罗致,已由克洛德·维尼翁引见过。斯蒂曼刚和鼎鼎大名的匈兹太太分手,几个月前她嫁了人,到外省去了。瓦莱丽和李斯贝特,从克洛德·维尼翁那里得知这个消息,觉得这个文赛斯拉的朋友大有拉拢的必要。但斯蒂曼为了避嫌,难得上斯坦卜克家,而他和克洛德·维尼翁那次上飞羽街,贝姨又不在场,因此贝姨今天还是和他初次见面。她在打量这位知名的艺术家的时候,发觉他望着奥棠丝的那种眼神的异样,认为一旦文赛斯拉欺骗了太太,完全可以派他去安慰奥棠丝。的确,在斯蒂曼心中,假如文赛斯拉不是他的老朋友,这位年轻的伯爵夫人倒是个很可爱的情妇;但是朋友的义气把这个欲望压下去了,使他不敢在这儿多走动。贝姨注意到他那种拘谨的态度,正是男人见了一个不好意思调戏的女人的表现。
“这个青年人长得很不错呀。”贝姨悄悄地对奥棠丝说。
“是吗?我没注意过……”
“斯蒂曼,我的好朋友,”文赛斯拉则在对斯蒂曼咬耳朵,“我们用不着客套,你先回去吧,我还得和这个老姑娘商量些事。”
斯蒂曼向两位太太告辞之后,走了。
“已经谈妥了,”文赛斯拉送客回来说,“不过这活儿得干6个月,我们起码得先准备6个月的粮食。”
“我还有钻石。”年轻的伯爵夫人和一切疼爱丈夫的女子一样热诚。
一滴眼泪在文赛斯拉眼中亮起。他坐下来搂着妻子说:
“噢!我会努力工作的。让我做些大路货应市,做一件定婚的礼物,或是做几座人物的铜雕……”
“亲爱的孩子们,”李斯贝特说,“你们将来是来继承我的,我一定会给你们留一大笔财产,如果你们肯促成我跟元帅的亲事的话,——而且如果事情成功得早,你们和阿黛莉娜都可以在我家寄饭。啊!咱们可以快快活活的一起过日子。至于眼前,听我一句经验之谈:千万不能上当铺,那是借债的末路。我亲眼见过穷人到了展期的时候付不出利息,只得把东西全都送了人。我可以替你们借到5厘起息的钱,只要写张借票就成。”
“真的?那我们有救了!”奥棠丝说。
“那么,我的孩子,你得让文赛斯拉去见见债主,她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肯借的。我说的就是玛奈弗太太;你只要恭维她几句,她就会高兴地为你们帮忙,因为她像暴发户一样爱慕虚荣。亲爱的奥棠丝,就让他到那边去一下吧。”
奥棠丝望着文赛斯拉,神情就像待决的囚徒踏上断头台。
“克洛德·维尼翁介绍斯蒂曼去过。据说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地方。”
奥棠丝低下了头。当时她心中的感觉只有一个字可以说明,那不是一桩痛苦,而是一种病。
“哎,亲爱的奥棠丝,你得学一学人情世故!”贝姨知道奥棠丝的态度是什么意思。“否则你也会和你母亲一样,呆在冷宫里,像卡吕普索在尤利西斯动身以后那样的哭哭啼啼,而且到了那个年纪,还未必会有忒勒玛科斯来安慰你呢!”她学着玛奈弗太太那套缺德话,“你得把世上的人当做家里的器具,有用就拿过来,没用就扔掉它。孩子们,先利用一下玛奈弗太太,然后再离开她就行了。文赛斯拉那么爱你,难道你还怕他会有野心,对一个比你大四五岁,像一束苜蓿一样干枯,而且……”
“我宁可当掉我的钻石。噢!文赛斯拉!你不能去……那里是地狱!”
“奥棠丝说得对!”文赛斯拉一边说一边拥抱着妻子。
“谢谢你,朋友,”年轻的妻子快活极了,——“贝姨,你看,我丈夫是一个天使!他不赌钱,我们到哪儿都是一块儿去,只要他能尽心工作,那我就太幸福了。为什么非要到父亲的情妇家里去,她榨光了父亲的钱,害得我们的母亲那么苦!”
“孩子,害你父亲的不是她,开始是那个歌女,后来是你的婚事!天哪!玛奈弗太太对他还很有好处呢,哼!……我是本不该说这些话的……”
“亲爱的贝姨,你总是在为她辩护……”
孩子在花园里的哭喊声叫走了奥棠丝。屋里只剩下贝姨和文赛斯拉两个人。
“你太太是个天使,文赛斯拉!你要好好的爱她,永远也不要让她伤心。”
“是的,我很爱她,所以把我们的境况都瞒着她,但是李斯贝特,对你不妨直说,即使把太太的钻石送进了当铺,仍旧无济于事。”
“那就向玛奈弗太太去借啊……劝劝奥棠丝让你去吧,或者,别让她知道,你自己偷偷去!”
“我也是这样考虑的。”文赛斯拉说,“我刚才同意不去,是怕她伤心。”
“你听着,文赛斯拉,我太喜欢你们两个了,所以不得不把危险提前告诉你。倘若到那儿去,你得十二分的留神,因为那个女人是个妖精;男人一见到她就会爱上她;她那么的坏,那么会迷人!……她有艺水品那样的魔力。你可以去借她的钱,但千万不能把你的灵魂抵押给她。要是我的甥女儿受了欺骗,我会一辈子都会过意不去的……哎,她来了!快别再提这件事了,我会替你安排好的。”
“你得谢谢贝姨,”文赛斯拉对妻子说,“她答应把积蓄借给我们,救我们的急。”他对贝姨使了个眼色,贝姨懂了。
“那我希望你马上开始工作,我的宝贝,嗯?”奥棠丝说。
“好的!明天就开始!”
“就是明天这两个字害苦了我们!”奥棠丝笑道。
“啊!亲爱的,你自己说说,是不是每天都有干扰,都有阻碍,都有事儿?”
“没错,你说得对,亲爱的。”
“我这儿有的是念头!”斯坦卜克敲了敲脑袋,“嗯!我要叫所有的敌人大吃一惊。我要做一套餐具,十六世纪的德国式的,幻想派的!我要捏出许多草虫,安放许多孩子,穿插许多新奇的,名副其实的喷火兽,实现我们的梦境!……啊,这些我都十拿九稳了!做出来一定是又精致,又轻巧,又复杂。沙诺临走时听得出神了……我很需要别人的鼓励,最近那篇关于蒙柯奈纪念像的文章,让我灰心到了极点。”
那天,在奥棠丝离开了一会儿只剩李斯贝特与文赛斯拉两个人的时候,艺术家和老姑娘商量好,打算第二天就去拜访玛奈弗太太,要么就是太太答应他去,要么就瞒着她去。
瓦莱丽,当夜得知了这个胜利的消息后,逼着男爵把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和斯坦卜克都请来吃饭。她现在能随心所欲的支配他,就像那些女人支配老男人,她有办法让他们跑遍全城,把谁都央求得来满足她们的利益或虚荣。
第二天,瓦莱丽全副武装,那种打扮是巴黎女人挖空心思在卖弄她们的姿色。她仔仔细细的端详自己,就像一个男人去决斗之前,还得把虚虚实实的剑法再温习一遍。没有一丝皱痕,没有一条褶裥。瓦莱丽把皮肤收拾得像凝脂白玉那样细腻柔软。又添上了几颗惹眼的痣。大家以为十八世纪的美人痣业已失传或者过时,其实不然。现在的女人比以前的更精明,会挖空心思勾引男人的心。某人第一个发明缎子结,中间扣一颗钻石,整晚的引人注目;某人又开始复古,戴上发网,或在头发中间插上一支匕首形的别针,使人联想到她的束袜带;某人用黑丝绒做袖口;某人又在头巾上缀坠子。等到这类勾心斗角、卖弄风骚或是表示爱情的战术,也被中下阶级所接纳的时候,心思巧妙的创造者又在发明别的玩意了。瓦莱丽存着必胜的心,那晚点了三颗痣。她用药水把淡黄的头发染成灰黄。斯坦卜克太太的头发是赭黄的,瓦莱丽要让自己显得处处与她不同。经过这番改造,她浑身有点儿特别刺激的,异样的情调,使她的信徒们都暗暗惊奇,蒙泰斯甚至问她:“你今晚怎么回事?”她还戴了一条相当宽阔的黑丝绒项链,借以衬托她雪白的胸脯。第三颗痣,像我们祖母时代的款式一样,是贴在眼睛下面的。在当胸口最可爱的部位,系着一朵最美丽的蔷薇,足以让所有30以下的男人不敢正视。
“这不是已经可以上谱、可以入画了吗?”她一边说一边对着镜子做出各种姿态,活像一个舞女在练习屈膝的动作。
李斯贝特亲自上中央菜市场;那顿夜饭,她要做得像玛蒂里讷在主教款待邻区教长时的一样精美。
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斯坦卜克伯爵,在6点左右几乎同时到达。一个朴实的女人,听见渴望已久的人来到,一定会马上去见的;但是从五点起就在卧室里等待的瓦莱丽,有心把三位客人丢在那儿,明知他们不是在谈论她就是在心里想她。客厅的布置是由她亲自指挥的,精巧的小玩意安排得非常醒目,那些除了巴黎别处制造不出的东西,暗示着女主人的风度,就像在替她通名报姓似的。用珐琅质和珠子镶嵌的小古董;盆子里盛着的各种各样可爱的戒指;塞夫勒窑或萨克森窑的名瓷,是由佛洛朗与沙诺精心装配的:还有小人像、画册、零零星星的古玩,都是痴心的男人在定情之初,或是重修旧好的时候,重价定做得来的。瓦莱丽因为诸事顺利,快乐得有些飘飘然。她答应克勒韦尔在玛奈弗死后就嫁给他;痴情的克勒韦尔便立即在她名下存了一笔利息为一万法郎的款子,那是他当初想献给男爵夫人的资金,3年中在铁路股票上所获的盈利。这样一来瓦莱丽便有了3.2万法郎的收入。克勒韦尔新近又许了一个愿,比奉送他的盈利还重要的愿。在两点到4点,被他的公爵夫人(他为德·玛奈弗太太起了这个外号,来补足他的幻象)迷得魂灵出窍的高潮中,——因为瓦莱丽在太子街的表现打破了她的纪录,——他为了让瓦莱丽完全倾心于他,便许下心愿,说要在猎犬街买一所精致的小住宅,那是一个冒失的包工造好打算亏本卖出的。瓦莱丽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住在这所前有庭院后有花园,外加自备马车的庭院里!
“我问你,哪一种安分守己的生活,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轻而易举的得到这些?”她装束完时问李斯贝特。
贝姨那天在瓦莱丽家吃饭,就是为了替瓦莱丽把不能自己说的话说给斯坦卜克听。玛奈弗太太春风满面,不卑不亢的走进客厅,后面跟着贝姨,全身穿着黄黑两色的衣服。她的这身打扮把玛奈弗太太衬托得更加光彩照人。
“你好,克洛德。”她对那个曾经名噪一时的批评家伸出手去。
克洛德·维尼翁,和许多别的男子一样,变成了一个政客——这个新名词是用来指初登宦途的野心家的。十八世纪40年代的政客,差不多就等于十八世纪的神甫,缺了他便不成其为沙龙。
“亲爱的,这位就是我的姨甥婿斯坦卜克伯爵。”李斯贝特把瓦莱丽一直装做不曾瞧见的文赛斯拉介绍给他。
“我一见便认得是伯爵。”瓦莱丽风致嫣然的对艺术家点了点头,“在长老街时我经常看见你,而且还很荣幸的参加过你的婚礼。”她又转向贝姨:“亲爱的,你从前的孩子只要见过一次,就不容易忘掉。”接着她又向雕塑家打了个招呼:“斯蒂曼先生,你真是太好了,我这样仓促的邀请,居然肯赏光;不过紧要关头是谈不到礼数的!我知道你是他们两位的朋友。与生客同桌是很扫兴的事。所以我特意约你来陪他们;可是下次你得专程来陪陪我,可以吗?你答应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