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薄呢小靴、灰色丝袜、上等料子的绸衣衫,头上盘着发辫,戴一顶黄缎夹里的丝绒帽的李斯贝特,穿过荣军院大街朝圣多明各街走去,一路上她都在盘算奥棠丝的刚强是否能因气馁而屈服,也在考虑文赛斯拉的爱情,是否会因斯拉夫人的水性杨花到了无所不为的地步而动摇。
奥棠丝和文赛斯拉住在一个楼下的公寓里,就在圣多明各街尽头,靠近荣军院广场的地方。这屋子以前是最适合度蜜月的场所,现在却半新不旧的,家具陈设都已到了秋季。新婚夫妇是最会糟蹋东西的,他们在无意中糟蹋周围的一切,就像糟蹋他们的爱情一样。一味的自得自满,他们不去想将来,直到担上了儿女的责任才会操心这一切的。
李斯贝特到来的时候,奥棠丝刚刚给小文赛斯拉穿好衣服,把他带到花园里。
“你好,贝姨。”奥棠丝亲自为贝姨开门。厨娘买东西去了。收拾屋子兼管孩子的女仆正在洗衣服。
“你好,亲爱的孩子。”李斯贝特拥抱了一下奥棠丝,“文赛斯拉在工作室里吗?”她咬着耳朵问。
“不,他跟斯蒂曼和沙诺在客厅里谈话。”
“咱们就别跟他们在一起了。”
“那就去我房里吧。”
卧房墙上白底红花绿叶的波斯绸,在太阳的久晒之下,和地毯一样褪色了。窗帘看上去很久没洗了。满屋子的雪茄烟味。文赛斯拉本来就是天生的贵族,如今又成了艺术界的巨头。他总是把烟灰到处乱弹,沙发的靠手上,华丽的家具上,触目皆是。他是家中的宠儿,可以为所欲为。他的富有表示他无须爱惜东西。
“好了,说说你自己的事吧,”贝姨看见漂亮的甥女倒在椅子里一声不出便问,“怎么啦,孩子?你脸上连点儿血色都没有了。”
“外面新登了两篇文章,把文赛斯拉攻击得体无完肤;我怕他灰心,一看到就藏起来了。他们说蒙柯奈元帅的大理石像糟糕透顶,还别有用心地假意称赞浮雕部分,恭维文赛斯拉的装饰天才,实则以此来证实他们的观点,说正宗的艺术是与他无缘的。斯蒂曼经不住我软磨硬泡,也说了实话,他也认同那些艺术家、批评家和公众舆论的意见。午饭前他在花园里对我说:如果文赛斯拉在明年的展览会中仍然拿不出一件精品,他就得放弃大型的雕塑,只能做一些小品,小人像、首饰、珍玩和高等金银细工!——这个判决让我难受极了,因为文赛斯拉是永远也不会愿意接受这个意见的,他有太多美好的设想……”
“设想是不能当饭吃的。”李斯贝特插了进来,“我以前不知和他说过多少遍……付账是要钱的。而钱是要靠做成的东西换来的,做成的东西又得讨人喜欢才会有人买。要谋生,雕刻家的工作台上摆些什么群像人像,还不如有一个烛台、壁炉前面的挡灰架子、桌子等等的模型;因为这些东西是人人需要的,不像人物的像非得等上几个月才能碰到一个收藏家,换到钱……”
“你说得对,亲爱的贝姨!你去和他说吧;我,我没有勇气……更何况正如他对斯蒂曼所说的,假如他再去干装饰艺术,做小品雕塑,就不得不放弃研究院,放弃大创作,而凡尔赛、巴黎市、陆军部,给我们保留的30万法郎工程,也就不用提啦。你看,那些想把工程抢过去的人,让人写出这样两篇该死的文章,使我们受到如此大的损失。”
“可怜的孩子,这可不是你的理想呀!”贝姨吻着奥棠丝的额角;“你想让他做一个在艺术界称霸的贵族,做一个雕塑界的领袖……是的,说起来很好听……可是要做这样的梦,一年起码也得有5万法郎的进款,可你们现在却只有2500,这是在我活着的时候;将来我死了,你们也只有3000。”
奥棠丝涌上来一汪眼泪,贝姨瞧着恨不得像猫舐牛奶一样上去舐干。
他们婚后初期的简史,与之相仿的艺术家读了也许不无裨益。
劳心的工作,在智慧的领域内追奔逐鹿,是人类最大的努力之一。在艺术中值得称扬的,——艺术二字应当包括一切思想的创造在内——首先是勇气,俗人所无法想象的勇气,而我这番说明也许还是第一次。受着贫穷的压迫,受着贝姨的箝制,好似一匹马戴上了眼罩、不能再东张西望,在这个狠心的姑娘、贫穷的代表、平凡的命运的鞭策下,文赛斯拉虽是天生的诗人与梦想者,也居然从观念过渡到了实践,不知不觉的跨过了艺术领域中的鸿沟。空中楼阁般的设想一些美妙的作品,是挺有趣的消遣,就像吞云吐雾的抽着奇妙的雪茄,也像荡妇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幻想中的作品,有着儿童般的妩媚,有着欣欣向荣的喜悦,芬芳娇艳不亚于鲜花,浆汁的饱满不次于未曾入口的美果。这便是所谓的玄想和玄想的乐趣。凡是能用言语把胸中的计划形容出来的,已经很了不起。这种能力,一切艺术家与作家都具备。但生产、分娩、抚育,完全是另一件事。那是每天晚上喂饱了奶给孩子睡觉,每天早上以无穷的母爱去拥抱他,不怕肮脏的舐他弄他,永远把撕破的衣衫换成最漂亮的。换句话说,艺术家不能因创作生活的磨难而灰心,反而还要把这些磨难制成生动的杰作:是雕塑,要能和所有的眼睛说话;是文学,跟所有的智慧交谈;是绘画,唤起所有的回忆;是音乐,打动所有的心。要达到这些目标,靠的全是制作和制作的苦功。手得时时刻刻的运用,时时刻刻的听从头脑的指挥。然而,正如爱情的有间歇性,头脑也做不到随时随地都有创造的准备。
这种创作的习惯,可以叫做不知厌倦的母爱(拉斐尔最懂得这种伟大的天性),也可以叫做脑力方面的母性,是很难难养成而又极易丧失的。灵感,是天才的女神。她并不是步履蹒跚的走过的,而是在空中像乌鸦那样警觉的飞过的,她没有什么飘带能让诗人抓握,她的头发是一团烈火,她溜得非常快,像那些白里带红的火烈鸟,让猎人见了无可奈何。所以工作是一场累人的战斗,使精壮结实的体格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往往为之精疲力竭。一位现代的大诗人提到这种可怕的劳作时,说:“我拿到工作就绝望,离开工作又难受。”世俗的人听着吧!如果艺术家不是没头没脑的埋在他的作品里,像罗马传说中的居尔丢斯冲入火山的裂口,像士兵一样不假思索地冲入堡垒;如果艺术家在火山口内不像因地层崩陷而被埋的矿工一般工作;如果他面对困难只会出神,而不是一个一个的去克服,像那些童话中的情人,为了得到他们的公主,把层出不穷的妖法魔道如数破尽;那么,作品就无法完成,只能搁在工场里烂掉,生产不可能了,艺术家也只好眼看着自己的天才夭折。罗西尼,这位可与拉斐尔称为兄弟行的天才,以他穷困的早年和富裕的成年相比,便是一个显著的例子。伟大的诗人之所以能和伟大的军人得到同样的酬报、同样的荣誉、同样的桂冠,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
天性耽于幻想的文赛斯拉,在李斯贝特专横的控制下,为了生产、学习、工作,而消耗过的精力,一朝享受到爱情与幸福,便立刻有了反响。他的斯拉夫民族的懒惰、闲散、优柔寡断的本性,以前被老师的戒尺赶得无处藏身的,此刻又舒舒泰泰的占据了他的精神。最初几个月,艺术家爱着他的妻子。奥棠丝与文赛斯拉,凭着名正言顺的、幸福的、过度的爱情,疯疯癫癫的恣意享受。那时是奥棠丝第一个让文赛斯拉丢开工作。雕塑是她的情敌,她还曾因战胜了情敌而得意呢!但是艺术家一受女人的爱抚,他的才气便会烟消云散,毅力会崩溃,强健的意志也会动摇。六七个月过去了,艺术家的手已经没有拿凿子的习惯了。等到生活的压迫使他非工作不可,等到纪念像委员会主席维桑布尔亲王,要看他的雕像的时候,文赛斯拉才搬出那句懒人的老话:“我要开始了!”于是他一通胡扯,天花乱坠的描述出他的艺术计划,使奥棠丝听得出神,更加爱她的诗人了。在她心中已经看到了一座庄严伟大的蒙柯奈元帅像。当然蒙柯奈是刚强英武的理想化,骑兵的典型,像缪拉一样勇敢。吓!看到这座雕像,也就等于看到了拿破仑的全部武功!那是何等了不起的手法!稿图是容易设计的,铅笔也是很听话的。
至于真正的人像,他先造出了一个可爱的小文赛斯拉。
真要去大石街工场捏粘土,做个雏型试一试的时候,打岔的事便又多了起来:一会儿为了亲王的时钟,非到佛洛朗·沙诺工场去一趟不可,作品正在那里镂刻呢;一会儿又是满天乌云,光线不合;今天有事出门,明天家庭聚餐,而那些或是精神不得劲或是身体不得劲的日子,以及和娇妻说笑玩乐的日子就更不用提了。直到元帅维桑布尔亲王生了气,说事情要重新考虑了,他才把模型赶制出来。又经过委员会三番两次的埋怨和措辞严厉的催促,才看到了石膏像。每天工作回来,斯坦卜克总是非常疲倦,抱怨这种泥水匠般的苦工,抱怨身体的不行。结婚第一年,家里还过得相当舒服。斯坦卜克伯爵夫人对丈夫如醉如痴,在因爱情得到满足而得意忘形之下,甚至诅咒起陆军部长;她亲自去见他,告诉他伟大的作品不能像大炮一样被制造出来,政府应该像路易十四、弗朗索瓦一世、莱昂十世那样听从天才支配。可怜的奥棠丝以为她臂抱中的男人是个菲迪亚斯,对文赛斯拉像母亲一样的护短,将爱情变成了盲目的崇拜。
“你不用忙,”她对丈夫说,“我们的将来全靠这座像。你就从从容容的,做出一件杰作来吧。”她也去了工场。痴情的斯坦卜克便丢下工作,7小时里倒有5小时在向妻子描述他的雕像。这样一来,他一共花了18个月才完成了这件他自以为是的杰作。
石膏浇好以后,奥棠丝见丈夫花了那么多精力,健康受了影响,把身体、手臂、手,都折磨得够呛,当然觉得作品美极了。父亲根本不懂雕刻,男爵夫人也是外行,大家连连叫好,都说的确是件杰作;陆军部长被他们请来了,受了他们的催眠,也对那座配着协调的光线、衬着绿布幔的石膏像,表示满意。不幸的是在1814年的展览会中,这件作品在那群气不过文赛斯拉爬得太快的人那里,引起了一片嬉笑怒骂的批评。斯蒂曼试图从旁指点,却被文赛斯拉认为是忌妒。奥棠丝觉得报纸上的指摘都是醋意在作怪。斯蒂曼这位热心的朋友,拉人写了几篇文章,以驳斥那些批评,说从石膏翻成大理石的时候,雕塑家往往会大加改削,因此将来还得拿出大理石像来展览才算数。克洛德·维尼翁说:“在石膏翻成大理石的过程中,往往是精华变成糟粕,腐朽化为神奇。石膏像不过是手稿,大理石像才是印好的书。”
在两年半的时间里,斯坦卜克造出两样东西:一座人像和一个孩子。孩子美妙绝伦,人像则不堪入目。
亲王的时钟与蒙柯奈像,还掉了青年夫妇的债。这时斯坦卜克对于应酬、看戏、意大利剧院等等,都上了瘾。他关于艺术的讨论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在上流社会的人的心目中,他是个高谈阔论,以批评与说明见长的大艺术家。巴黎自有一群靠清谈过日子的天才,他们以博得交际场中的荣誉为满足。斯坦卜克一味的模仿这些迷人的太监,对工作却一天天厌恶起来。想开始创作一件作品的时候,他先看到的是各种各样的困难,便心灰意懒起来。灵感也会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雕塑和戏剧一样,是一切艺术中最难而又最容易的。只用把一个模特儿照葫芦画瓢的捏下来,就能成为一件作品;但是要赋予它一颗灵魂,把一个男人或女人造成一个典型,那简直和普罗米修斯盗取天上的灵火一样的困难。雕塑史上这种成功,和大诗人一样是寥寥可数的。米开朗琪罗、米歇尔·科仑、冉·古戎、菲迪亚斯、伯拉克西特列斯、波利克莱特、皮热、卡诺伐、阿尔布莱希特·丢勒和弥尔顿、维吉尔、但丁、莎士比亚、塔索、荷马、莫里哀等等都是兄弟行。雕塑的规模之大,只要一座雅像就能造成一个人的不朽,就像费加罗、洛弗拉斯和曼依·莱斯戈,只需一个人物就足以让博马舍、理查逊和普雷沃神甫名垂千古。浅薄的人(艺术家里这样的人太多了)说雕塑是只靠裸体存在的,在古希腊灭亡以后它也就消亡了,现代的服装使雕塑成为不可能。殊不知古代雕塑家的杰作中,有不少全穿着衣服的人像,如《波吕许尼亚》、《朱丽》等,而这样的作品,我们所发现的还不及原来的十分之一。另外,酷爱艺术的人不妨去佛罗伦萨看看米开朗琪罗的《思想家》,去美因兹的大寺中看看阿尔布莱希特·丢勒的《童贞女》,——在紫檀木上,在三重衣衫之下,雕出了一个鲜活的女人,微波荡漾的头发,那种柔软的感觉绝非人间的梳妆所能比拟。外行人看了,也不得不承认它的美妙,天才能够在衣服上、铠甲上、长袍上,留下一缕思想,给它们一个血肉之躯,正如一个人在服饰上能表现出他的性格和生活习惯。从这点来说,在绘画上取得独一无二成就的只有拉斐尔。而雕塑所要实现的同样是拉斐尔这种成就。要解决这个难题,只能靠持久的、孜孜不倦的工作;因为物质的困难要完全克服,手要不辞劳苦,磨练得随心所欲,然后雕塑家才能和他所要表达的对象,那个不可捉摸的精神境界肉搏。在小提琴上吐露心曲的帕格尼尼,如果3天不练习,他的乐器便会像他所说的那样,丧失他的音域:这就说明在琴、弦、弓,与他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一旦这点关系破裂了,他就会突然间变成一个普通的提琴家。持续不断的工作是人生的规律,也是艺术的规律;因为艺术是最精醇的创造。所以伟大的艺术家与诗人,既不等定货,也不等买主,他们今天、明天,永远都在创作,从而养成了劳苦的习惯,无时无刻不在认识着困难,就是凭着这点认识,他们才和才气,和他们的创造力融合在一起。卡诺伐是在工场中起居生活的,就像伏尔泰是在书斋中一样。荷马与菲迪亚斯,想必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