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又穿起笔挺的西服,皮鞋也擦得锃亮。清清的赛纳河在身边淙淙流淌,巨伞状的梧桐树筛下斑斑点点的光点,仿佛一枚枚金币。巴尔扎克在这金币般的光点上,悠闲地走着。制造书摊小说,使他的钱袋子鼓了起来,不必投入任何资本,他只用一支鹅翎笔和几摞稿纸,一年就能收入几千法郎。来之容易的金钱,像个魔套,逐渐吊起了巴尔扎克的胃口,毕竟,他那未来的文学事业大厦太需要金钱做地基了。他感觉到,既然像现在这样一本一本地写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计算稿费,能挣得不少的收入,为什么不可以冒险地投入几千法郎,干桩大买卖呢?
1824年冬末,巴尔扎克揣着刚写完的一部小说,来到书商康耐尔的店铺。交谈之中,他流露出对图书出版商的羡慕。
“怎么,想改弦易辙了?”康耐尔五十多岁,是个混迹商场多年的人物,他诡秘地眨巴着一双小眼睛,同巴尔扎克打趣。
“不完全是吧?”巴尔扎克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凭我奥瑙利的精力,写作之余,总还应该再做点什么。”
“也不完全是吧?”康耐尔效仿着巴尔扎克的语气,俨然一副商场老手的姿态,“是想用兜里的钱去滚雪球吧?”
说着,康耐尔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凑近巴尔扎克:“老弟,咱俩今生有缘,今天,你算撞上财星了。”
巴尔扎克马上感到精神一振,也赶忙往康耐尔身边凑了凑。康耐尔告诉他,目前,有一桩很有赚头的出版生意,那就是为暴发户的资产阶级出版一批书籍。
“出版哪类书呢?”巴尔扎克问道。
“古典主义作家全集。”康耐尔坚定地说。
“能行吗?那样的书会有人看吗?”写惯了书摊文学的巴尔扎克不大相信正统的著作会有市场。
“看不看咱们不管,只要他们买就行。”康耐尔告诉巴尔扎克,那些暴发起来的资产阶级是不看书的,但是,他们有了钱就想爬上上流社会,而要进入上流社会就必须进行包装,书是不可缺少的重要装饰。康耐尔还颇显内行地告诉巴尔扎克,怎么印这些书籍也大有文章。他打算采取缩印的形式,把一个著名作家的全集印成一本,打破过去一大套几十册的惯例。这样,放到书架上,既省地方,又新潮,如果再把封面印制得精美一些,肯定更受欢迎。
善于幻想的巴尔扎克,立刻被老出版商的鼓吹吸摄了,他马上恳求康耐尔,要求加入一个股份。
从出版商那里回来,巴尔扎克一反晚上写作的习惯,早早地躺在了床上,顺着康耐尔的计划往下幻想。他带着美好的幻想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古典主义作家全集缩印本出版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是莫里哀的著作,封面装璜美观别致,文字是用上等的白纸排印的,还装饰着许多插图。他还看见,巴黎以及外省各地的书店门前,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涌集着成千上万的人,千万双手高高地举着,一手交钱,一手递书。霎时间,有钱人家的客厅里,郊外的别墅中,以及街头巷尾,公园绿地,人人都在爱惜地抚摸着新买到的书。在康耐尔先生的店铺里,书商盈门,定货单像雪片一样,脚夫们出出进进,一包包沉重的书籍压得他们哎哟哎哟直喘气。要盘点了,成千上万的钞票从钱柜里溢到了地上。他有了丰厚的收入,坐在一所相当讲究的工作间里,宽大的百叶窗遮住了耀眼的阳光,不时从窗外飘来阵阵花草的香味,新买的写字台光滑平整,散发着淡淡的好闻的油漆味,坐在桌前的真皮转椅上,他一边写作,一边喝着上等的咖啡,神气极了。
梦醒了,他发现自己仍躺在原来的家里。但是,梦中的辉煌依然在他眼前进射。他激情难捺,早饭也顾不上吃,就跑到康耐尔的店铺,慷慨大方地说:“我马上给你三千法郎,作为我的股份。另外,我还要无偿为将要出版的书作篇序,一定要让这桩生意带来划时代的成功!”
另外有一位大夫,一位告老还乡的官吏,听了康耐尔的游说,也参加了进来,他们每人的股份是一千五百法郎。
合同签订了才一个多月,其他三位,包括康耐尔在内,便嗅出了苗头不对,纷纷退了出去,唯有巴尔扎克执迷不悟,在别人退却的地方,他却大举进攻。“既然是白手起家,索性干得又大又辉煌的好。”他居然把全部股份都承揽了过来。
书印成了,测算一下成本,每本必须售价二十法郎。可买书的人寥寥无几,一年到头只卖出几十本,余下的全部堆在仓库里,书价只得一降再降,一直降到了每本十法郎,可仍然卖不出去,最后不得不把所有的存货全部甩卖出去,眼看到了破产的边缘。巴尔扎克做梦发了大财,而实际的生意却赔了老本。
任何一个人,只要经过一次严重的挫折,都会低头思过,深思谨行。而巴尔扎克却不是这样,生就的倔脾气,天生的犟眼子使他做任何事情都不爱认输。在出版图书的失败面前,他不但没有激流勇退,反而把终点当成了起点,拼了血本又盘过来一家印刷厂,接着又加上一个铅字铸造厂。雄心勃勃的巴尔扎克,发挥出写作上非凡的想像力,满以为这样一来,从撰稿到排字、印刷、出版,一人独揽,不使旁人从中渔利,就能大功告成。
他绞尽脑汁地想啊想,想起了巴比耶尔·安德烈,一个排字的老手,这是在编印古典主义作家全集时认识的。这位排字老手,也是商场上的老手,同巴尔扎克一见面,他就提出做技术管理人可以,但要先预付一万二千法郎的定金。巴尔扎克立刻答应了。随后,他又通过好友柏尔尼夫人,弄来了王家营业执照,为解决资金缺乏,巴尔扎克又只好硬着头皮回家去乞求父母。母亲问起出版生意的情况,他没敢照实说,只是告诉母亲,出版生意很大,为了扩大生意,他已经决定再开一家印刷厂,自己印书,减少利润流失。上学时,母亲一分钱也舍不得给儿子花,但听说儿子的生意越做越大,能赚更多的钱,便痛快地答应支援他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款项。
赛纳河左岸,一条终日不见阳光的小巷。巴尔扎克的印刷厂就坐落在这里。要开张了,巴尔扎克首先把自己的办公室做了精心布置,他在纸糊的墙壁上,挂上浅蓝色的花棉布,桌子上整齐地排列着漂亮的书籍,他还买来一些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用以点缀室内气氛。他要来人知道,他是个很讲究的人。这一回,巴尔扎克是下定决心,要让自己从事的印刷业获得成功。
大清早,人们还在休息。赛纳河畔的这所小印刷厂已经喧闹起来,七架陈旧的印刷机“咣咣当当”地转着,狭窄的工作间里充满着噪音。墙的一侧,排放着油墨桶,另一侧,堆积着纸张。仲夏时节,油墨味,潮湿的纸味,人身上的汗臭味,混杂在一起,令人头晕。巴尔扎克穿一件衬衣,扣子敞开着,在二十四个工人中间穿梭走动。只见他胖胖的脸上汗水直淌,宽宽的后背上水湿一片。尽管请了技师,他仍不放心,还要亲自指挥指挥这个,训导训导那个,不一会儿,满是汗水的脸上已是墨迹斑斑了。
上午,他开始在办公室接待书贩和纸商。为了一文钱,他和商贩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深夜,他那胖胖的身体才停歇下来。巴尔扎克为了印刷厂废寝忘食,斤斤计较,但是,由于当时整个印刷业生意萧条,工厂经常无活可干。所以,工人的工资常常一欠再欠。没过多久,他在业务上的生疏,财务上的不善计算,便被善于投机的商贩钻了空子。
这一天,书贩子包都安笑吟吟地走进巴尔扎克的办公室,提出要包销他以前滞销的书籍。巴尔扎克领他到库房清点了书籍,共二千五百本,每本按不足九法郎算,包都安共付他二万二千法郎。这是桩赔本的生意,因为急着用钱,巴尔扎克咬牙答应了下来。结账时,包都安提出,手头现金紧张,是否可用支票代替,说着,已把两张支票递到巴尔扎克面前,这是两张与包都安有生意往来的书贩支票,共二万七千法郎,包都安大方地表示,多出五千法郎作为对印刷厂损失的补偿。巴尔扎克同意了,双方定了契约。第二天,当巴尔扎克满怀希望上门兑款时才知道,那两家书贩就在前几天同时破产了。
月底到了,工人们一窝蜂似地挤进巴尔扎克的办公室,吵闹着要求发工资。巴尔扎克苦着脸打开钱柜给工人们看,空空的,一文钱也没有。工人们恼了,狠狠地踹着沙发,高声地叫骂着,然后拎起油墨桶,用力地砸向纸堆。大家看透这个书呆子幻想家,是掏不出半文钱来了,于是纷纷辞职不干了。
此时的巴尔扎克就像将要落水的人一样,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岸边,盼望着救命之神的到来。他知道,印刷厂再一倒闭,马上又要背上六万法郎的债务,所以,他一定要咬牙撑下去。他又找到了巴比耶尔,因为他曾经预付过工资给他。
巴比耶尔摆出一副饱经世故的样子,说道:“奥瑙利,你办印刷厂不适合。这样吧,咱们合伙开个铅字铸造厂吧。”接着,他告诉巴尔扎克,有一种新的铅字铸造方法,用不着铸造字型的坩埚,也不用翻转和矫正铸字模型,比普通铅字铸造方法效率要高得多。
书呆子巴尔扎克又被迷住了,仿佛又看见了幻景。他很快就答应了巴比耶尔的提议。商定后,他们忙着购设备,做广告,联系客户,一连忙了三个月,就在关键时刻,巴比耶尔也像康耐尔耍过的把戏一样,未说明原因地突然坚决要退股。
不久,巴黎的报纸上登出启示:巴尔扎克·奥瑙利所办出版局、印刷厂、铅字铸造厂,皆因资不抵债,宣告破产。
时值1828年4月,巴尔扎克二十九岁。
近十年的徘徊和努力,巴尔扎克不但没有上升,反而下降到更悲惨的境地。比起莱斯堤尼尔街顶楼上的时期,如今的他更加贫困。债主们无情地追逐着他,巴尔扎克狼狈不堪,想方设法销声匿迹。他没有学会发财,相反,却学会了躲债的技巧。
不过,巴尔扎克尽管依然是腹中空空,但脑子里却是空前地丰满起来。失败的经验帮助巴尔扎克进一步品尝了人生的滋味,认识了社会的面目。他得到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十分宝贵的阅历,他的视野比起莱斯堤尼尔街顶楼时期是大大开阔了。
这艘航行在大海上的小船,迎着惊涛骇浪,继续坚定地驶向自己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