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山口百惠
听着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我有时会想起我们宣布订婚的那一天来。那天天不作美,从早晨开始就不停地下着雨。
那是3月7日。
当天的雨像是在用钝重的口气对我说:今后的人生道路决不是平坦的。
在过分的紧张中,心头又一次意识到正在微笑的他的存在的重要性,我抬起头来瞧着他。
三浦友和,今年二十八岁。
我第一次和他见面,是在六年以前。
我当时十五岁,脸颊软乎乎的,还带点儿孩子气。虽说是梅雨期中的睛天,可东京的天空一点也不蓝,只是发出一种晦涩的光彩。
为了拍片,我来到砧砧——东京都世田谷区西南部一地区,有影片拍摄场。的绿地公园。工作人员还得等一会才到。我穿着制服,在车里呆着感到闷气,就走到车外来了。虽然周围的空气并不叫人中年周作人虽然四川开县有250岁的胡老人,普通还只是说人生百年。其实这也还是最大的整数,若是人民平均有四五十岁的寿,那已经可以登入祥瑞志,说什么寿星见了。我们乡间称36岁为本寿,这时候死了,虽不能说寿考,也就不是夭折。这种说法我觉得颇有意思。日本兼好法师曾说,“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虽然未免性急一点,却也有几分道理。
孔子曰,“四十而不惑。”吾友某君则云,人到了40岁便可以枪毙。两样相反的话,实在原是盾的两丽。合而言之,右曰,四十可以下感,但也可以不不惑,那么,那时就是枪毙了也不足惜云尔。平常中年以后的人大抵胡涂荒谬的多,正如兼好法师所说,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执著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是也。不过因为怕献老丑,便想得体地死掉,耶也似乎可以不必。为什么呢?假如能够知道这些事情,就很有不惑的希望,让他多活几年也不碍事。所以在原则上我虽赞成兼好法师的话,但觉得实际上还可稍加斟酌。这倒未必全是为自己道地,想大家都可见谅的罢。
我决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惑,虽然岁月是过了不惑之年好久了,但是我总想努力不至丁不不惑,不要人情物理都不了解,本来人生是一贯的,其中却分几个段落,如童年,少年,中年,老年,各有意义,都不容空过。臀如少年时代是浪漫的,中年是理智的时代,到了老年差不多可以说是待死堂的生活罢。然而中国凡事是倾倒错乱的,往往少年老成,摆出道学家超人志士的模样,中年以来重新来秋冬行春令,大讲其恋爱等等,这洋地跟着青年跑或者可以免予落伍之讥,实在犹如将昼作夜,“拽直照原”:只落得不见日光而见月亮。未始没有好些危险。我想最好还是顺其自然,六十过后星不必急做寿衣。唯一只脚确已踏在坟里,亦无庸再去讲斯坦那赫博士结扎生殖腺了,至于恋爱则在中年以前应该毕业,以后便可应用经验与理性去观察人情与物理,即使在市街战斗或示喊运动的队伍里少一个人,实在也有益无损,因为后起的青午自然会去补充,(这是说假如少年不是老成化了,不在那里做各种八股,)而别一队伍里也就多了一个人,有如退伍兵去研究动物学,反正于参谋本部的作战计划并无什么妨害的。
话虽如此,在这个当儿要使它不发生乱调,实在是不大容易的事。世间称40左右日危险时期,对于名利,特别是色,时常露出好些丑态,这是人类的弱点,原也有可以容忍的地方。但是可容忍与可佩服是绝不相同的事情,尤其是无惭愧地,得意似地那样做,还仿佛是我们的模范似地那样做,那么容忍也还是我们从数十年的世故中来最大的应许,若鼓吹护持似乎可以无须了罢。我们少年时浪漫地崇拜好许多英雄,到了中年再一回顾,那些旧日的英雄,无论是道学家或超人志士,此时也都是老年中年了,差不多尽数地不是显出泥脸便即露出羊脚,给我们。个不客气的幻灭。这有什么办法呢?自然太太的计画谁也难违拗它。风水与流年也好,遗传与环境也好,总之是说明这个的可怕。这样说来,得体地活着这件事或者比得体地死要难得多,假如我们过了四十却还能平凡地生活,虽不见得怎么得体,也不至于怎样出丑,这实在要算是侥天之幸,不能不知所感谢了。
人是动物,这一句老实话,自人类发生以至地球毁灭,永久是实实在在的,但在我们人类则须经过相当年龄才能明白承认。所谓动物,可以含有科学家一视同仁的“生物”与儒教徒骂人的“禽兽”这两种意思,所以对于这一句话人们也可以有两样态度。其一,以为既同禽兽,便异圣贤,因感不满,以至悲观。其二,呼铲日铲,本无不当,听之可也。我可以说就是这样地想,但是附加一点,有时要去纵核名实言行,加以批评。本来棘皮动物不会肤如凝脂,怒毛上指栋的猫不打着呼噜,原是一定的理毋庸怎么考核,无如人这动物是会说话的,可以自称什么家或主唱某主义等,这都是别的众生所没有的。我们如有闲一点儿,免不得要注意及此。譬如普通男女私情我们可以不管,但如见一个社会栋梁高谈女权或社会改革,却照例纳妾等等,那有如无产首领浸在高贵的温泉里命令大众冲锋,未免可笑,觉得这动物有点变质了。我想文明社会上道德的管束应该很宽,但应该要求诚实,言行不一致是一种大欺诈,大家应该留心不要上当。我想,代们与其伪善还不如真恶,真恶还是要负责任,冒危险。
我这些意思恐怕都很有老朽的气味,这也是没有法的事情。年纪一年年的增多,有如走路一站站的过去,所见既多,对于从前的意见自然多少要加以修改。这是得呢失呢,我不能说。不过,走着路专为贪看人物风景,不复去访求奇遇,所以或者比较地看得平静仔细一点也未可知。然而这又怎么能够自信呢?1920年3月中年俞平伯什么是中年?不容易说得清楚,只说我暂时见到的罢。
当遥指青山是我们的归路,不免感到轻微的战栗。(或者不很轻微更是人情。)可是走得近了,空翠渐减,终于到了某一点,不见遥青,只见平淡无奇的道路树石,憧憬既已消释了,我们遂坦然长往。所谓某一点原是很难确定的,假如有,那就是中年。
我也是关怀生死颇切的人,直到近年方才渐渐淡漠起来,看看以前的文章,有些觉得已颇渺茫,有隔世之感。莫非是中午到r的缘故么?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
我感谢造化的主宰,他老人家是有的话。他使我们生于自然,死于自然,这是何等的气度呢!不能名言,惟有赞叹;赞叹不出,唯有欢喜。
万想不到当年究思极想之余,认为了解不能解决的“迷”,的“障”,直至身临切近,早已不知不觉的走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今是而昨非呢?昨是而今非呢?二者之间似乎必有一个是非。瓦奈这个解答,还看你站的地位如何,这岂不是“白搭”。以今视昨则昨非;以昨视今,今也有何是处呢。不信么?我自己确还留得依徽的忆念。再不信么?青年人也许会来麻烦您,他听不懂我讲些什么。这就是再好没有的印证了。
再以山作比。上去时兴致蓬勃,惟恐山径虽长不敌脚步之健。事实上呢,一座大山,且有得走哩。因此凡来游的都快乐地努力地向前走。及走上山顶,四顾空阔,面前蜿蜒着一条下山的路,若沦初心,那时应当感到何等的颓唐呢。但是,不。我们起先认为过键的脚力,与山径相形而见绌,兴致呢,于山尖一望之余随烟云而俱远;现在只剩得一个意念,逐渐的迫切起来,这就是想回家。下山的路去得疾啊,可是,对于归人,你得知道,却别有一般滋昧的。
试问下山的兴与上山的偶然擦肩而过,他们之间有何连属?点点头,说几句话,他们之间又有何理解呢?我们大可不必抱此等期望,这原是不容易的事。至于这两种各别的情味,在一人心中是否有融会的俄顷,惭愧我不大知道。依我猜,许是在山顶上俳徊这一刹那罢。这或者也就是所谓中年了,依我猜。
“表独立兮山之上,”可曾留得几许的俳徊呢。真正的中年只是一点,而一般的说法却是一段;所以它的另一解释也就是暮年,至少可以说是倾向于暮年的。
中国文人有“叹老嗟卑”之癖,的确是很俗气,无怪青年人看不上眼。
以区区之见,因怕被人说“浴”并不敢言“老,这也未免雅得可以了。昕以以老卖老固然不好,自已嘴里永远是”年方二八,也未见得妙。甚矣说之难也,愈检点愈闹笑话。
究竟什么是中年,姑置不论,话可又说回来了,当日寸的问题何以不见了呢?当真会跑吗?未必。找来找去,培然被我找着了:
原来我对于生的趣味渐渐在那边减少丁。这自然不是说马上想去死,叹是说万一(?)死了也不这么顶要紧而已。泛言之,渐渐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这“不过如此”四个字,我觉得醇醰有余味。变来变去,看来看去,总不出这几个花头。男的爱女的,女的爱小的,小的爱糖,这是一种了。吃窝窝头的直想吃大米饭洋白面,而吃饱大米饭洋白面的八偏有时非吃窝窝头不行,这又是一种了。冬天生炉子,夏天扇扇子,春天困斯梦东,秋天惨惨戚戚,这又是一种了。你用机关枪打过米,我便用机关枪还敬,没有,只该先你而呜呼。……这也尽够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新鲜。不新鲜原不是讨厌,所以这种把戏未始不可以看下去;但是在另一方面,说非看不可,或者没有得看,就要跳脚拍手,以至于投河觅井。这个,我真觉得不必。一不是幽默,二不是吹,识者鉴之。
看戏法不过如此,问时又感觉疲乏,想回家休息,这又是一要点。老是想回家大约就是没落之兆。(又是它来了,讨厌!)“劳我以生,息我以死”我很喜欢这两句话。死的确是一种强迫的休息,不愧长眠这个雅号。人人都怕死,我也怕,其实仔细一想,果真天从人愿,谁都不死,怎么得了呢?至少争夺机变,是非口舌要多到恒河沙数。这真怎么得了!我总得保留这最后的自由才好。——既然如此说,眼前的夕阳西下,岂不是正好的韶光,绝妙的诗情画意,而又何叹惋之有。
他安排僻这么妥当,咱们有得活的时候,他使咱们乐意多活;咱们不大有得活的时候,他使咱们甘心少活。生于自然里,死于自然里,珀们的生活,咱们的心情,永久是平静的。叫呀跳呀,他果然不怕,赞啊美啊,他也是不懂。“天地不仁”,“大慈大悲……”,善哉善哉。
好像有一些宗教的心情了,其实并不是。我的中年之感,是不值一笑的平淡呢。——有得活不妨多活几天,还愿意好好的活着;不幸活不下去,算了。
“这用得你说吗?”
“是,是,就此不说。”
1941年5月20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