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生必读名家精品——悲情难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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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中年

苏雪林

如其说人的一生,果然像年之四季,那么除了婴儿期的头,斩去了死亡期的尾,人生应该分为四个阶级,即青年、壮年、中年、老年是也。自成童至二f五岁为青春期,南此至三十五岁为壮年期,由此至四十五岁为中年期,以后为老年期。但照中国一般习惯,往往将壮年期并入中年,而四十以岳。便算入了老年,于是西洋人以四十为生命之开始,中国人则以四十为衰老之开始。请一位中国中年,谈谈他身心两方面的经验,也许全涉及老年的范围,这是我们这未老先衰民族的宿命,言之是颇为可悲的。若其身体强健,可以活到八九十或百岁的话,则上述四期,呵以备延长五年十年,反之则缩短几年。

总之这四个阶段的短长,随人体质和心灵的情况分之,不必过于呆板。

中年和青年差别的地方,在形体方面也可以显明地看出。初入中年时,因体内脂肪积蓄过多,而变成肥胖,这就是普通之所谓“发福”。男子“发福”之后,身体更觉魁伟,配上一张红褐色的脸,两撇八字小胡,倒也相当的威严。在女人,邢就成了一个恐慌问题。如名之为,“发福”,不如名之为“发祸”。过丰的肌肉,蚕食她原来的娇美,使地变成一个粗蠢臃肿的“硕人”。许多爱美的妇女,为想瘦,往往厉行减食绝食,或操劳,但长期饥饿辛苦以后,一复食和一休息,反而更肥胖起来。我就看见很多的中年女友,为了胖之一字,烦恼哭泣,认为那是莫可禳解的灾殃。不过平心而论,这可恶的胖,虽然夺去了你那婀娜的腰身,秀媚的脸庞卡Ⅱ莹滑玉臂也偿还你一部分青春之美、等到你肌肉退潮,脸起皱纹时,侔想胖还不可得呢。

四十以后,血气渐衰,腰酸背痛,各种病痛乘机而起。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星白发,也就是衰老的预告。古人最先发现自己头上白发,便不免要再三嗟叹,形之吟咏,谁说这不是发于自然的情感。眼睛逐渐昏花,牙齿也开始动摇,肠胃则有如淤塞的河道,愈来愈窄。食欲不旺,食量自然减少。

少年凡是可吃的东西,都吃得很有味,中年则必须比较精美的方能入口。而少年据案时那种狼吞虎咽的豪情壮概,则完全消失了。

对气候的抗拒力极差。冬天怕冷,夏天又怕热。以我个人而论,就在乐山这样不大寒冷的冬天,棉小袄上再加皮袍,出门时更要压上一件厚大衣。

晚间两层棉被,而汤婆子还是少不得。夏天热到八九十度,便觉胸口闭窒,喘不过气来。略为大意,就有触暑发痧之患。假如自己原有点不舒服,再受这蒸郁气候压迫时,便有俳徊于死亡边沿的感觉。古人目夏为:死季,大约是专为我们这种孱弱的中年人或老年人而说的吧。

再看那些青年人,大雪天竟有仅穿一件央袍或一件薄棉袍而挺过的。夏季赤日西窗,挥汗如雨,一样可以伏案用功。比赛过一场激烈的篮球或足球后,浑身热汗如浆,又可以立刻跳入冷水池游泳。使我们处这场合,非疯瘫则必罹重感冒了。所以青年在我们眼里不但怀有辟尘珠而已,他们还有辟寒辟暑珠呢。啊,青年真是活神仙!记得从前有位长辈,见我常以体弱为忧,便安慰我说,青年人身体里各种组织都很脆弱而且空虚,到了中年,骨髓长满,脏腑的营养功能也完成了,体气自然充强。这话你们或者要认为缺少生理学的概据,而我却是经验之谈,你将来是可以体会到的。昕了这番话后,我对于将来的健康,果然抱了一种希望。忽忽二十余年,这话竟无兑现之期,才明白那长辈的经验只是他个人的经验而已。不过青年体质虽健旺而神经则似乎比较脆弱。所以青年有许多属于神经方面的疾病。我少年时。下午喝杯浓茶或咖啡。或偶尔构思,或精神受了小小刺激,则非通宵失眠不可。用脑筋不能连续二小时以上,又不能天天按时刻用功。于今这些现象大都不复存在,可见我的神经组织确比以前坚固了。不过这也许是麻木。中年人的喜怒哀乐,都不如青年之易于激动,正是麻木的证据。

有人说所谓中年的转变,如其说它是属于生理方面,无宁说它是属于心理方面。人生到了四十左右,心理每会发生绝人变化,在恋爱上更特别显明。

是以有人定四十岁为人生危险年龄云云。这话我从前也信以为真,而且曾祈祷它赶快实现。因为我久已厌倦于自己这不死不生的精神状况,若有个改然遗忘了呢。翻开生字簿个个字认得,在别处遇见时,则有时像有些面善,但仓卒间总喊不出它的名字,有时认得它的头,忘了它的尾;有时甲的意义会缠到乙上去。你们看见我英文写读的能力,以为学到这样的程度,抛荒可惜。不知那点成绩是我在拚命用功之下产生出来的,是努力到炉火纯青时,生命锤砧间,敲打出来的几块钢铁。将书本子搁开三五个月,我还是从前的我。一个人非永远葆有追求时情热,就维持不住太太的心,那么她便是天上神仙,也只有不要。我的生活环境既不许我天天捧著英文念,则我放弃这每天从坠下原处再转巨山上山的希腊神话里,受罪英雉的苦工,你们该不至批评我无恒吧。

不仅某君如此,大多数中年用功的人都有这经验。中年人用功往往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照法国俗话,又像是“檀内德的桶”(Le tonneaudeDanaides),这头塞进,那头立刻脱出。听说托尔斯泰以八十高龄还能从头学习希腊文。而哈理孙女士七十多岁时也开始学习一种新文字。那是天才的头脑,非普通人所能企及的。——不过中年人也不必因此而灰了做学问的雄心,记忆力仍然强的,当然一样可以学习。

所以,青年人禀很高的天资,又处优良的环境,而悠悠忽忽不肯用心读书;或者将难得光阴,虚耗在儿戏的恋爱和无聊的征逐上,真是莫大的罪过,非常的可惜。

学问既积蓄在记忆的仓厍里,而中年人的记忆力又如此之坏,那么你们究竟有些什么呢?嘘,朋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轻轻地,莫让别人听见。

我们是空洞的。打开我们的脑壳一看。虽非四壁萧空,一无所有,却也寒伧得可以。我们的学问在那里,在书卷里,在笔记簿里,在卡片里,在礼会里,在大自然里,幸而有一条绳索,一头连结我们的脑筋,一头连结在这些上。

只须一牵动,那些埋伏着的兵,便听了暗号似的,从四面八方蜂捅出米,排成队伍,听我自由调遣。这条绳索,叫做“思想的系统”,是我们中年人修炼多年而成功的法宝。我们可以向青年骄傲的,也许仅仅是这件东西吧。设若不辛,来了一把火,将我们精神的壁垒烧个精光,那我们就立刻窘态毕露了。但是,亏得那件法宝水火都侵害它不得,重挣一份家当还不难,所以中年人虽甚空虚,自己又觉得很富裕。

上文说中年喜怒哀乐部不易激动,不过这是神经麻木而不是感情麻木。

中年的情感实比青年深沉,而波澜则更为阔大。他不容易动情,真动时连自己也怕。所谓“中年伤于哀乐”,所谓“中年不乐”正指此而言。青年遇小小伤心事,更会号眺涕泣,中年的眼泪则比金子还贵。然而青年死了父母和爱人,当时虽痛不欲生,过了几时,也就慢慢忘记了。中年于骨肉之生离死别,表面虽似无所感动,而那深刻的悲哀,会啮蚀你的心灵,镌削你的肌肉,使你暗中消磨下去。精神的创口,只有时间那一味药可以治疗,然而中年人的心伤也许到死还不能愈合。

中年人是颓废的。到了这样年龄,什么都经历过了,什么都味尝过了,什么都看穿看透了。现实呢,满足了。希望呢,大半渺茫了。人生的真义,虽不容易了解,中年人却偏要认为已经了解,不完全至少也了解它大半。世界是苦海,人是生来受罪的,黄连树下弹琴,毒蛇猛兽窥伺着的井边,啜取岩蜜,珍惜人生,享受人生,所谓人生真义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中年人不容易改变他的习惯,细微如抽烟喝茶,明知其有害身体,也克制不了。勉强改了,不久又犯,也许不是不能改,是懒得改,它是个和享乐呀!女人到了三十以上,自知韶华已谢,红颜不再,更加着意装饰。为什么青年女郎服装多取素雅,而中年女人反而欢喜浓妆艳抹呢?文人学士则有文人学士的享乐,“天上一轮好月,一杯得火候好茶,其实珍惜之不尽也”。张宗子《陶庵梦忆》,就充满丁这种“中年情调”。无怪在这火辣辣战斗时代里,有人要骂他为“有闲”。

人生至乐是朋友,然而中年人却是不易交到真正的朋友,由于世故的深沉,人情的历炼,相对之际,谁也不能披肝沥胆,掏出性灵深处那片真纯。

少年好友相处,互相尔汝,形迹双忘,吵架时好像其仇不共戴天,转眼又破涕为欢,言归干好了。中年人若在友谊上发生意见,那痕迹便终身拂拭不去,所以中年人对朋友总客客气气的有许多礼貌。有人将上流社会的社交,比做箭猪的团聚:箭猪在冬夜离开太远苦寒,挤得太紧又刺痛,所以它们总设法永远保持相当的距离。上流人社交的客气礼貌,便是这距离的代表。这比喻何等有趣,又何等透澈,有了中年交友经验的人,想来是不会否认的。不过中年人有时候也可以交到极知心的朋友,这时候将嬉笑浪谑的无聊,化作有益学问的切磋,洒肉征逐的浪费,变成严肃可业的互助。一位学问见识都比你高的朋友,不但能促进你学业上的进步,更能给你以人格上莫大的潜移默化。开头时,你俩的意见,一一个站在南极的冰峰,一个据于北极的雪岭,后来慢慢接近了,慢慢同化了。你们辩论时也许还免了几场激烈的争执,然而到后来,还不是九九归元,折衷于同一的论点。每当久别相逢之际,夜雨西窗,烹茶剪烛,举凡读书的乐趣,艺衣的欣赏,变幻无端的世途经历,生命旅程的甘酸苦辣,都化作娓娓清谈,互相勘查,互相印证,结果往往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其趣味之隽永深厚,决不是少年时代那些浮薄的友谊可比的。

除了独身主义者,人到中年,谁不有个家庭的组织。不过这时候夫妇间的轻怜密爱,调情打趣都完了,小小离别,万语千言的情书也完了,鼻涕眼泪也完了,闺闼之中,现在已变得非常平静,听不见吵闹之声,也听不见天真孩气的嬉笑。新婚时的热恋,好比那春江汹涌的怒潮,于今只是一潭微澜不生,莹晶照眼的秋水。夫妇成了名义上的,只合力维持着一个家庭罢了。

男子将感情意志,都集中于学问和事业上。假如他命运亨通,一帆风顺的话,l故官定已做到部长次长,教书,则出洋镀金以后,也可以做到大学教授,假如他是个作家,则灾梨祸枣的文章,至少已印行过三册五册;在商界非银行总理,则必大店的老板。地位若次了一等或二等呢,那他必定设法向上爬。

在山脚望着山顶。也许有懒得上去的时候,既然到半山或离山顶不远之处,谁也不肯放弃这份“登峰造极”的光荣和陶醉不是?听说男子到了中年,青年时代强盛的爱欲就变为权势欲和领袖欲,总想大权独揽。出人头地,所以倾轧、排挤、嫉妒、水火、种种手段,在中年社会里玩得特别多。啊,男子天生个个都是政客!男子权势欲领袖欲之发达,即在家庭也有所表现。在家庭,他是丈夫,是父亲,是一家之主。许多男子都以家室之累为苦,听说从前还有人将家庭画成一部满装老小和家具的大车,而将自己画作一个汗流气喘拚命向前拉曳的苦力。这当然不错,当家的人谁不是活受罪,但是,你应该知道做家主也有做家主的威严。奴仆服从你,儿女尊敬你,太太即说是如何的摩登女性。

既靠你养活,也不得不委曲自己一点而将就你。若是个旧式太太,那更会将你当作神明供奉。你在外边受了什么刺激,或在办公所受了上司的指斥,憋着一肚皮气回家,不妨向太太发泄发泄,她除了委曲得哭泣一场之外,是决不敢向你提出离婚的。假如生了_一点小病痛,更可以向太太撒撒娇,你可以安然躺在床上,要她替你按摩,要她奉茶奉水,你平日不常吃到的好菜,也不由她不亲下厨房替你烧。撒娇也是人生快乐之一,一个人若无处撒娇,那才是人生大不幸哪!女人结婚之后,一心对着丈夫,若有了孩子,她的恋爱就立刻换了方向。

尼采说“女人种种都是谜,说来说去,只有一个解答,叫做生小孩。”其实这不是女人的谜,是造物主的谜,假如世间没有母爱,嘻,你这位疯狂哲学家,也能在这里摇唇弄笔发表你轻视女性地理论么?女人对孩子,不但是爱,竟是崇拜,孩子是她的神。不但在养育,也竟在玩弄,孩子是她的消遣品。

她爱抚他,引逗他,摇撼他,吻抱他,一缕芳心,时刻萦绕在孩子身上。就在这样迷醉甜蜜的心情中,才能将孩子一个个从摇篮尿布之养大。养孩子就是女人一生的事业,就这样将芳年玉貌,消磨净尽,而忽忽到了她认为可厌的中年。

青年生活于将来,老年生活于过去,中年则生活于现在。所以喇年又大都是实际主义者。人在青年,谁没有一片雄心大志,谁没有一番宏济苍生的抱负,谁没有种种荒唐瑰丽的梦想。青年谈恋蹙,就要歌哭缠绵,誓生盟死,男以维特为豪,女以绿蒂自命;谈探险,就恨不得乘火箭飞入月宫,或到其他星球里去寻觅殖民地;话革命,又想赴汤蹈火与恶势力拚命,披荆斩棘,从赤土上建起他们理想的王国。中年人可不像这么罗曼蒂克,也没有这股子傻劲。在他看来,美的梦想,不如享受一顿精馔之实在;理想的王国,不如一座安适家国之合乎他的要求;整顿乾坤,宦民济世,自有周公孔圣人在那里忙,用不着我去插手。带领着妻儿,安稳住在自己手创的小天地里,或从书名山胜业,以博身后之虚声,或丝竹陶情,以写中年之怀抱,或着意安排一个向平事了,五岳毕游以后的娱老之场。管他世外风去变幻,潮流撞击,我在我的小天地里还照样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你笑我太颓庸,骂我太庸俗,批评我太自私,我都承认,算了,你不必再寻着我缠了。

不过我以上所说的话,并不认为每个中年人都如此,仅说我所见一部分中年人呈有这种现象而已。希望中年人读了拙文,不至于对我提起诉讼,以为我在毁坏普天下中年人的名誉。其实中年才是人生的成熟期,谈学问则已有相当成就,谈经验则也已相当丰富,叫他走办一项事业,自然能够措置有方,精神贯注,把它办得井井有条。少年是学习时期,壮年是练习时期,中年才是实地应用时期,所以我们求人才必求之于中年。

少年读古人书,于书中所说的一切,不是盲目的信从,就是武断的抹煞。

中年人读书比较广博,自能参悟折衷,求出个比较适当的标准。他不轻信古人,也不瞎诋古人。他决不把婴儿和浴盆的残水部泼出。他对于旧殿堂的庄严宏丽,能给予适当的赞美和欣赏,若事实上这鹰殿堂非除去不可时,他宁可一砖一石,一栋一梁,慢慢地拆,材料若有可用的,就保存起来,留作将来新建筑之用,决不卤卣莽莽地放一把火烧得十草不留,后来又有无材可用之叹。少年时读古人书,总感觉时代已过,与现代不发生交_涉,所以恨不得将所有线装书一齐抛入茅厕;甚至西洋文艺宗哲之书,也要替它定出主义时代的所属,如其不属他们所信仰的主义和他们所视为神圣的时代,虽莎士比亚、拉辛、悲多文、罗丹等伟大天才心血的结晶,也恨不得以“过时”“无用”两句话轻轻抹煞。中年人则知道这种幼稚狂暴的举动未免太无意识,对于文化遗产的接受也是太不经济,况且古人书里说的话就是古人的人生经验,少年人还没有到获得种经验的年龄,所以读古人书总感觉隔膜,到了中年了解世事渐多,回头来读古人书又是一番境界,他对于圣贤的教训,前哲的遗谟,天才血汗的成绩,不像少年人那么狂妄地鄙弃,反而能够很虚心地加以承认。

青年最富于感染性,容易接受新的思想。到了中年,则脑筋里自然筑起一千丈铜墙铁壁,所以中年多不能跟着时代潮流跑。但据此就判定中年“顽固”的罪名,他也不甘伏的。中年涉世较深,人生经验丰富,断判力自然比较强。对于一种新学说新主义,总要以批评的态度,将其中利弊,实施以后影响的好坏仔细研究一番。真个合乎需要,他采用它也许比青年更来得坚决。他又明白一个制度的改良,一个理想的实现,不一定需要破坏和流血难道没有比较温和的途径可以遵循?假如青年多读些历电,认识历来那些不合理性革命之恐怖,那些无谓牺牲之悲惨,那些毫无补偿的损失之重大,也许他们的态度要稳健些了。何况时髦的东西,下见得真个是美,真个合用,年轻女郎穿了短袖衫,看见别人的长袖,几乎要视为大逆不道,可是二三年后又流行长袖,她们又要视短袖为异端了。幸而世界是青年与中老年共有的,幸而青年也不久会变成中老年,否则世界三天就要变换一个新花样,能叫人生活得下去么,还是谢谢吧。

踏进秋天园林,只见枝头累累,部是鲜红,深紫,或黄金色的果实,在秋阳里闪着异样的光。丰硕,圆满,清芬扑舁,蜜汁欲流,让你尽情去采撷。

但你说想欣赏那荣华绚烂的花时,哎,那就可惜你来晚r一步,那只是春天的事啊!中年梁实秋钟表上的时针是在慢慢的移动着的,移动的如此之慢,使你几乎不感觉到它的移动。人的年纪也是这样的,一年又一年,总有一天会蓦然一惊,日经到了中年,到这时候有两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讣闻不断的来骨此些性急的朋友已经先走一步,很煞风景,同时又会忽然觉得一大批一大批的是青年小伙子在眼前出现,从前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藏着的,如今一齐在你眼前摇晃,磕碰脑的尽是些昂然阔步、满面春风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喜洒的样子。

自己的伙伴一个个的都入蛰了,把世界交给了青年人。所谓“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写照。

从前杂志背面常有“韦廉士红色补丸”的广告,画着一个憔_悴的人,弓着身子,手扶在腰上,旁边注着“图中寓意”四字。那寓意对于青年人是相当深奥的。可是这幅图画却常在一般中年人的脑海里涌现,虽然他不一定想吃“红色补丸”,那点寓意他是明白的了。一根黄松的柱子,都有弯曲倾斜的时候,何况是二十六块碎骨头拼凑成的一条脊椎?年青人没有不好照镜子的,在店铺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总觉得大致上还有几分姿色。这顾影自怜的习惯逐渐消失,以至于有一天偶然揽镜,突然发现额上刻了横纹,那线条是显明而有力,心想那是抬头纹,可是低头也还是那样。再一细看,头顶上的头发有搬家到肋旁颔下的趋势,而最令人怵目惊心的是,鬓角上发现几根白发,是一惊非同小可,平夙一毛不拔的人到这时候也不免要狠心的把它拔去,拔毛连茹,头发根上还许带一颗鲜亮的肉珠。但是没有用,岁月不饶人!一般的女人到了中年,更着急。哪个年轻女子不是饱满丰润得像一颗牛奶葡萄,一弹就破的样子?哪个年轻女子不是玲珑矫健得像一只燕子,跳动得那么轻灵?到了中年,全变了。曲线都还存在,但满不是那么回事,该凹入的部分变成了凸出,该凸出的部分变成凹人。中奶葡萄要变成为金丝蜜枣,燕子要变鹌鹑。最暴露在外面的是一张脸,从“鱼尾”起皱纹撒出一面网,纵横辐辏,疏而不漏,把脸逐渐织成一幅铁路线最发达的地图,脸上的皱纹已经不是熨斗所能烫得平的,同时也不知怎么在皱纹之外还常常加上那么多的苍蝇屎。所以脂粉不可少。除非粪土之墙,没有不可圬的道理。在原有的一张脸上再罩上一张脸,本是最简便的事。不过在上妆之前下妆之后容易令人联想起聊斋志异的那一篇《画皮》而已。女人的肉好像最禁不起地心的吸力,一到中年便一齐松懈下来往下堆摊,成堆的肉挂在脸上,挂在腰边,挂在踝际。听说有许多西洋女子用擀面杖似的一根捧子早晚混身乱搓,希望把浮肿的肉压得结实一点,又有些人干脆忌食脂肪,忌食淀粉,扎紧裤带,活生生的把自己“饿”回青春去。有多少效果,我不知道。

别以为人到中年,就算完事。不,譬如登临,人到中年像是攀跻到了最高峰。回头看看,一串串的小伙子正在“头也不回、汗也不揩”的往上爬。

再仔细看看,路上有好多块绊脚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脸肿,有好多处陷阱,使自己做了若干年的井底蛙。回想从前、自己做过扑灯蛾,惹火焚身,自己做过撞窗户纸的苍蝇,一心想奔光明,结果落在粘苍蝇的胶纸上!这种种景像的观察,只有站在最高峰上才有可能。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施耐庵《水浒》序云:“人生三十未娶,不应再娶;四十未仕,不应再仕。”其实“娶……”“仕,”都是小事,“不娶不仕”也罢,只是这种说法有点中途弃权的意味,西谚云:“人的生活在四十才开始。”好像四十以前,不过是几出配戏,好戏都在后面。我想这与健康有关。吃窝头米糕长大的人,拖到中年就算不易,生命力已经蒸发殆尽。这样的人焉能再娶?何必再仕?服“维他赐保命”都嫌来不及了。我看见过一些得天独厚的男男女女,年轻的时候愣头愣脑的,浓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涩的毛桃子,上面还带着挺长的一层毛。他们是未经琢磨过的璞石。可是到了中年,他们变得润泽了,容光焕发,脚底下像是有了弹簧,一看就知道是内容充实的。他们的生活像是在饮窖里藏了多年的陈酒,浓而芳冽!对于他们,中年没有悲哀。

四十开始生活,不算晚,问题在“生活”二字如何注释。如果年届不惑,再学习溜冰、踢毽子,放风筝,“偷闲学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点勉强。

半老徐娘,留着“刘海”,躲在茅房里穿高跟鞋当做踩高跷般的练习走路,那也是惨事。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