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屠格涅夫
阴暗、艰难的日子来临了……
自己的疾病,亲人的痛楚,老年的凄凉与黯淡……你所珍爱、你为之献身的一切,正在一去不返地衰败和瓦解。生活已走着下坡路。
怎么办呢?痛惜?悲伤?与己、与人,这都毫无用处。
在那枯萎、虬曲的树干上,树叶变小、变稀了,可是依然那样翠绿。
你也收缩起来吧,走向内心,沉湎于自己的回忆之中吧,——在那里,在凝神沉思的心灵最深处,你往昔的、只有你一个人理解的生活,将会在你面前闪现出它那芳香的、仍然新鲜的绿意,闪现出春之爱抚与活力!但要警惕呵……可别朝前看,可怜的老人!
1878年6月
(张守仁 译)
老人〔法〕都德“一封信吗,阿曾老爹?”
“是的,先生……这是从巴黎来的。”
他很骄傲这是从巴黎来的,这位善良的阿曾老爹……我却并不这样。这封若昂·若阿克街的巴黎来信一清早出乎意外地落到我的桌子上,我就觉得有点什么事,要使我丢掉一个整天。我没有想错,还是请您看吧:
你必须替我做一件事情,我的朋友。你要把你的磨坊关一天,立刻到艾及尔去一趟……艾及尔是一个大村落,离你家有二三十里路,……一个散步而已。到了的时候,你打听孤儿院。在孤儿院后面的头一座房子,是一座低矮的有着灰色百叶窗,后边带有一个小花园的房子。你不要敲门就进去,——门常是开着的——进去以后,你用劲喊“早安,善良的人们!我是莫理斯的朋友……”这时你会看见两位小老人,呵!老的,极老的老人,从他们的大圈椅里向你伸出胳膊来,你代我全心全意拥抱他们,像是你的亲人一样。随后,你们会交谈起来;他们会对你说很多疯疯癞癞的话,你不要发笑地听着……你会不发笑么?嗯?……这是我的祖父和祖母,两位把我当成命根子的人,而他们有两年没有看见我了……两年,多长呵!但有什么法子呢!我,巴黎把我绊住了;他们呢,年迈了……他们年纪是那么大,假若他们来看我的话,他们会毁在路上的……幸而你在那边,我亲爱的磨面的,两位可怜的人拥抱你的时候,会觉得像是拥抱了我本人一样……我曾对他们经常地谈到我们和我们的好交情,这交情……
什么交情真是见鬼!正巧那天早上是个好天气,但是它对于上路却毫无益处:风大,太阳又晒,一个道地的普罗旺斯省的白天。当这封讨厌的信到来时,我已经在两块岩石间选好了我的荫蔽处,我梦想在那里呆一整天,晒着阳光,一边听松林歌唱……你有什么办法?我非常生气地把磨坊门关了,我把钥匙放在猫洞里。带上我的手杖。我的烟袋,随即上了路。
快两点钟时分我到了艾及尔。村子里寂静无人,人都上地里去了。在散步场被灰尘刮白了的榆树间,蝉像在克奥大平原上似的唱着。在村政府广场上有一头驴在晒着太阳,一群鸽子在教堂的喷水泉上飞着,就是没有一个人指给我孤儿院在什么地方。很幸运,一位令人厌恶的妇人突然在我面前出现了,蹲在她门口的角落里纺线;我告诉了她我所要找寻的;这位妇人仿佛很有魔力似的,她一举起她的线锭子,孤儿院即刻就站在我面前了,像是用了法术一样……这是一座令人不快的黑色的大房屋,十分骄傲地在它穹窿形的大门上现出古老的周围有少许拉丁文的灰红色十字架。在这座房子旁边,我看见另一所较小的同样的房子。灰色的百叶窗,后面有花园……我立刻认出了它,于是我没有敲门就走进去了。
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清静的长廊,粉红的墙壁,透过浅色的活动帘在深处颤动的小花园,以及在那些壁板上的褪了色的花朵和提琴。那时我觉得像是走到了沙达艾诺时代的某一位老法官家里……在走廊尽头,靠右面,从一个半开的门里,可以听到一座大钟的滴嗒嘀嗒的响声和一种孩子的,而且是在学校里的孩子的声音,在每一个音节都停顿地念着:于是……圣……伊……利……诺……喊道……我……是……上帝的……小……麦……我……
应……该……被……这些……野……兽的……牙齿……磨……成……面粉……
在一间小寝室的安静和暗光中,一位面颊绯红,一直到十指尖上都有了皱纹的善良的老头,睡在一张圈椅里,口张开着,两手放在膝盖上。在他的脚下,一个穿着蓝衣服——短上衣,小软帽,孤儿们的服装……一的女孩子在一本比她还大的书上念着圣伊利诺传……这个圣迹的朗读声飘荡在整个房间里。老头睡在他的圈椅里,苍蝇睡在天花板上,金丝雀睡在那边窗户上的笼子里。大钟发出微弱的响声,滴嗒,滴嗒。在整个房间里醒着的只有从关着的百叶窗间落下来的一条笔直的白色大光带,充满了活跃的火星柑微小的华尔滋舞……在这一切假寐中间,孩子神色庄严地继续着她的朗读……
立……刻……两……个……狮子……向……他……扑去……并……把……
他……吞食……这时我走了进去,圣伊利诺的狮子们扑进房间里来也不会比我走进来发生更多的惊恐了。真是出乎意外啊!小女孩子喊了一声,大书落到地下,金丝雀、苍蝇们都醒来了,钟响起来,老头一跳站了起来、惊惶失措,我自己呢?也有些慌乱,我停在门槛上大声喊道:
“早安,善良的人们!我是莫理斯的朋友。”
啊!这时候,你要是看见那可怜的老头,你要是看见他伸开两只胳膊向我走来,拥抱我,和我握手,迷惑地在房间里边跑边说着:
“我的天!我的天!……”
他脸上的所有皱纹都笑了。他的脸通红。他口吃地说:
“呵!先生……呵!先生……”
接着他朝屋子的深处走去,喊道:
“玛迈特!”
有个门开了,走廊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这是玛迈特,再也没有比这个戴着纽结软帽,穿着淡黄色长袍,拿着她的绣花手绢儿的小老妇人漂亮的了,绣花手绢儿是她提在手里预备按照旧日的仪式给我行礼的……多么动人的事情呵!他们彼此很相像:假如穿上一条裙子,有些黄发髻,他也简直可以叫做玛迈特。只是真正的玛迈特一生中一定哭过很多次,因此她脸上的皱纹比他更多。也和他一样,玛迈特身边有一个孤儿院的女孩子,围着蓝围巾的小女警卫员,从来不离开她;看到这些被孤儿们保护的老人们,是可以想象得出的更动人的事情的。
走进来时,玛迈特就给我弯腰行礼,但是老头儿一句话把她的行礼打断了:
“这是莫理斯的朋友……”
立刻,她颤抖了,她哭起来,丢掉了她的手绢儿,她脸变红了,完全红了,比他还要红……这些老人啊!血管里只有一滴血,可是稍微一动感情,它就跳上了他们的面孔……
“快,快,一张椅子……”老妇人对她的小女孩说。
“打开百叶窗……”老头儿向他的小女孩喊道。
而且,一个人拉了我的一只手,他们急步把我领到窗户跟前,为了把我看清楚,窗户早已大开。他们把两只圈椅靠近,我坐在他俩中间一个折凳上,小蓝衣女孩们站在我们背后,于是问话开始了:
他身体怎么样呢?他现在于什么呢?他为什么不来呢?他愉快吗?
叭哒滴!叭哒哒!这祥就有好几个钟头。
我呢,我尽量回答他们所有的问题,告诉着我所知道的关于我的朋友的细节,大胆地捏造着我所不晓得的事情,尤其避免承认我从来也没有注意到他那些窗户是否关得很好,或者他的寝室的糊壁纸是什么颜色。
“他的寝室的糊壁纸!……是蓝色的,太太,浅蓝色,还有花绳……”
“真的吗?”可怜的老妇人感动地说;她又转身向她的丈夫添说:“是一个这样善良的孩子呵!”
“呵,是的,是个善良孩子呵!”另一个又热情地说。
在我谈话的全部时间里,在他们之间尽是摇头,微微笑着,半闭着眼睛,完全听懂了的神气,或者是老头儿移近些对我说:
“大声点讲……她一只耳朵有些聋。”
而她那一边说:
“请你再高点声音!……他听不太清楚……”
于是我提高了嗓门;两个人对我以微笑表示谢意;而在这些面对着我的失了光彩的微笑中,他们在我的眼睛的深处寻找着他们的莫理斯的肖像,我呢,我是深为感动地看见了这模糊不清,几乎捉摸不定的肖像,好像我在一片雾里老远地看见我的朋友在向我微笑。
突然,老头儿在他的圈椅里挺起身来:
“我想起来了,玛迈特……他或许还没有吃早饭呢!”
玛迈特呢,惊慌失措,两只胳膊举起来:
“没吃早饭呵!……老天!”
我以为他们还是谈的莫理斯,我要回答他们说这个苦良孩子吃饭是从来不等迟过中午的。但不然,他们谈的却是我;当我承认我一天没有吃饭时,那是怎样的骚动啊!“决摆吃饭的家具,小蓝孩们!屋子当中那张桌子,礼拜天的桌布,花碟子。我们不要笑得那样多了吧!我们快点……”
我相信那时候她们是赶得很快的。只有砸掉三个碟子的功夫,饭已准备好了。
“一顿美好的早点!”玛迈特领我到桌子跟着时对我说,“只是得你独自一个人吃……我们早晨已经吃过啦。”
这些可怜的老人呵!无论什么时候人家让他,他们总是早上已经吃过了。
玛迈特的这顿美好的早点,是两指深的一点儿牛奶,一些枣子,和一块船形糕点,一种与蛋糕相似的东西;拿这些东西养活她自己和她的那些金丝雀,够用一个礼拜……至于说到我一个人,我把这些食品全吃光了!……因此在桌子周围引起怎样的一种愤怒啊!小蓝女孩们互相用胳膊肘你推我我推你地絮絮耳语,在那边,在笼子里,金丝雀们现出一种神气说:“呵!这位先生把整个船形糕点全吃了!”
事实上,我是没有觉察地把船形糕点吃光了,因为我只顾在这间飘荡着一种类似古器幽香的、明亮而安静的房间里,看我的周围……尤其是那两张小床,我的眼睛总也离不开。这些床,几乎是两个摇篮,我想象着早晨,天茫茫亮,当它们还藏在花边大床帐里边的时候,它们的样儿。三点钟响了。
是两位老人醒来的时候了:
你睡了吗,玛迈特?
“没有,我的朋友。”
“莫理斯是个善良孩子,不是吗?”
“噢,是的,是个善良孩子。”
我这样地想象着他们的全部谈话,只是因为看见了老人们这两张并排放着的小床……
就在这时候,在房间的另一头,在柜橱前面发生了一个怕人的场面。事情是要去拿柜橱最上一格放着的一瓶酒浸樱桃,那是等了莫理斯十年的,此刻,他们要为我开封。不顾玛迈特的哀求,老头儿固执着要亲自去找他的樱桃;在他夫人的极端恐怖中站上了一张椅子,他试图探到高处……你看看这幅图画吧,老头儿发着抖,翘起脚,小蓝女孩们抓住椅子,玛迈特在椅子后面喘着气,张开两只臂膊,而在这一切上面,飘着一阵从打开的柜子里和几大堆浅红麻布中散发出来的橘子的清香……动人极了。
经过许多努力之后,老头儿终于从柜子里取到了这个考究的瓶子,以及和它在一起的一只古老的满是凸出花纹的银酒杯,莫理斯小时候的酒杯。他们给我往这只酒杯里倒满了樱桃;莫理斯是非常爱吃樱桃的呵!当我正吃着的时候,老头儿带着贪馋的神色在我耳边说:
“你,你真幸福,能够吃到它!……这樱桃是我的老伴做的……你会尝出好来的。”
唉!樱桃是他的夫人做的,但是她忘记了放糖。你有啥法子呵!人到老年心就不专了。你的樱桃,劲头太凶了呵,我的可怜的玛迈特……但是这并没有阻止我不皱眉头地一直把它们吃完。
吃完饭,我站起来向我的主人们告别。他们很想再留我一会儿谈谈他们那善良的孩子,但是天黑了下来,磨坊挺远,该起身了。
老兴儿是和我同时站起来的。
“玛迈特,我的衣服!……我要把他送到广场那里。”
玛迈特心里确实感到送我到广场去天已经有点凉了;但是她丝毫没有露出来。只是,当她帮他穿进衣服的袖子时——一件漂亮的、有着螺钿纽扣的烟草色西班牙衣服——我听见可爱的女人低声说:
“你不要回来得太迟,不是吗?”
他呢,用有点狡猾的神气说:
“嘿!嘿!……我不晓得……或许……”
他们互相会意地笑着看了看,小蓝女孩们看见他们笑,也笑起来,金丝雀在它们的角落里,也以它们特有的姿态笑起来……在我们中间,我相信樱桃的香味使一切都带了几分醉意。
……当我们一一祖父和我……走出来时,夜晚降临了。小蓝女孩为了领他回去,跟了我们很远;但是他呢,没有看见小蓝女孩,他昂然自得地挽着我的臂膊往前走着,好像一个壮年人似的。玛迈特满面春风,在她的门槛上看到了这情形,她一边凝望我们一边美丽地摇晃着头,似乎在说:“没改样儿,我的可怜的男人!……他还能走路呢。”
(朱梵等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