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梁启超教子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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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态篇

“本篇导读”

梁启超说他信仰的是趣味主义。在他信奉的词汇里,什么悲观,什么厌世,一概不存在。1926年3月8日,他因尿血症入住协和医院,在忍受病魔折磨的同时,他居然能苦中作乐、打趣自嘲,“我写这封信,是要你们知道我的快活顽皮样子”。

这种乐观主义精神也深深地感染了孩子们,他们在后来的人生中常常想起父亲的教诲,并鼓励自己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奋勇前行。

致梁思顺(1913年3月30日)

盆栽海棠佳绝,吾室中今供四本“四本犹言四盆”焉。汝曹归时,花事阑珊“花已零落”矣。

汝仲父偕荷丈入都,吾独居已两日,今夕亦无客至,读书尽数卷,心绪颇佳。赉汝之玉墨床已得,甚佳,惟笔洗未得耳。汝将归时,吾必为汝室中精心结撰“犹言布置”,陈设完备,令我宝贝一见大悦,在京寓亦为汝别设一室也。告娴儿。

……任

报纸剪寄,国中事无一不蜩唐沸羹““蜩螗沸羹”,如蝉鸣和沸汤翻滚,喻纷扰不宁。语出《诗经·大雅·荡》:“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吾更为小人所最疾忌,亦只得居易俟命“《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居易俟命谓居于平易无险的境地,素位而行以待天命。”耳(若宋案不破,吾或婴“犹言受”其难,今稍可即安也)。吾频白“或犹言平时”仍往嚣尘混杂之区,因家厨恶劣,每请客必须适市也。

两夕无客至,心乃大舒,读书数卷,似颇复知有生之乐矣。安得仍适东瀛,以二十四金赁双涛园,理其荒秽,供我啸咏。今日处骇机“骇机,突然触发的弩机,比喻猝发的祸难”束茧之下,何为者也。儿夙慧,当有味乎吾言矣。示娴儿。

……饮冰,三月三十日。

点评:

梁启超极富生活情趣,可谓俯仰皆乐,进退可居。他善于从日常生活以及身边的小事物中体味快乐。梁启超说他信仰的是趣味主义,说自己做事总是津津有味,而且兴会淋漓。在他信奉的词汇里,什么悲观,什么厌世,一概不存在。因此,他在室中供海棠,为女儿布置房间。偶然偷得几日清闲得以尽情看书,就“似颇复知有生之乐矣”,更期盼赁园而居,享受“理其荒秽,供我啸咏”的田园生涯。这种趣味主义,也非常有效地传递给了梁启超的儿女,他们多数后来都拥有健康、快乐的人生。

致梁思顺(1916年3月20日、21日)

吾居此山陬“同村”四日矣。今夕乃忽烦闷(主人殷勤乃愈增吾闷)不自聊“犹言无聊”,盖桂使尚须八九日乃至也。最苦者烟亦吸尽无可买,夜间无茶饮,饭亦几不能入口,饥极,则时亦觉甘。书亦读尽,一灯如豆,虽有书亦不能读也。前此三日中作文数篇,有日记寄去,已收否?不见日记则不知吾此书作何语也。文兴发则忘诸苦,今文既成,而心乃无所寄,伥伥“伥音昌,伥伥,无所适从貌”不复能为怀。此间距云南仅三日程,吾悔不于初到时即一往彼,吾深负云南人,彼中定怨我矣。稍淹信宿“淹,留;信宿,两夜”,更折而回,犹未晚也。呜呼,吾此时深望吾爱女,安得汝飞侍我旁耶?吾欲更作文或著书以振我精神,今晚已瞢瞢“亦作矒矒,昏昧,糊涂”不能属思,明日誓当抖擞一番也。吾欲写字,则又无纸,箧中有笺数十幅,珍如拱璧,不敢浪费也。离沪迄今虽仅半月,而所历乃至诡异,亦不能名其苦乐,但吾抱责任心以赴之,究竟乐胜于苦也。约二十七八乃能行,行半月乃能至梧州,此后所历更不知若何诡异,今亦不复预计。极闷中写此告家人。

……三月二十日由帽溪山庄。

孟曦昨日至海防,即夕入云南,觉顿早安抵梧州。

嗟夫思顺,汝知我今夕之苦闷耶?吾作前纸书时九点耳,今则四点犹不能成寐。吾被褥既委不带,今所御者,此间佣保之物也,秽乃不可向迩。地卑湿,蚤缘延榻间以百计,嘬吾至无完肤,又一日不御烟卷矣(能乘此戒却,亦大妙)。今方渴极,乃不得涓滴水,一灯如豆,油且尽矣,主人非不殷勤,然彼伧也,安能使吾适者。汝亦记台湾之游矣,今之不适且十倍彼时耳。因念频年佚乐太过,致此形骸,习于便安“便利安适”,不堪外境之剧变,此吾学养不足之明证也。人生惟常常受苦乃不觉苦,不致为苦所窘耳。更念吾友受吾指挥效命于疆场者,其苦不知加我几十倍,我在此已太安适耳。吾今当力求睡得,睡后吾明日必以力自振,誓利用此数日间著一书矣。

……二十夜晨。

此间寄书殊不易,吾且作此留之,明日或更有所作,积数纸乃寄也。吾今日甚好,已着手著书,可勿念。

……廿一日。

点评: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称帝,护国战争爆发。梁启超先是于1915年12月亲自筹划和指挥云南起义。其后,又于1916年1月25日,致信广西都督陆荣廷,劝其独立。陆对梁启超极为敬仰,回信说,“只要梁启超早上抵达广西,我陆荣廷当晚即宣布独立”。梁启超决定立即奔赴广西。由于袁世凯已通令各省“捕拿梁启超就地正法”,梁启超不能从广东前往广西,唯一的路是从上海到香港,再经越南进入广西。

最后,梁启超在日本友人横山的帮助下从海防进行偷渡。其间,梁启超曾隐居在横山的帽溪牧场以等待广西来人,在这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艰苦的十天:烟已吸完又买不到。晚上没有茶水,饭食也粗糙得难以入口。书也读完,一灯如豆,有书也不能读。想写字,又没有纸。小箱里虽有笺纸几十张,但珍贵得很,不敢浪费。被褥是此间佣人所用之物,肮脏得令人不想接近。地上十分潮湿,跳蚤在床板中爬来爬去,数以百计,咬得人体无完肤。尽管如此,梁启超仍告诉女儿,“文兴发则忘诸苦”,“吾抱责任心以赴之,究竟乐胜于苦也”。

“人生惟常常受苦乃不觉苦,不致为苦所窘耳。更念吾友受吾指挥效命于疆场者,其苦不知加我几十倍,我在此已太安适耳。”——如此乐观的文字与心态,当不仅为其儿女,更是后世如我辈者之楷模也。

致梁思顺(1919年6月16日)

抵英十日,叠寄邮片,想已达。在英感想比在法时又截然不同,别是一番兴味。顷到剑桥大学,夜间稍休暇,故将十日来所历相告。英政府招待殷勤,不亚于法,亦特派一人专司随伴,其人名甘颇罗,曾历任广州、天津、上海等处总领事,北京使馆参赞,极娴华语。法国派三人,而办事凌乱,英仅派一人,而条理井然,即此可见两国人性质之异。吾拟七月半离英,因其时已届暑假,伦敦阒无人矣。在英约一月,其已定之日程略如下:六月十二晚赴麦加利银行宴会,即晚往爱丁堡。十三日阅海军。十四日阅海军,是晚赴苏格兰大理院长宴会。十五日游爱丁堡名胜,夜车返伦敦。十六日游剑桥大学,十七日返伦敦。十八日赴汇丰银行宴会。十九日赴中英协会欢迎会,有演说,演题为“中国国民特性”。二十日赴伦敦商会欢迎会,有演说,演题为“中国关税问题”。二十一日、二十二日未定。二十三日赴英国文学会欢迎会,有演说,演题为“中国之文艺复兴”。二十四日游牛津大学。二十五日返伦敦。二十六日、二十七日未定。二十八日赴外交部公宴。二十九日赴英皇茶会。余日未定,或赴伦敦市长公宴。七月初三日赴自由党干部欢迎会,有演说,演题未定。初四日离伦敦,游门支斯达、波明罕诸市,视察工厂。十三日游爱尔兰。十六七间离英,或往那威、瑞典,或径由荷兰至比利时,现未大定。今将经过有趣之事,拉杂相告。十二日赴麦加利银行宴,与一座客谈及关税问题,论《马凯条约》;谈次吾问马凯尚生存否,君能否介绍我一见。其人曰,吾即马凯也,举座拊掌大笑,盖英人得爵位后,辄易其名,此人今称某男爵,不复以马凯之名行矣。阅海军最有趣者,则三千四百吨世界最大之潜水艇也。飞于法而潜于英(在巴黎已乘飞机),此次大战之利器,总算遍历矣。十三午宴于英,今皇佐治五世为太子时所管带之舰,亦一纪念。十四日访斯密亚丹“今译亚当·斯密,英国经济学鼻祖”故居,即著《原富》处,今为马厩。是晚赴大理院长宴,举以告座客,乃座客多未尝一游,吾诘以英人最敬先哲,保存遗迹,何故独薄于此硕儒,座客乃怂恿我为之提倡,吾作一书告市长,使修葺之,好管闲事至此,不禁哑然自笑也。十五日驱汽车走四百里,访大文学家苏噶特“今译司各特,英国著名历史小说家和诗人”故居及其墓,最可笑者为此腐儒所误,几至饿杀,盖凌晨出游,至午后四时乃得食也。然是日游甚快。十五晚车返伦敦,十六晨七时到,十时即汽车来剑桥,真可谓席不暇暖。剑桥大学待遇之隆,实出意外,副校长(实即校长也,其校长戴一皇族挂名而已)涉菩黎博士,馆余于其家(即校长宅),亲自陪观各校,是晚集各教授宴余于校中公共食堂,即用校中常膳,盖剑桥、牛津两校教授例与学生共饭,欲吾观其仪式也。教习学生共数百人,皆穿校中制服,酷类大丛林中披袈裟打斋,其亲爱融泄之状,令人起敬。吾游剑桥生无限感触,他日当为文详纪之。书至此已夜深,明晨尚须早起观行毕业礼,姑止于此。

……六月十六日,任公由剑桥大学校长室写寄。

点评:

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中国为战胜国之一。1919年1月,协约国集团为缔结和约,召开巴黎和会,中国政府派陆宗祥等出席。为了将国内人民组织起来声援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梁启超、林长民向徐世昌总统建议,在总统府成立巴黎和会外交委员会,总统顾问林长民劝徐世昌请梁启超赴欧洲,以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会外顾问及记者的身份,与各国著名人士联络,进行会外活动。1919年2月18日,梁启超抵达巴黎,开启了他的欧洲之行。

抵西欧后,他在英行色匆匆,席不暇暖,活动丰富繁杂,却有兴致留心各类西洋事物人情,至有趣者竟不嫌烦赘不辞疲累一一絮告爱女,可见梁君其人的豁达乐观。思顺姐妹兄弟睹信闻言,每每思父,自必感其处乱不慌、忙中有定之闲适心态和大家风范。

致梁思成(1925年12月27日)

今天报纸上传出可怕的消息“指林徽音的父亲林长民1925年11月入郭松龄幕府,讨伐张作霖,身陷危境,生死未卜”,我不忍告诉你,又不能不告诉你,你要十二分镇定着看这封信和报纸。

我们总还希望这消息是不确的,我见报后,立刻叫王姨入京,到林家探听,且切实安慰徽音的娘,过一两点他回来,或者有别的较好消息也不定。

林叔叔这一年来的行动,实亦有些反常,向来很信我的话,不知何故,一年来我屡次忠告,他都不采纳。我真是一年到头替他捏着一把汗,最后这一著真是更出我意外。他事前若和我商量,我定要尽我的力量扣马而谏,无论如何决不让他往这条路上走。他一声不响,直到走了过后第二日,我才在报纸上知道,第三日才有人传一句口信给我,说他此行是以进为退,请我放心。其实我听见这消息,真是十倍百倍的替他提心吊胆,如何放心得下。当时我写信给你和徽音,报告他平安出京,一面我盼望在报纸上得着他脱离虎口的消息,但此虎口之不易脱离,是看得见的。

前事不必提了,我现在总还存万一的希冀,他能在乱军中逃命出来。万一这种希望得不著,我有些话切实嘱咐你。

第一,你要自己十分镇静,不可因刺激太剧,致伤自己的身体。因为一年以来,我对于你的身体,始终没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图和后,姊姊来信,我才算没有什么挂虑。现在又要挂虑起来了,你不要令万里外的老父为着你寝食不宁,这是第一层。徽音遭此惨痛,惟一的伴侣,惟一的安慰,就只靠你。你要自己镇静着,才能安慰他,这是第二层。

第二,这种消息,谅来瞒不过徽音。万一不幸,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解劝他,但你可以传我的话告诉他:我和林叔叔的关系,他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他和思庄一样的看待他,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他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渡过他目前的苦境。他要鼓起勇气,发挥他的天才,完成他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这些话你要用尽你的力量来开解他。

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你们都知道我是感情最强烈的人,但经过若干时候之后,总能拿出理性来镇住他,所以我不致受感情牵动,糟蹋我的身子,妨害我的事业。这一点你们虽然不容易学到,但不可不努力学学。

徽音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留学便了,你们更不必因此着急。

……爹爹,十二月廿七日。

点评:

林徽音之父林长民身陷危境(写此信时尚未得悉确切死讯),作为其故交好友更是亲家的梁启超,在感到震惊和难过的同时,更担心远在海外的儿子、儿媳闻知不幸消息后承受不住,不能自已。于是,他在给儿子的信中说,人从一出生,就有忧患相伴,既然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就只有去接受它。鼓励孩子们坚强起来,用理性作支撑,压抑情感,勇敢面对。

致梁思顺(1926年6月5日)

顺儿:

四月二十三、五月三日寄南长街两信,连寄叔叔们的信,都先后收到,但四月十五以前像还有一封长信,想已失掉了。那封信上谅来谈到你们不愿意调任的话吧。我现在还想你们把你们的意思详说,等我斟酌著随时替你们打算哩。

你屡次来信,都问我受手术后情形如何如何,像十二分不放心的样子。这也难怪,因为你们在远方不知情形,但我看见信只是好笑,倘使你在我身边看着,谅来也哑然失笑了。你们的话完全不对题,什么疲倦不疲倦,食欲好不好……我简直不知道有这一回事。我受术十天之后,早已一切如常,始终没有坐过一回摇推的椅子。记得第十一天晚上,我偷偷的下床上毛房(因不愿在床上出恭,毛房与卧房相隔数间),被看护妇看见,埋怨了半天。我在医院里写了几十把扇子,从医生看护妇到厨子打杂每人都求了一把。受术后第四天便胃口如常,中间因医生未得病源,种种试验,曾经有一个礼拜不给肉品我吃,饿得我像五台山上的鲁智深,天天向医生哀求开荤,出院后更不用说了。总而言之,受术后十天,早已和无病人一样,现在做什么事情,都有兴致,绝不疲倦,一点钟以上的演讲已经演过几次了。七叔、王姨们初时屡屡警告,叫我“自己常常记得还是个病人”。近来他们看惯了,也疲了,连他们也不认我还是病人了。

看见你的信,四月廿前后还像没有复元的样子。五月三日信还说“稍为累点,就不舒服”,真令我诧异。或者你的手术比我重吗?其实我的也很不轻,受麻药的次数,比你多得多了。这样看来,你的体子比我真有天渊之别,我真是得天独厚(医院里医生看护妇都说像我复元得这样快是从没有看见过的),不是经比较,还不自觉哩。

我一月以前,绝不担心你的病,因为我拿自己做例,觉得受手术不算一回事,但是接连看你的信,倒有点不放心了。我希望不久接着你完全复元的信说,“虽累了,也照常受得起”,那才好哩。

近来因我的病惹起许多议论。北京报纸有好几家都攻击协和(《现代评论》、《社会日报》攻得最厉害),我有一篇短文在《晨报》副刊发表,带半辩护的性质,谅来已看见了。总之,这回手术的确可以不必用,好在用了之后身子没有丝毫吃亏,唐天如细细诊视,说和从前一样。只算费几百块钱,挨十来天痛苦,换得个安心也还值得。

现在病虽还没有清楚,但确已好多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好,或者是协和的药有效(现在还继续吃),或者是休息的效验,现在还不能十分休息(正在将近毕业要细阅学生们成绩),半月后到北戴河去,一定更好了。

我想来美一游,各人也不十分反对,但都怕我到美决不能休息,或者病又复发,所以阻止者多,现在决定不来了。

蹇季常、张君劢们极力劝我在清华告假一年,这几天不停的唠叨我。他们怕一开课后我便不肯休息,且加倍工作。我说我会自己节制,他们都不相信。但是我实在舍不得暂离清华,况且我实际上已经无病了。我到底不能采用他们的建议,总之极力节制,不令过劳便是。你们放心罢。

由天津电汇四千元,想已收。一半是你们存款,一半给思庄们学费,你斟酌着分给他们。思成在费城,今年须特别耗费,务令他够用,不至吃苦。思永也须贴补点,为暑假旅行及买书等费。

思庄考得怎样,能进大学固甚好,即不能也不必着急,日子多着哩。

我写的一幅小楷,装上镜架给他做奖品,美极了,但很难带去,大概只好留着等他回来再拿了。

许久没有写信给成、永们,好在给你的信,他们都会看见的。

……六月五日,爹爹。

老白鼻会唱葡萄美酒了,真乖得好顽。

点评:

1926年3月,梁启超因尿血症入住协和医院,结果被割去无病的肾,一时舆论大哗。梁启超因为担心这件事情会影响新医学在中国的发展,竟然在病床上写文章,为新兴进步的西医学在中国的继续振兴,而为发生重大医疗事故的医院及医生辩护。他在《晨报》上发表《我的病与协和医院》一文,公开为协和医院辩护,并申明:“我盼望社会上,别要借我这回病为口实,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虽然白挨几刀,并交付医疗诊费几百块钱,挨十来天痛苦,梁启超并没得理不饶人,反而撰文澄清,不仅是为所就诊的协和医院医师们辩解,他想得更远更高。这种宽容大度的境界自为儿女们深深折服。

致梁思顺(1926年6月11日)

顺儿:

前次以为失掉了你一封信,现在也收到了,系封在阿时信内迟了一水船才到。

弟弟们把我的信扣留,我替你出个法子,你只写信给他们说,若不肯将信寄回来,以后爹爹有信到,便藏着不给他们看,他们可就拗你不过了。

你们不愿意调任及调部也是好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只要不至冻馁,在这种半清净半热闹的地方,带着孩子们读书最好,几个孙子叫他们尝尝寒素风味,实属有益。试拿他们在菲律宾过的生活和你们在日本时比较,实在太过分了。若再调到热带殖民地去,虽多几个钱有什么用处呢。你们也不必变更计划,打算早回来,我这病绝不要紧,已经证明了。你们还是打四五年后回来的主意最好,总之到我六十岁生日时算来全部都回来了,岂不大高兴。

这一两年内,我终须要到美国玩一趟,你们等着罢。再过一星期就去北戴河了。

……六月十一日,爹爹。

点评: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出自老子的《道德经》,意思是知道满足的就不受辱,知道适可而止的就不危险。梁启超一向教导子女要能吃苦,认为环境艰难点不可怕,只要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受点苦反而是有益的。学业事业上鼓励刻苦坚韧,而在生活利益上则与世勿争,与人为善,梁启超几十年中一直如此谆谆教诲儿女们。而他的所有子女,全都秉承乃父遗风,一辈子自守本分,不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一意虔诚敬业,终获成功,个个都出类拔萃。

致孩子们(1926年8月22日)

一大群大大小小孩子们:

好教你们欢喜,我的病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好得清清楚楚了。服药前和服药后,便色之变迁,忠忠已大略看见。忠忠在津时,色不过转淡而已,尚未纯复原,再到北戴河那两天,像有点要翻““翻”或犹言加重”的样子,后来加减一两味药,回津再服,果然服三剂病根全除。前后共服过十剂,现已停药一礼拜了。总之,药一下去,便见功效,由紫红变粉红,变哑色,变黄,十剂以后,完全变白,血腥气味净尽,回复到平常尿味。这几天内经过种种试验,也曾有朋友来接连剧谈五个钟头,又曾往俄国公园散步一点多钟,又曾吃过一瓶大麦酒,又曾睡眠极少,诸如此类,前此偶犯其一,病辄大发,现在完全没有,真算好清楚了。痛快之极。据天如说,病源在胆,因惊皇而起,胆生变动,而郁积结于膀胱,其言虽涉虚杳,但亦有几分近似。盖吾病之起,实在你们妈妈病重时,不过从前不注意,没有告你们耳。天如说的病理对不对,他的药真是其应如响,一年半之积痼,十日而肃清之,西医群束手谓不可治,而一举收此奇效,可谓能矣。吾现仍小心静养,不太劳,你们十二分放心罢。这封信专报告病之肃清,不说别的。

……八月二十二日,爹爹,

……天津发,十日后入京。

点评:

1926年,梁启超几次因病入院,为了不让远在海外的子女们为他担心,他这一年的家信中提及最多的是自己的病情,且内容极为详细,住院经历,治疗过程,一一道来。但是笔调却是轻松明快的,透出一股乐观的情绪。同时告之自己的病“因惊皇而起,胆生变动”而郁积成恙,以此告诫子女凡事勿急躁忧郁,以免积痼于心。心理健康直接影响生理运行,调身首先要调心,遇事坦然,处惊不变,一切均淡然待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则身体自然少病。

致孩子们(1926年10月14日、12月10日)

孩子们:

忠忠到阿图和的信收到了。你们何以担心我的病担心到如此厉害,或者因我在北戴河那一个多月去信太少吗?或者我的信偶然多说几句话,你们神经过敏疑神疑鬼吗?但忠忠在家天天跟着我,难道还看不出我的样子来,我心里何尝有不高兴呢?大抵我这个人太闲也是不行,现在每日有相当的工作,我越发精神焕发了。

美洲我是时时刻刻都想去的,但这一年内能否成行,仍是问题。因为新近兼兜揽着两件事,京师图书馆(重新接收过来)、司法储才馆都是创办,虽然有好帮手,不复甚劳,但初期规画仍是我的责任,我若远行,恐怕精神涣散,难有成绩,且等几个月后情形如何再说。又欲筹游费,总须借个名目,若自己养病玩耍,却不好向任何方面要钱,所以我很想打听明年的万国教育会是否开在阿图和,若是在暑假期间开,我无论如何总要想法来一趟的。

明日是重阳,我打算带着老白鼻去上坟,我今年还没有到过坟上哩。小老白鼻也很结实,他娘娘体子也很好。再过两礼拜,打算带着他回津一行。

……十月十四日,爹爹。

思永:

得十一月七日信,喜欢之极。李济之现在山西乡下(非陕西),正采掘得兴高采烈,我已立刻写信给他,告诉以你的志愿及条件,大约十日内外可有回信。我想他们没有不愿意的,只要能派你实在职务,得有实习机会,盘费食住费等等都算不了什么大问题,家里景况,对于这点点钱还担任得起也。你所问统计一类的资料,我有一部分可以回答你,一部分尚须问人。我现在忙极,要过十天半月后再回你,怕你悬望,先草草回此数行。我近来真忙,本礼拜天天有讲演,……城里的学生因学校开不了课,组织学术讲演会,免不了常去讲演。又著述之兴不可遏,已经动手执笔了(半月来已破戒亲自动笔)。还有司法储才馆和国立图书馆都正在开办,越发忙得要命。最可喜者,旧病并未再发,有时睡眠不足,小便偶然带一点黄或粉红,只须酣睡一次,就立刻恢复了。因为忙,有好多天没有给你们信(只怕十天八天内还不得空),你这信看完后立刻转给姊姊他们,免得姊姊又因为不得信挂心。

你娘娘身体很好,“小无名氏”非常之乖,食、睡、哭都有一定时候。细婆天天催要他的名字,我还不得空。

……十二月十日,爹爹。

点评:

梁启超思念女儿,希望到国外去探望女儿一家,但基于旅费方面的考虑,不能轻易确定。在听闻万国教育会将在美洲召开的消息后,梁启超表现出极大的关心,一再写信给女儿,让她去了解会议的具体举办地点,以便他筹划美洲之行。梁启超逝世前的1926年10月,已然染病在身,小便带色,但他仍身兼数职,而且“现在每日有相当的工作,我越发精神焕发了”。他对羸弱之躯的自信和对病患视有若无的精神状态,无疑字字都感染着远方的孩子们。

致孩子(1927年3月10日)

昨信未发,今日又得顺儿正月三十一、二月五日、二月九日,永儿二月四日、十日的信,顺便再回几句。

使领经费看来总是没有办法,问少川也回答不出所以然,不问他我们亦知道情形。二五附加税若能归中央支配,当然那每年二百万是有的,但这点钱到手后,丘八先生那里肯吐出来,现在听说又向旧关税下打主意,五十万若能成功,也可以发两个月,但据我看,是没有希望的。你们不回来,真要饿死,但回来后不能安居,也眼看得见。所以我很希望希哲趁早改行,但改行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也很知道,请你们斟酌罢。

藻孙是绝对不会有钱还的,他正在天天饿饭,到处该了无数的账,还有八百块钱是我担保的,也没有方法还起。我看他借贷之路,亦已穷了,真不知他将来如何得了。我现在也不能有什么事情来招呼他,因为我现在所招呼的都不过百元内外的事情。但现在的北京得一百元的现金收入。已经等于从前的五六百元了,所以我招呼的几个人,别人已经看着眼红。你二叔在储才馆当很重要的职务,不过百二十元(一天忙得要命),鼎甫在图书馆不过百元,十五舅八十元(算是领干粮不办事)。藻孙不愿回北京,他在京也非百元内外可够用,所以我没有法子招呼他,他的前途我看着是很悲惨的。其实那一个不悲惨,我看许多亲友们一年以后都落到这种境遇。你别要希望他还钱罢。

我从前虽然很愿意思永回国一年,但我现在也不敢主张了,因为也许回来后只做一年的“避难”生涯,那真不值得了。我看暑假后清华也不是现在的局面了,你还是一口气在外国学成之后再说罢。你的信,我过两天只管再和李济之商量一下,但据现在情形,恐怕连他不敢主张了。

思永说我的《中国史》诚然是我对于国人该下一笔大账,我若不把他做成,真是对国民不住,对自己不住。也许最近期间内,因为我在北京不能安居,逼着埋头三两年,专做这种事业,亦未可知。我是无可无不可,随便环境怎么样,都有我的事情做,都可以助长我的兴会和努力的。

电灯要灭了,再谈罢。

续寄一批相片去,老白鼻的最多,分寄你们各人的,你们看着一定喜欢。

……三月十日,爹爹。

那小同同却是连一个相片也没有留下,老白鼻像他那么大时,已经照过好几张了,可见爹爹偏爱。

点评:

梁启超博学多才,一生经历丰富坎坷。他不管做什么事,都是全心投入,倾注自己的最大热情。早年积极投身政治,在中国近代的几大历史事件中留下了身影。退出政坛后,又把满腔热血倾注在教育上,冀图实现“教育救国”。

梁启超内心所牵挂的不仅是自己的那个小家,还有正处于动荡和变化之中的族群、国家这个大家,他认为真正能救中国、改变中国的就是教育,而革新传统教育,他正是先从自己的小家开始做起,为自己的教育理想及儿女的幸福而努力探索。梁启超那种匡世济民的博大胸怀,也在生活中通过言传身教一点一滴传递给了自己的儿女。

另外,无论是位居庙堂之高还是身处江湖之远,梁启超从来都有良好的、积极向上的心态,而且往往愈是逆境愈是乐观,正如他在这封信中向儿女倾诉的:“随便环境怎么样,都有我的事情做,都可以助长我的兴会和努力的。”梁启超希望儿女们也像自己一样拥有生活的热情和胸怀,有一副适者生存的良好心态。

致孩子们(1927年5月26日)

孩子们:

我近来寄你们的信真不少,你们来信亦还可以,只是思成的太少,好像两个多月没有来信了,令我好生放心不下。我很怕他感受什么精神上刺激苦痛,我以为一个人什么病都可医,惟有“悲观病”最不可医,悲观是腐蚀人心的最大毒菌。生当现在的中国人悲观的资料太多了。思成因有徽音的联带关系,徽音这种境遇尤其易趋悲观,所以我对思成格外放心不下。

关于思成毕业后的立身,我近几个月来颇有点盘算,姑且提出来供你们的参考。论理毕业后回来替祖国服务,是人人共有的道德责任。但以中国现情而论,在最近的将来,几年以内敢说绝无发展自己所学的余地,连我还不知道能在国内安居几时呢(并不论有没有党派关系,一般人都在又要逃命的境遇中)。你们回来有什么事可以做呢?多少留学生回国后都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状态中,所以我想思成在这时候先打打主意,预备毕业后在美国找些职业,蹲两三年再说。这话像是“非爱国的”,其实也不然。你们若能于建筑美术上实有创造能力,开出一种“并综中西”的宗派,就先在美国试验起来,若能成功则发挥本国光荣,便是替祖国尽了无上义务。我想可以供你们试验的地方,只怕还在美国而不在中国。中国就令不遭遇这种时局,以现在社会经济状况论,那里会有人拿出钱来做你们理想上的建筑呢?若美国的富豪在乡间起(平房的)别墅,你们若有本事替他做出一两所中国式最美的样子出来,以美国人的时髦流行性,或竟可以哄动一时,你们不惟可以解决生活问题,而且可以多得实验机会,令自己将来成一个大专门家,岂不是“一举而数善备”吗?这是我一个人如此胡猜乱想,究竟容易办到与否,我不知那边情形,自然不能轻下判断,不过提出这个意见备你们参考罢了。

我原想你们毕业后回来结婚,过年把再出去。但看此情形(指的是官费满五年的毕业),你们毕业时我是否住在中国还不可知呢。所以现在便先提起这问题,或者今年暑假毕业时便准备试办也可以。

因此,连带想到一个问题,便是你们结婚问题。结婚当然是要回国来才是正办,但在这种乱世,国内不能安居既是实情,你们假使一两年内不能回国,倒是结婚后同居,彼此得个互助才方便,而且生活问题也比较的容易解决。所以,我颇想你们提前办理,但是否可行全由你们自己定夺,我断不加丝毫干涉。但我认为这问题确有研究价值,请你们仔细商量定,回我话罢。

你们若认为可行,我想林家长亲也没有不愿意的,我便正式请媒人向林家求婚,务求不致失礼,那边事情有姊姊替我主办,和我亲到也差不多。或者我特地来美一趟也可以。

问题就在徽音想见他母亲,这样一来又暂时耽搁下去了,我实在替他难过,但在这种时局之下回国,既有种种困难,好在他母亲身体还康强,便迟三两年见面也还是一样。所以,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至于思永呢,情形有点不同。我还相当的主张他回来一年,为的是他要去山西考古。回来确有事业可做,他一个人跑回来便是要逃难也没有多大累赘,所以回来一趟也好。但回不回仍由他自决,我并没有绝对的主张。

学校讲课上礼拜已完了,但大考在即,看学生成绩非常之忙(今年成绩比去年多,比去年好),我大约还有半个月才能离开学校。暑期住什么地方尚未定,旧病虽不时续发,但比前一个月好些,大概这病总是不要紧的,你们不必忧虑。

……五月廿六日,爹爹。

点评:

当孩子们在学业上遇到困难和发生疑问时,梁启超总是不断地帮助释疑解惑,引导他们战胜困难,继续前进。梁思成于1924年前往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至1927年完成学业,先后获学士、硕士学位。也许是因为担忧毕业后的去向问题,梁思成出现了一些沮丧的情绪。梁启超敏感地意识到了,他告诫思成,“悲观是腐蚀人心的最大毒菌”,因为“一个人什么病都可医,惟有‘悲观病’最不可医”,同时,对思成毕业后的选择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