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宝音和包绮丽与几百个俘虏被押去不远处的一座山谷,去那里要经过一处废墟,这片废墟的来历已无从知晓了,也许是某一个部落的遗迹。山谷中有一片红柳林,林子中央有一块圆形的空场,正是处决战俘的刑场。他们欢呼雀跃,把俘虏们押去,大家都忙着准备处死这些铁木真汗的人。他们已经竖起了木柱,砍倒了榆树、松树和白桦树,几十个柴堆搭起来了,上面架上了大锅。观赏的人簇拥着札木合坐在了看台上,桌台上摆满了美食。
每人都想出各种各样施刑的新招儿,有人要给宝音的双眼灌上滚烫的银水。塔里忽台、蒙力克和术赤台转过去看着俘虏中的包绮丽,心里都在暗暗赞美她美丽的容貌和她那苗条、完美的身躯。
“看吧,多么美丽的姑娘,除了在铁木真的大帐里,我们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天使。”塔里忽台狞笑着。
“是啊,我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俘虏,最好把她抬到我的毡包里,我要好好爱抚她,你看你把她吓坏了!”蒙力克粗野地笑道。
“凭什么要抬到你的毡包,就算论功行赏,也该轮到我们塔塔儿人,她应该在我的怀里!”一个塔塔儿部的大将说着将手伸到了包绮丽的下巴上。
“把你那两只肮脏的爪子拿开,美丽的天使是敬奉给神灵的,你们不配享用她!”萨满走了过来,将法器放在草地上,术赤台大笑起来。
观赏行刑之心迫切,刽子手们忙得不亦乐乎,他们问萨满,而萨满要求天黑之后才处决这些俘虏,以免他们惊扰了长生天。太阳下山了,他们燃起熊熊的篝火,开始宴饮和跳舞。夜深了,歌声渐渐止息,篝火也只射出暗红的光,照见几个还在走动的士兵,山谷中悲风呜咽。
宝音和包绮丽对视着,他们脸上布满了惊恐和绝望的神色,眼泪已经流干了,脸上只有挂着两道干涸的泪痕。他凝望着在云间穿行的弯月,心里思索自己的命运,觉得札木合是个无情无义的魔鬼,他怒视着札木合突然大喊道: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你是谁的使者?是什么国派去铁木真汗大帐的使者,还是什么国派来我帐下的使者?”札木合打了一个哈欠站起身来,他奇怪地望着宝音。
“我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宝音大喊一声,接着冲破士兵的阻拦,努力地蹭到包绮丽身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把这两个人带下去关押着,其他人都给我煮了!”札木合疲惫地说了一声。他们用最疯狂的叫喊发泄着他们的愤怒,一个个拔出刀子,举起弯刀,一齐朝俘虏扑了过去。
宝音和包绮丽依偎在一起,手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子,在一个空旷的帐篷里,他们为获得短暂的生命而感到快乐,不知是什么压力使他们很快就入睡了。
快天明的时候,他梦见有人给他们卸下铁镣,他只觉得一阵轻松。十分强烈的感觉使他睁开眼睛,在晨曦中他隐约看见一个白色的长长的身影,正俯身悄悄为他松绑。他看了看身边的包绮丽,却早就不见了踪影,一阵恐惧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正要叫喊,嘴却被一只手捂住了。他只好跟随着救他的人出去,穿过一片草地,来到另一个毡帐,在这里,他看到包绮丽安然无恙地睡在地毡上。
当晨曦照亮毡帐时,他试图看清那个蒙面的人,除了那双眼睛,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那双眼睛却挑动着他的神经,他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如果你一直不说话,我就快要猜出你是谁了。”宝音望着那人的眼睛说,那双眼睛躲躲闪闪。
“别说话,我是札木合的侧妻,昨天夜里,我用礼物买通了巫师,用烧酒灌醉了刽子手。我可以帮助你们逃出去。”她恐惧的声调说。
“札木合的妻子?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他惊疑地问道。
她给他包扎伤口,用一种草的叶子给他擦拭,泪水洒在他的伤口上。
“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帮助两个你并不认识的人?”他继续追问。
“因为你说你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她低声答道。
等包绮丽醒来,天才刚刚大亮。他们跟着这个女人穿过很多毡包,一直向北跑去。这些蒙古人酗酒,喝醉了很难醒过来,等醒来时,他们已经走远了,已经无法再追赶上他们了。
在铁木真的毡帐内,博尔术告诉铁木真,宝音和包绮丽已经死了。
“你听到的只是一个谣传,只是一个谣传!”铁木真说。
“我们派人去打听的。”博尔术低声道。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有人骑着马奔驰而来。铁木真从毡包的一个缝隙窥视出去,知道博尔术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就是他!”博尔术说。
来人脸色苍白,当他正要开口说话时,他看到了铁木真,欲言又止。
“发生什么事了?快说!”铁木真喊道。
“快告诉大汗!”博尔术也命令着。
“札木合将他们绑在那里,他用几口大锅将他们煮熟吃肉了,而那两个尊贵的客人也在其中!”他吞吞吐吐地道。
“你说谎!”铁木真喊着。但是当他看到对方充满血丝的眼睛时,他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别勒古台!你带人去找!就算是尸体也要给我找回来!”铁木真大喊道。在帐后的诺敏早就听到了这些,忍住哭声跑去见诃额仑夫人了。
“现在我们已经远离了那里,您可以摘去面纱,让我们目睹您高贵的容颜了吧?”宝音斜卧在草地上,嘴里咬着一根干草枝说。
“不远处,就是铁木真汗的草地了,过了那个丘陵,我就不能再送你们了。”她绕开宝音的问话,望着对面的丘陵幽幽地说。
“好不容易逃出狼窝,难道你要送我们去虎穴吗?哦!我们不会去铁木真汗那里的,我要找到苏布拉嘎湖,可以送我们回去的那个湖。”宝音突然坐起身说。
她惊讶地看了看宝音,又看了看包绮丽。她的神色变得忧伤了,并且无缘无故颤抖起来。他捕捉到了她那幽幽的、深情的目光,先是忧伤地凝视她,然后又非常忧郁地仰望着天空。尤其令他感到惶恐的是,她灵魂深处仿佛隐藏着一个念头、一个秘密,从她的眼神里他隐约看出来了。
“那么,等几天你们再回到苏布拉嘎湖,札木合很快就要离开那里了……”她终于说话了。
“你知道那个湖?”宝音站起身急问道,包绮丽也好奇地将目光转向她。
“那里只有一个湖。”她望着远方说。
“为什么你总是如此忧伤?”他问她。
“曾经,我爱着一个男人,就像我爱午间的树荫一样爱他,可是可怜的男人,我永远也成不了他的妻子。”她忧伤地说,眼里噙着泪水。
“札木合对你不好吗?”宝音继续问,包绮丽却白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多问。
夜晚,他们就地燃起篝火,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每一张脸都是通红的,他们的周围弥漫着一层温暖的青烟。宝音看了一眼札木合侧妻,她极度的敏感和贞洁的品性,以及那脉脉的温情和骄傲的性格都使她成为他无法理解的女人。
大家早已饥肠辘辘了,宝音索性在篝火边躺下了,他枕着胳膊望着夜空。
“我现在特别想去铁木真汗的斡耳朵,我好想诺敏其其格。”包绮丽咂巴着嘴说。
“那是你饿了。”宝音笑着说。
“好吧,我去弄点吃的来。”“侧妻”扶着草地起身说。
“你要去哪里呢?”宝音和包绮丽不约而同地问道。
“侧妻”没说话,她一直往前走,好像是要走过那座丘陵。二百米远的地方就是一片沼泽地,她需要艰难地走过沼泽,穿过一片荆棘丛和一些野生豌豆之类的攀援植物才可以抵达,那时候她的双腿就会像绊到罗网一样,夜晚很容易被绊倒在地。
宝音紧跟了上去,可她走得很轻快,一会儿就穿过沼泽地了,但宝音却感到不妙,他觉得松软的草地在脚下颤动,他随时都有沉入泥潭的危险。他只好返回原地,包绮丽早就在篝火旁着急了,有几只巨大的蝙蝠盘旋在他们头顶,偶尔还有几只狼的凄凉的叫声在空旷的草原上空回荡。
“蛇!”包绮丽尖叫一声扑到宝音怀里。他看到一条碗口粗的花皮蛇睁着明亮的眼睛蜷在篝火旁,他赶忙拿起一根干柴对着蛇头与它对峙着。
“别怕,让我来,看来又增加了一道晚餐。”“侧妻”突然出现在身后,她的手中提着一只血淋淋的灰兔子。
“这一定是毒蛇。”宝音尴尬地举着棍子,可他不敢动。“侧妻”将兔子丢在篝火旁的草地上,然后来到他们面前,用手拉过他们。她拿出一块手帕轻巧地在蛇头前抖动了一下,蛇就吐出了长长的芯子,似乎粘在了手帕上,她轻轻地一拽,然后收起手帕,接着用左手摁住蛇的头部,右手在蛇背上捋了一下,蛇就如失去了知觉一般瘫倒在草地上,她提起蛇给宝音和包绮丽看,而包绮丽已经浑身在打哆嗦了。
“这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我们现在就要吃了它。”“侧妻”说着,从长筒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
她提起蛇的头部,用刀刃在它的颈部周围割了一圈儿,然后把它递给宝音:“来吧,如果你饿的话,你来帮我提着蛇的头部,我来剥它的皮。”
宝音犹豫了一下,为了显示他的勇气,他还是硬着头皮抓住了蛇头,高高地举起来。她两只手掐住翻起的蛇皮,使劲往下一拉,蛇皮就活脱脱地从蛇身上抹下来了,就在这时,他发现她的手背上有一只的文身蝙蝠图案,他疑惑地盯着她。
“现在可以烧烤它了。”“侧妻”微笑着对愣神的宝音说。
“哦!真是难以置信!”宝音接过蛇肉,串在一根棍子上置于火上,他心里猜疑着,但他觉得不可能,因为从说话的声音上判断,她并不是他想象的诺敏其其格。
“这么说,那只兔子也是打死的。”宝音惊讶地望着她说。
“不然要怎样?我们会被饿死。”她淡淡地说。
“侧妻”采集了一些草,看起来普普通通,她用匕首将草削碎,然后不停地揉在兔子肉上。香喷喷的蛇肉和兔子肉让他们饱餐一顿,这是宝音和包绮丽从来都没有品尝过的美味。
天越来越黑了,宝音抹嘴的时候,却看到了低垂的乌云压到丘陵的冠顶。
这时候忽然一道闪电,劈开云层飞快地划出一道菱形的火焰,好像落在了丘陵上。天气说变就变,一时间西风咆哮起来,乌云翻滚,整个草原为之俯首,天幕不时地拉开缝隙,将闪电的光芒洒在地上,时而眼前会闪现出新的苍穹和绿草覆盖的草原。
“要下雨了!”“侧妻”望着夜空说,“我们没有避雨的地方,只能暂时忍受这暴雨的袭击。”
“天哪,这可怎么办!”宝音急忙说。
“是过雨,一会儿就下完了!”“侧妻”肯定地说。
大雨停了,乌云轻捷地滑过草原的上空向远处飘去。
“草原上很冷,如果我们就这样坐一晚上的话,第二天就会病倒。”“侧妻”挤压着长发上的水微喘着说。
“为什么你到现在都不愿意让我们看到你的面容呢?或者你对我们也不放心?”宝音脱下湿透的衣服问道。
“这很重要吗?我们素不相识,不以貌示人难道也会妨碍你吗?”“侧妻”似乎有点不耐烦地说,他感觉她有点生气。
“好吧,尊敬的札木合夫人,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宝音有点尴尬,低头问道。
“我们必须燃起篝火,这样才能取暖。”“侧妻”说。
“什么?燃起篝火?这里连我们的衣服都是湿的,怎么能办到?”他有点嘲笑的语气。
“我去那边的榆树林找点干草,你去那边捡点干柴或者骨头什么的,总之能燃烧就可以。”“侧妻”说着,又走向丘陵。宝音有点不情愿地去寻找干柴了。
“侧妻”来到榆树林,攀上一棵大榆树,两只不知名字的鸟惊飞了。她微笑着,从鸟窝里掏出鸟蛋放在上衣兜里,然后将鸟窝里的干草小心地抽出来放在怀中,三只鸟窝里的干草已经有一大把了。接着,她用匕首在一些较大的树枝上割开一个口子,然后腾开一只脚蹬了一下树枝,只听咔嚓一声,树枝就折断落在了地上,就这样,不一会儿工夫地上就有一大堆绿叶茂密的树枝了,她剥了一些榆树皮做成绳子,将它们捆绑在一起,然后拖着往回走。
宝音看她拖着一大堆榆树枝回来,惊讶地皱了皱眉头。
“这些东西能燃烧吗?”他问道。
“待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侧妻”微笑说。她从怀里掏出干草,用两块打火石轻轻摩擦,然后用力吹着干草,果然冒起了烟,不一会儿干草就点燃了。她不停地将干柴架在上面,大火终于燃起来了。包绮丽靠近篝火,颤抖的身躯也恢复了平静。
等篝火燃尽时,他们身上的衣服都烘干了,他们不再感觉寒冷。
“能够在篝火边待一晚上也非常不错,至少不再冷了。”宝音笑道,感激地看了看“侧妻”。
“我们还可以睡在这里。”“侧妻”微笑着,他从她的眼神里感到一种温暖。
“我知道你既然能这么说,自然有你的办法,你真让我佩服。”宝音笑道。
“那是当然,我们在草原上生存,这些都是基本的生存技巧。”“侧妻”说着,用一根较长一点的木棍,将篝火燃尽的灰仔细地拨开,铺了一大块草地,灰烬中还有很旺盛的木炭。接着,她又抱起榆木树枝,铺在灰烬上,有厚厚的一层。
“就这样,我们就睡在上面吧。”她首先上去,躺在上面。
宝音看了看包绮丽,拉着她也躺了上去。
“真温暖,感觉就像睡在热炕上!”包绮丽兴奋地说。
“那么,你是怎么做到的?”宝音枕着胳膊问道,“如果不是你,我想我们要死在这里了,最近总生活在噩梦中,感谢还有你在我们身边。”
“在你们男人眼里,懦弱的女人又算什么呢?你要鼓起勇气,你要做草原的主人,千万不要抱怨自己的命运。”“侧妻”叹息一声说,“唉,男人的心就像海绵一样,在烈日当空的时候它总饱饮海水,在暴风骤雨的时候它总是埋怨涨满的浊水。可是,有从不灼热的太阳吗?有总是平静的风暴吗?”
宝音默默不语,他突然感到眼前这个女人不同寻常,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崇拜的感觉。
那是他们逃离札木合的营地的第四天。有时候隐约可以听到马群跑过的声音,却见不到人。他们忧心忡忡,既怕落入札木合之手,又怕被狼吞噬,或被毒蛇咬伤。而且这里已经很难再找到食物了,也不知道往哪里去,种种磨难仿佛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让宝音感觉似乎已经走入绝境。
为了能够再安全一些,或者能够找到食物丰富的地方,“侧妻”提出要走得更远一点,她说必须穿过怯绿涟河,河对岸有一片树林,在那里有野果和野鸡之类的食物。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终于走到怯绿涟河南岸。天空又阴云密布了,草原一片沉静,雷鸣声从头顶滚过,一直延伸到河北岸的红柳林,接着传来一阵阵隆隆的回响声。在这天地相接的草原上,突然升起阵阵混杂的喧嚣。宝音拉着包绮丽站在丘陵的一个低洼处,以免遭到暴雨的突然袭击。“侧妻”看到他把她抱在怀中,用双手暖和着她的脸蛋,她远远地瞅着,白了他一眼,为了不妨碍他们,她站在了另一个低洼处。
可是大雨并没有降临。他们又从低洼处走出来,等着“侧妻”的吩咐。
“我们要渡河,河对岸是个好地方。”她冷淡地说,然后指挥大家去捡干的树枝和木头。
直到晚上,已经准备好所需的干树枝和干木头了。她用榆树皮绑扎这些树枝和干木,再涂上一层厚厚的松脂,造了一只足可以载三个人的小舟,然后将它放在篝火边烘烤。
第二天清晨,他们抬起木舟来到河畔,将它推入水中。他们乘舟顺流而下,穿越峭壁,漂流到一个河对岸的一个拐弯处,在落日的景象中他们登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