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考的必要
生死问题是人生的大问题,甚至可以说是最大的问题。死是对生命意义的最大挑战,最让人感到困惑。我自己从小就被这个问题所苦恼,我相信每个人也或多或少会被这个问题所苦恼。我的基本态度是,对这个问题不应该回避,要去面对它,思考它。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反正我这个人是怕死的,我就不相信一个热爱生命的人是不怕死的,对死是没有恐惧感的。我承认我从小就怕死,当有一天我知道,这个死不只是那些老人的事,也是我的事,有一天我也会老、也会死,当我明确地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我感到绝望啊,原来人生是这么一回事,最后等于零啊,那个时候真的感到内心崩溃。当时我还很小,还在上小学,突然觉得人生没有了意义,我经历的这一切,这些欢乐啊,这些苦恼啊,这些笑啊哭啊,最后不是全没有了吗,什么都留不下,都是过眼烟云,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不能想象有一天我会不存在,这实在太难接受了。从此以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在折磨我。
其实,许多人在人生的早期都会想到死的问题,我在我的女儿身上就看到了这一点,好像有点遗传似的,她四五岁的时候就为这个问题苦恼,经常提出这方面的问题。关于人死后会去哪里,妈妈告诉过她,会去天上,变成天使。她爱妈妈爱得不行,就问:“妈妈,我不想跟你分开,将来你变了天使,我也变了天使,我们都到了天上,你还会照顾我吗?你还是我的妈妈吗?”妈妈说:“我们只要现在许下这个愿,就会的。”她问:“可是到了天上我认不出你了怎么办呢?”妈妈说:“我们做个记号,就能认出了。”她想了想,忧伤地说:“时间太长了,做了记号也会忘记的。”五岁的孩子啊!她觉得人生特别美好,亲情特别美好,可是她想到了这么美好的东西不能长久,为此而痛苦。
人生的最大问题,理应也是哲学中的最大问题。苏格拉底说:哲学就是预习死亡。他的意思是,死亡是灵魂摆脱肉体回归纯粹的精神世界,而哲学就是让你练习过灵魂不受肉体束缚的纯粹的精神生活,你过惯了这种生活,到时候就能安详地面对肉体的死亡了。当然,他的这个说法是把灵魂不死当作前提的。中国的儒家一般来说不太重视思考死亡问题,但是到了宋明理学,受佛教的影响,也有了相当的重视,比如王阳明说,学问功夫最难又最要紧的是看得破生死,他把看破生死视为最高的学问。当然,特别重视生死问题是佛教,有一位高僧说,佛教归根到底一件事,就是了生死。
但是,通常的情况是,我们对死亡问题是回避的。不但自己回避,也不让小孩问,我常常看到,只要小孩问起这个问题,大人往往阻止,说不要胡思乱想。这哪是胡思乱想啊,他想的是根本问题啊。为什么回避呢?一个原因是恐惧,认为想这个问题是不吉利的。对死亡的恐惧基本上是人人都有的,你既然是一个生命,当然不愿意生命结束。我不相信一个人想到自己永远离开人世的一天会不害怕,不可能的,害怕是正常的。可是我觉得回避的害处更大,这个恐惧到时候会来一个总爆发。另一个原因是无奈,觉得想也没有用,到时候还不是一样要死。思考当然不能让人不死,但这不是拒绝思考的理由,相反,正因为人必有一死,才需要通过思考来寻找一个角度,使自己能够用适当的态度面对,有没有这个角度是大不一样的。还有一种普遍的想法,就是认为现在想还太早,到时候再想吧,到时候就自然解决了。对于这种想法,我觉得索甲仁波切回答得特别好。
在《西藏生死书》中,索甲仁波切说,你说现在想还太早,可是西藏有一句谚语:“明天和来世哪一个先来到,只有天知道。”死亡是不问你的年龄的,人在任何年龄都可能和死亡不期而遇,所以什么时候想这个问题都不是太早。一般人的心理是宁可相信死离自己还远,因此在遭遇死亡的时候,就必定觉得太早太突然,非常不服气,非常委屈。应该戒除这个心理,反过来想问题,随时做好准备,做到我就是今天晚上死也能够从容面对,安详地离世。
索甲仁波切认为,能够安详地死去,这是人生的巨大成就。但是,这个成就不是想有就会有的,而是平时修炼的成果。你说到时候想还来得及,才来不及呢,所谓自然解决也绝无可能。你只有平时修炼得样样都放得下,到时候才能够放得下。死亡意味着你要放下一切,可是如果你平时什么都放不下,对世俗的利益很计较,把人世间的一切看得很重,到时候你且放不下呢。佛教在了生死方面有一套非常复杂的修炼方法,我也不懂,不过我想,有一种修炼是我们大家都能够做的,就是学会放下,看淡人世间的得失,这样逐步向看淡生死靠近。
我的一个朋友在协和医院工作,协和医院是顶级医院,所以经常会有癌症病人托他找医生,每个星期都会有四五个人。他告诉我,他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其实多数是吓死的,一确诊是癌症就觉得大限临头了,恐惧得不得了,就吓死了。一般的规律是,开始的时候否认,不相信,然后是委屈,为什么偏偏是我,最后就是精神崩溃,身体也跟着崩溃。人的心态实在太重要了,精神素质实在太重要了,肉体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精神支配的,生病的时候尤其是这样。当然会有真正不治的情况,即使这样,心态好也可以延长生命,并且有尊严地死去。所以我们一定要相信精神的力量,而要具备这个力量,平时的思考和修炼就很重要了。
总之,我主要强调一点,就是对于死亡不要回避,要去面对它,去思考它。死亡是一件必定会到来的事情,它已经在前面某个地方等着你了,你总不能什么也不想吧,你总得有一个路子去对付它。当然,最后思考的结果怎么样,很难说。有的人可能从哲学中找到了一个角度,有的人可能从宗教中找到了一种依托,都可以。其实我自己到现在为止不能说已经想明白这个问题了,但是我不回避,一直在想,希望能找到最适合于我的路子。
其实,不回避本身也会起到一种积极的作用。古代埃及人举行宴会,在吃喝得最热烈的时候,就让人抬进来一具尸体。欧洲中世纪的修道士戴一种戒指,上面雕刻一个骷髅。这都是在提醒人总有一死,让人对死习以为常,以免死来临时大惊小怪。法国哲学家蒙田说,死亡会在任何一个拐角等候我们,那么就让我们也在任何一个拐角等候它吧。他还说,让我们对死亡比对什么都熟悉吧,到时候我们就不会觉得它是一个陌生的来客,因而感到惊慌失措了。
二、思考的路径
怎么思考死亡?我简单地提示一下,在哲学上和宗教中有三种思路。
第一种是哲学上相当普遍的思路,就是用理智的态度接受死亡。你要看明白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是一件自然的事情,对自然的事情你就要顺从,顺其自然,你不要抗拒,你越抗拒就越痛苦。中国的儒家就是这种态度,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死亡属于天命,人力左右不了,你就听从吧。你不但不要抗拒,而且不要去多想,孔子说的“未知生焉知死”就是这个意思,生的道理你还没弄懂,怎么可能想明白死的问题呢。你看孔子很少谈死的问题,他主张把注意力放在生的事情上。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早晨弄明白了人生的道理,晚上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死了,这话说得很好,但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如果回避死亡的问题,人生的道理是不能真正弄明白的。
在西方哲学中,古希腊罗马的斯多葛派是特别喜欢讨论死亡问题的。他们倒是不回避,谈得非常多,有时我不免猜测,他们其实很怕死,要不怎么老想这个问题,想出种种理由来让自己不要怕,要坦然接受。他们提出的理由很巧妙,比如说你想一想一百年前你在哪里,一百年后你不过是回到了你一百年前所在的那个地方。一个人为自己在一百年前不存在而痛哭,我们会认为他是个傻瓜,而一个人为自己在一百年后不存在而痛哭,他同样是傻瓜。你觉得死很委屈吗,那么你想一想,所有的人都会随你而去的,多么伟大、多么富裕的人都要走这同一条路,你有什么委屈的?他们总的思路也是把死亡看作一件自然的事情,你要顺从自然,死就好比旅行者住了旅店以后要上路,演员演完了戏要谢幕,果子成熟了会从树上掉下来,你要抱着这样一种心态离开人生这个旅店、这个舞台、这棵大树。一个人面对死亡感到痛苦是因为他不愿意走,那么你变不愿意为愿意,变被动为主动,你就不痛苦了。
第二种思路可以称作审美的态度。中国的庄子是典型,目标是“齐生死”,“无古今而后入于不生不死”,超越时间,把你的小我融入到宇宙的大我中,你就超越生死了。你活着的时候就要进入这种境界,办法是“逍遥游”,在精神上与宇宙万物同游,其实也就是把你的小我融入到宇宙的大我中。
第三种是宗教的思路。前面两种,审美的态度有点玄乎,一般人难以做到;理智的态度回避了一个问题,有生必有死,死是一件自然的事情,这个道理好懂,可是如果死后归于虚无,什么也没有了,那么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它回避了终极意义这个问题。宗教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的。
不同的宗教,解决这个问题的思路是不一样的。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佛教和基督教的思路正相反。佛教有教义、教主、组织、戒律,就此而言是宗教。但是,佛教不承认宇宙中有一个主宰神,这个神是灵魂的来源和归宿,在这一点上和基督教非常不同。对于人生问题的解决,佛教强调依靠自身的觉悟和智慧,而不是神的启示,这与哲学很相近。我一直觉得,佛学是最博大精深的哲学,遗憾的是我涉猎太浅,有待于今后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