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有一个误解,以为佛教中也有灵魂一说,它是轮回的主体,一位高僧纠正了我的这个看法。按照佛教中唯识学的说法,生命流转的载体是一种心识,就是叫做阿赖耶识的第八识,因为它不是主体,所以不是灵魂。佛教是否认有主体的,每个生命并没有一个作为它的主体或者说实体的所谓“我”,而只是因缘的凑合,因缘一散,这个现世的生命就结束了。“无我”是佛教最重要的原理,让你看破你如此看重的“我”的虚幻,破除我执,没有了我执,就不会有生死的迷惑了。但是,佛教并不认为现世的生命结束后,生命的流转也结束了,因为那个心识还在,它会通过投胎而承载新的生命,这就是轮回。轮回意味着心识仍在迷惑之中,佛教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断轮回,彻底摆脱生死的迷惑。唯识学是佛教中最难学的理论,我觉得其中很可能隐藏着彻底解决生死问题的正确路径。
在佛教看来,解决生死问题要靠智慧,彻悟人生的道理,但不能只靠智慧,在慧之外还要有戒和定,通过修行和实证体验使悟到的人生道理化为血肉,化为本能。在这一点上,佛教和哲学又有所区别。不同流派的佛教都有一套针对死亡的修炼方法,让你在死亡来临时容易和肉体分离,走上往生的路。我有一点不太明白,有一个东西能够和肉体分离,在肉体死亡以后继续存在,这个东西不就是灵魂吗?我想,佛教否认它是灵魂,用意应该是彻底破除我执,实际上是告诉你,那个在死后继续存在的东西也不是“我”,而只是因为迷惑而没有消散的一缕意识。
和佛教相反,基督教承认主体、实体意义上的灵魂,这个灵魂是永远不会死的,肉体死亡以后,灵魂就回到了天国,回到了主的身边。和佛教相比,这个思路简单得多,只要你相信,见效也快得多。事实上,有基督教传统的国家,那些真正信基督的人,他们面对死亡时的确比较平静。临死的时候,是相信死后的永生,还是认为死是彻底的毁灭,心态当然会大不一样。不过,对于灵魂不死,不是想相信就能相信的。有些人可能有某种特殊的体验,得到了某种启示,就对此坚定不移。有些人入了教,通过灌输和熏染,可能也相信,起码劝说自己相信。但是,多数人没有这些经历,就很难真的相信了,因为这个事情是超越我们的经验的,我们活着时无法知道死后的情形。那么,应该怎么来看这个问题呢?
我介绍大家看杨绛不久前出版的一本书,书名叫《走到人生边上》。我太太是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所以我先读到了书稿,写了一篇评论,老太太看后说了两个字:“知我”。写这本书的时候,老太太96岁了,书的开头就说,我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上的边上了,意思是再往前就要掉下去了。在这个时候,我朝后看看,看我这一生到底有什么价值,又朝前看看,看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前面等着我的当然是死,但死到底是什么?人死后就是什么也没有了吗?她说她带着这个问题去问了很多人,他们都是一些先进知识分子,是艺术家、作家、学者、科学家等等,他们都比她年轻,她称他们为聪明的年轻人,但是说年轻也不年轻了,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他们的回答几乎是一致的,都告诉她,人死了就是没有了,人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说,我就纳闷了,他们怎么知道的呢?意思大约是他们又没有死过,凭什么这样自信地断定。要说人死后变成鬼,还有人比如她的亲戚说亲眼见过死去的人的鬼魂,有少数人的经验可以证明,但是你说什么都没有了,你怎么证明呢?最后她说,对于人死后还有没有灵魂,我一点经验也没有,所以仍然不明白。
我很欣赏老太太的这个态度,这个态度就是存疑,因为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所以不肯定也不否定,至少应该保留那种可能性吧。有人研究濒死体验,就是人死了又活过来了,请他们谈濒死状态中的感受,发现很相似。在那段时间里,都是感到灵魂离开了肉体,能够看到在场的人围着你的尸体,在哭或者在抢救。然后,这些都模糊了,感到进入了一个隧道,隧道前面是光明,靠近隧道的出口,会看见已死去的亲人朋友。这么相似的体验,说明灵魂和肉体很可能是两回事,肉体死后灵魂还在,会有一个去处。
我们这个民族受唯物论教育的时间太长了,往往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相信,才认为是事实,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一概不相信,等于不存在。杨绛说得好:真善美不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吗,不就是自己心里明白吗?我觉得中国人是有这个传统的,眼见为实,只相信看得见的,所以把肉体看得很重,轻视灵魂。中国本土的宗教只有道教,其实是方术,够不上宗教的水平,追求肉体不死,所以就炼丹、练功,要成仙,搞这一套。中国人重肉体,西方人重灵魂,从建筑上也可以看出来。欧洲最发达的建筑是什么?是教堂。一座大教堂,一代代人不断建,几百年才建成,非常宏伟。我们去欧洲参观,看教堂是一个主要节目。教堂是干什么的?就是安顿灵魂的。中国当然也有庙宇,但工程最浩大的建筑是什么?是陵墓,皇帝的陵墓,诸侯达官的陵墓。陵墓的格局基本上是把你生前的生活搬到地下去,死后还要过世俗的生活。在欧洲是找不到帝王的陵墓的,路易十四,法国最伟大的君主,生前也讲究奢侈的生活,凡尔赛宫是他盖的,很辉煌,可是你是找不到他的陵墓的,无非是葬在某个教堂的某个角落里,因为他们相信灵魂已经升天,不需要那些排场。
所以,对于灵魂不死,你能相信最好,如果不能相信,也不要否定,恰当的态度是存疑,而且不妨从存疑再朝前走一步,宁信其有,宁可相信灵魂是不死的。这有什么好处呢?不仅仅是能够平静地面对死,而且对生也是有好处的。你相信灵魂比肉体更本质、更长久,你活着的时候就会把重心放在灵魂上,来锻炼、提高、丰富自己的灵魂,注重精神生活,不太在乎物质享受,这样你的人生会有更高的境界和格调。
其实,那些相信灵魂的哲学家也是抱着这个宁信其有的态度的。比如柏拉图,他说灵魂来自并且要回到一个永恒的世界,他称之为理念世界,然后他就说这个信仰实际上是一种冒险,但这个险值得冒。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说得更到位,他说相信上帝存在和灵魂不死其实是一种赌博,但是我宁可把赌注下在上帝存在这一边,如果我赌赢了,就赢得了一切,如果赌输了,结果无非是和把赌注下在上帝不存在的人一样罢了。哲学家是很理性的,重视根据,上帝存在这件事无法证明,所以即使相信也会心存怀疑,但同时即使心存怀疑也宁可相信,因为他们觉得,按照上帝存在、灵魂不死这样一个前提来生活,人生会更有精神性,更有品格,更有意义,我觉得这是对的。
三、思考的意义
思考死亡问题,不一定会有一个结论。比如我,我承认到现在我还不能得出一个结论,还有许多困惑。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思考死:有意义的徒劳》,就是说虽然最后还是没有想通,好像很徒劳,但这是有意义的徒劳。我觉得通过经常思考死亡问题,起码有两点收获,一个是让我们对人生更进取,另一个是更超脱。
思考死亡未必就会使人变得悲观,其实也可以使人活得更积极、更进取。人终有一死,生命是有尽头的,你不可能无限地活下去,这个道理很简单,但是常常会被我们忘记。陷在具体的生活中,我们往往会有一种错觉,好像可以无限期地活下去似的。当然这种错觉也需要,否则我们不可能活得开心。但是,总是活在这种错觉里,就未免糊涂了,就会不知珍惜人生有限的光阴。我经常说,人生最根本的责任心是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你只有一次生命,只有一个人生,如果虚度了,没有人能够安慰你,说什么都是空的。所以,想到这一点的话,你就不能糊里糊涂地活。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有一个说法,叫作先行到死中去,向死而生,就是从你必有的死出发,回过头来筹划你的生,让你有限的生命活出最大的意义。用我们的说法,叫作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我这从另一种意义上来用这句话,不是在事实上已被置于死地,而是在思考中把自己放在死亡来临的时刻,然后回过头来看怎么度过自己的一生才是最好的,才真正实现了人生的价值。
你真能这么想,就会明白,跟着时尚走,跟着习俗走,真是对不起你的生命啊。我觉得现在真正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人实在不多,很多人是盲目地生活着,完全受外界环境的支配。包括你们现在上学,你一定要从自己的整个人生出发来考虑,怎样度过学生阶段对于整个人生才是有价值的,能够为有意义的人生打下一个基础的。如果只是为了拿一个文凭,只是为了就业,你就已经是在浪费你的人生了,人生浪费不起啊。
思考死亡问题,不但能使我们更进取,对人生抱认真的态度,而且能使我们更超脱,与自己的人生拉开距离。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有两手,一手是执着、进取,另一手是超脱、淡定,不能光有一手没有另一手。光有执着、进取,这样的人貌似积极,实际上是很脆弱的,遇到挫折就会一蹶不振,很容易被打倒。
古罗马哲学家马可·奥勒留有一本书叫《沉思录》,据说温家宝总理很喜欢,是他的床头书,看了不下一百遍。你们不妨看看这本书,它实际上是一本教人超脱的书。马可·奥勒留是古罗马帝国一个很有作为的皇帝,常年在战马上度过,这本书其实是他的日记,想起来就写一段,都是在劝勉自己。基本上是两类内容,一类是督促自己要认真,把该做的事做好,另一类是开导自己要超脱,这类内容占主要篇幅。他经常对自己说,你看历史上以前有很多比你伟大的人,他们都上哪里去了?所以你何必在乎你的这些稍纵即逝的遭遇呢。
书中有一句话,他说一个人应该经常用终有一死者的眼光来看看事物。比如说,你为一件事情痛苦得要死要活,这时候你就想一想,曾经为同样的事情痛苦的人都上哪里去了?你就会觉得犯不着这么痛苦了。你和别人吵得你死我活,这时候你就想一想,一百年以后你在哪里,他在哪里,你就吵不下去了。当然,一个人如果永远用这样的眼光看问题,那就什么也别干了。但是我说我们有必要为自己保留这样的一种眼光,人生必定会有挫折,有的挫折可能极其严重、无法挽回,那个时候除了超脱别无他法,你就用得到这种眼光了,有了这种眼光,你其实会更坚强的。
我自己觉得,拥有这样一种超脱的眼光,是学哲学的一大好处。哲学在某种意义上是教给人一种分身术,把人分成两个我,一个是肉体的我,这个我在世界上生活、奋斗、痛苦、快乐,还有一个更高的理性的我,在他之上看他、指点他、关照他。这个更高的理性的我其实就是通过学哲学获得的一种超脱的眼光,能够站在宇宙的立场上看自己的人生遭遇。有了这种眼光,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你不会把寿命看得太重要。用宇宙的眼光看,人活长活短都是一瞬间,早死晚死没有多大区别。古希腊七贤之一的比阿斯说,我们应该能够随时安排我们的生命,既可以享高寿,也不要怕早夭。这种超然的心态,就是学哲学的一个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