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幸福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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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人文精神与中国社会转型(3)

公共领域的规则,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公共财政的管理,二是公共价值的保护。前者主要是税收及其合理使用。在西方法治国家,纳税是公民最重要的义务,逃税是大罪,必定会被追究。当然,税收应该公平合理,中国现在民营企业的税收负担太重,根据2005年福布斯全球税务负担指数报告,中国税收负担在全世界排行第二,这个负担大部分落在了民营企业家身上。政府拿了纳税人的钱,无非是用于行政、国防、公共安全、医疗、教育、社会救济等方面的开支,这里面就有一个合理使用的问题,真正做到对纳税人负责,取之于民也用之于民。这是规则,如果使用得不合理,就是不守规则。现在大家都知道,我们的政府不太守规则,挥霍纳税人的钱,三公消费达到天文数字。腐败也很严重,2004年着名反腐败组织“透明国际”清廉指数排名,中国排在第71位。医疗和教育是最应该花钱的领域,但政府却舍不得花,负担落在老百姓身上,大量穷人看不起病、上不起学。2000年世界卫生组织医疗公平性评估,在191个成员国里,中国排在第188位,倒数第四。从支付能力也就是学费在居民收入中所占的比例看,中国大学的学费也是世界最高的。

公共价值的保护包括环境保护、生态保护、资源保护、文化遗产保护、自然遗产保护等等,这也是公共领域里的重要规则,政府的责任是制定相关的法律,并且严格执行,对于违背的企业予以处罚。可是现在的情况是,许多违背这方面规则的项目恰恰是政府批准和支持的。为了做大项目和形象工程,或者出于权力寻租的需要,官商勾结,肆意破坏环境,破坏资源,破坏文物,这种事情实在太多了。瑞士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2005年环境可持续指数的排名,在144个国家和地区里,中国排在第133位。世界卫生组织2005年公布全球空气污染最严重的10个城市,中国占了7个,其中包括北京,太原名列第一。

症结在哪里?就是政府的权力太大了,缺乏约束的机制,实际上还是人治,使得权力有巨大的寻租空间。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药监局,现在在审判郑筱萸,药监局原来的局长,他下面的几个司长也都是贪官,这一窝贪官把中国的药品市场搞得乱七八糟。他们居然有这样的能耐,上台之后开始搞所谓新政,把地标改为国标,批药的权力全部收归药监局,所有的药进行重新认证,以前认证了的都不算数。三个月内居然批了十几万种药品,怎么审查得了呢?其实就是要药厂用钱去买批文,一个批文几百万元,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就索贿受贿。这个药的成本就非常高了,药厂也有办法对付,很多老药改一个名字,把价格提高几倍甚至几十倍。为了推销这些价格高得离谱的药,药厂就派出大量所谓医药代表跑医院,给医院和医生回扣。这个负担最后当然是落在病人身上,2002年他们上台之后药价飞涨,看病贵成为非常突出的问题。现在审判他们的一个主要罪名是玩忽职守,我就想不通,他们怎么能这么长久地玩忽职守,老百姓早就怨声载道了,怎么就没有人管他们,没有人管得了他们?在一个法治社会里,这是不可想象的,就那么几个人把药品市场搞得一团糟,不但药价飞涨,而且假药泛滥,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这是不可能的。

这个事例充分说明,在我们国家,市场经济的真正的、健康的秩序还远远没有建立起来,政府在市场准入和商品流通的环节拥有巨大的权力,这个权力其实是扰乱市场的主要因素。市场经济成熟的过程,秩序形成的过程,就应该是政府权力逐步受到限制、逐步退出经济领域的过程。事实上,什么地方政府对经济管得少,那个地方市场经济的秩序就比较好,民营经济发展得就比较快。权力必须与市场脱钩,否则法治建设无望,市场经济发展无望。

二、尊重灵魂:信仰从大一统意识形态向个人精神生活的转型

1.人的高贵在于灵魂

我们现在面临的另一个大问题是信仰的缺失。现在大家普遍感觉我们这个社会道德状况很差,根源在什么地方?我认为一个是因为前面说的法治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缺乏一个奖善惩恶的制度环境,另一个就是许多人没有信仰,缺乏一个扬善贬恶的精神环境。

人为什么要有信仰?因为人是有灵魂的。所谓人有灵魂,是说人有精神上的追求,如果让人像动物那样仅仅过肉体的生活、物质的生活,吃饱喝足,这样过一辈子,作为人来说是不会甘心的。人不但要活,而且要活得有意义,人的这种灵魂的追求,可以说是人身上的神性,它正是人比动物高贵的地方。这个神性应该有一个来源,所以基督教就创造了一个上帝,或者用某些哲学家的说法,就是宇宙应该有一个精神性的本质。我们的确很难用科学来解释人的这种灵魂追求,比如用进化论也许可以解释猴子怎么变成人,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最后怎么产生了人的大脑,但是没法解释人的灵魂追求是怎么产生的。事实上,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那些有精神追求的人在生存斗争中往往是处于不利地位的,一个人太看重灵魂生活,在实际生活中很可能会倒霉,未必有利于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存。那么,这种把灵魂生活看得比肉体生存更重要的价值取向,它必定有一个超越于生物学的来源,不管你把那个来源叫作上帝还是别的精神实体。我想我们不管信不信基督教,信不信某一种宗教,我们起码要承认,人应该有一种更高的生活,比纯粹的物质生活、世俗生活更高的生活,承认了这一点,我认为就是一个有信仰的人。

一个人有信仰,有灵魂的追求,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做一个有道德的人。道德有两个基础,一个是同情,我在前面已经谈到,这可以说是道德的初级基础,是人与兽的区别的起点。另一个是尊严,这可以说是道德的高级基础,是人与兽的区别的顶点。如果说同情是人与人之间以生命相待,那么,尊严就是人与人之间以灵魂相待。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同情相当于孟子说的恻隐之心,是仁的开端,尊严相当于孟子说的羞恶之心,是义的开端。荀子也强调,义是人与万物的区别之所在,是人的尊严之所在,人因为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

在西方哲学中,关于人的尊严,讲得最好的可能是德国哲学家康德。他说人有两个部分,作为肉体,人生活在现象世界里,跟其他生物差不多,要服从自然规律,是不自由的。但是,作为灵魂,人是生活在本质世界里的,是自由的。何以见得呢?他说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就是人能够为自己的行为立法。他说的这个“法”就是道德法则,人能够按照道德法则来做事。作为生物学意义上的人是不可能这样做的,他受自然法则支配,而道德法则和自然法则往往是相反的。自然法则要人趋利避害,而作为道德的人却要让自己的行为体现出做人的尊严。用康德的话说,你要这样行为,可以让你的行为准则成为全世界的人的行为准则。

康德由此提出了一个着名命题,就是人是目的,永远不能把人当作手段。他说的应该是目的的这个“人”,就是作为精神性存在的人,这才是人的真正本质之所在。这个意义上的人是目的,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他人,你都不能把这个意义上的人当作手段。对自己来说,你不能为了满足肉体的需要而出卖灵魂,把你身上的高级部分作为手段去为低级部分服务,那样你就不是把自己当作目的,而是当作手段了。对他人来说,你也要把每一个人都看作是一个灵魂,你要尊重他,如果你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和利益而损害他人,你实际上就是把他人用作手段了。不光是这样,当你不把别人当目的而是当手段的时候,当你不把别人当作灵魂的存在而予以尊重的时候,你是侮辱了人性中的高级部分,因此是侮辱了所有的人,也因此是侮辱了你自己。一个人如果不尊重他人的尊严,就是不尊重所有人的尊严,包括你自己的尊严。

一个人意识到并且在行动中体现出做人的尊严,他就是一个高贵的人。真正讲道德,我认为应该强调两个品质,一个是基于同情心的善良,一个是基于做人的尊严的高贵。我们讲道德,往往容易从意识形态着眼,一些具体的道德规范,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守纪律等等,这些都是表面的东西,没有触及道德的根本。真正的道德应该建立在人性中善的成分的基础之上,就是同情和尊严,善良和高贵,这才是道德的根本。人要活得高贵,活出人的尊严来,做一个大写的人,一个精神性的人,而不光是一个肉体的人。一个人对自己有这样的要求,他就一定会是一个有道德的人。在古罗马和欧洲中世纪,高贵曾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价值,贵族不只是门第和身份,在待人接物上是有很严格的要求的,要让人感到你值得被尊敬。在今天这个时代,人们很少把高贵看作一个重要价值了,或者是把它庸俗化,好像拥有豪宅、名车、品牌奢侈品就是高贵。那算什么高贵啊,不过是钱多罢了。人的高贵在于灵魂,灵魂都丢了,还有什么高贵可言。

一个灵魂高贵的人,他的突出特点就是待人平等,尊重他人,把每个人都当作有灵魂因而有尊严的人对待。一个人尊重他人,实际上也就是尊重自己,在对他人的尊重中,体现出了他的自尊,体现出了做人的尊严。相反,如果一个人不把别人当作人对待,实际上也就没有把自己当作人,他根本不知道生而为人有多么宝贵。现在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有钱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开着宝马横冲直撞,压死了人也无所谓。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往往就只用物质来给自己估价,也给别人估价,因为他没有别的标准嘛。有灵魂的人之间,一定是互相尊重,诚信相待。两个没有灵魂的人在一起,无非是狼狈为奸或者彼此恶斗。最麻烦的是有灵魂的人遇见没有灵魂的人,真是秀才遇到兵,既不愿和他斗,又没法讲理,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2.中国缺乏尊重灵魂的传统

如果说法治社会的出发点是对个人生命权利的尊重,那么,信仰的实质就是对个人灵魂生活的尊重。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这两种尊重都相当欠缺。儒家很重视道德,把道德看作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之所在,但是在儒家学说中,你找不到灵魂的概念,看不到对灵魂生活的描述,道德缺少信仰的根据,最后看重的就只能是道德的社会功能。

这是中西道德的重大区别。西方人的道德是有信仰作为背景的,这和西方哲学的传统有关系。从古希腊开始,他们的哲学是所谓形而上学,就是对世界本质和人生意义的追根究底的追问,到了基督教,便形成了灵魂来源于并且回归于上帝的信仰。在这个信仰背景下,道德实质上是个人的灵魂生活,是绝对命令意义上的自律。个人要对自己的灵魂负责,对上帝负责,要带着一个干净的灵魂去见上帝。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哪怕没有任何人监督我,总有上帝在监督我。

在中国哲学中,形而上学就相当薄弱,缺少那种终极追问。儒家哲学基本上是道德哲学,关注的主要问题是怎么样维护好社会的宗法等级秩序,维护好社会的稳定。在缺乏信仰背景的情况下,道德就成了意识形态,成了社会义务和他律。在儒家经典里,我们也能看到一些言论,强调慎独,强调个人道德修养本身就是价值,甚至是最高价值,比如孔子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人不知而不愠”,孟子说的“天爵”。但是,从总体上看,儒家伦理具有强烈的社会功利目的,所谓修齐治平,修身归根结底是为了治国平天下。

人性有两端,一端是兽性,就是生命本能,另一端是神性,就是灵魂追求,处在这两端之间的是社会性。西方传统的特点是肯定两端,中间的社会性是为两端服务的,这样建成的社会一定是高质量的。中国正好相反,压制两端,只要中间,结果反而得到了一个低质量的社会。我认为这个情况特别值得我们深思。

3.信仰的重建

中国人缺乏信仰,这是一个老问题,不是一个新问题。我上面讲了,我们的文化传统就有这个毛病。这个毛病在改革开放前的那个时代也是存在的,严格地说,我们当时有的是意识形态,不是信仰。意识形态和信仰是有区别的,意识形态解决的是社会层面的问题,就是要建设一个怎样的社会,而信仰解决的是形而上层面的问题,人生意义的问题,就是人怎样活才有意义。以前我们把这两个不同的层面混为一谈了,改革开放以后,这个问题就暴露出来了。

所谓信仰危机,实际上是人们发现不能再用意识形态来指导自己的人生了,每个人必须自己去寻找信仰、去解决人生意义的问题了。你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怎么活才有意义,以前是没有这个问题的,起码表面上是没有这个问题的,党都给你解决好了,一切交给党安排,你就为共产主义奋斗一生吧。现在你如果还是这样解决的话,就不太够了吧,当然你可以为共产主义奋斗一生,但这基本上是社会层面的理想,不能取代你自己对人生意义的思考。以前常常说共产主义人生观,其实严格地说,共产主义不是一种人生观,而是一种社会历史观,是解决什么样的社会是好社会这个问题的,并不是解决什么样的人生是好人生这个问题的。现在每个人必须自己去解决为什么活的问题,我认为这是一个进步,而不是退步。

现在仍然有人鼓吹要建立一种大一统的信仰,比如把儒家思想做一番改造,树为当代中国人的统一信仰。这可能吗?我认为不可能,因为它基本上是一个社会层面的东西,缺乏作为信仰所必须具备的形而上的深度,而且它事实上也解决不了现代人所面临的复杂问题。我还认为,即使可能,也不应该人为地树立一种信仰,因为按照本义来说,信仰就应该是每个人灵魂中的事情,不应该是社会统一规定的事情。不过,我并不因此就认为儒学对当代中国人的信仰无所贡献,它可以成为我们确立信仰的思想资源之一,同时如果有些人自愿把它当作自己的唯一信仰,当然亦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