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幸福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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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人文精神与中国社会转型(4)

我想强调的是,信仰理应由社会的意识形态回归为个人的灵魂生活,把凯撒的给凯撒,把上帝的给上帝,这才是正常状态。作为个人的灵魂生活,信仰必须是自觉的,是个人的一种自觉追求和选择,因为这个原因,信仰又必然是多元的,不可能也不应该强求统一。有的人信基督教,有的人信佛教,只要是真诚的,都很好。有的人什么教都不信,但是很严肃地对待人生问题,在认真地思考,也很好。一个人怎样算有信仰?我提两条标准。一条是重视灵魂,把灵魂看得比肉体重要,把精神生活看得比物质生活重要。这实际上就是相信人身上是有神性的,灵魂是人身上最高贵的部分,要好好照料它。另一条是道德自律,有做人的原则。这实际上也是相信人身上是有神性的,灵魂是人的尊严之所在,不可亵渎它,要有所敬畏,有一些事情是绝不能做的,做了就不复是人。

现在信教的人越来越多了,说明有这个精神需要。宗教的积极作用,一是有精神寄托,二是有道德约束,这对个人、对社会都是好事。但是,一个人有没有信仰,不在于是不是信教,宗教只是信仰的形式之一。事实上,信教的人里有有信仰的人,也有没有信仰的人,不信教的人里同样也有有信仰的人和没有信仰的人。现在寺庙里香火鼎盛,佛的本义是觉悟,可是在烧香拜佛的人里面,真正觉悟的人有多少?大多是在求佛为自己做一件什么事,满足自己一个什么愿望,用史铁生的话来说,他们在向佛行贿。

不要说香客,就是佛庙里的僧人,许多也不是真正有信仰的。前些年我去普陀山的法雨寺,那是一个很壮观的佛教寺庙。当时和尚们都在做法事,中间休息时,一个小和尚出来,坐到我旁边,我就和他聊天,问他做法事挺累的吧,他说是啊,赚钱真不容易。他很可爱,说了老实话,出家是他的职业,不是他的信仰。

两年前,我陪藏区的一个活佛上五台山。这个活佛很年轻,当时29岁,从来没有到过内地,因为听上师说他是文殊菩萨转世,毕生的理想就是要上一趟五台山,前年我的一个朋友帮助他实现了这个理想。他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景象呢?五台山兼有藏传佛教和汉传佛教,我们看见喇嘛们有的在打手机,有的在打台球,真的是乱七八糟。我问他有什么感想,他说了两点,第一点是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为此高兴,第二点他说他不知道这些穿着跟他一样衣服的人,在这样嘈杂混乱的地方怎么想佛的道理。我在那里还遇到了拦路抢劫,进一个小庙,被一个穿袈裟的人缠着算命,然后逼我交出身上的钱。

现在佛门已经不是清净之地,有一些所谓的高僧也完全不是方外之人了,他们活动在大都市,奔走于权门和豪门,瞄准了这些有权有钱的人对未来命运的恐慌心理,投其所好,靠宗教——确切地说是伪宗教——大肆敛财。我深切感到,正是这种亵渎宗教的现象最醒目地证明了当今许多国人的没有信仰。

一个社会没有法治,许多国民没有信仰,这是最可怕的,什么坏事都可做,什么坏事都会出。我坚定地认为,中国的出路在于法治和信仰。

三、尊重头脑:文化从实用向创新的转型

因为时间关系,这个问题我就简单提示一下。人文精神就是要尊重人的价值,具体体现为对生命、灵魂、头脑的尊重,尊重生命是秩序转型的基础,尊重灵魂是信仰转型的基础,而尊重头脑就是文化转型的基础。

现在人们对创新谈得很多,在我看来,创新型文化正是以尊重头脑的价值为其根本的,为此必须改变我们文化的实用品格。最重要的智力品质是好奇心、独立思考能力和对智力活动的热爱,这些也是创新型人才的主要特征。心智生活是人的高级属性的满足,本身就有独立的价值。我们应该鼓励纯粹的科学兴趣、艺术兴趣、理论兴趣等等,在这片非功利性的纯粹兴趣的肥沃土壤上,最容易诞生大师。

为了实现从实用文化向创新文化的转型,当务之急是改革我们的教育体制,实现从应试教育向真正素质教育的转变。没有这个转变,我们只能培养出许多谋生型、实用型的劳动力,培养不出真正创新型的人才,中国最多只能成为一个经济大国,不可能成为一个文化大国,在世界上终究是一个二三流国家,开多少孔子学院都没有用。

结语

最后,我想用我的朋友邓正来的话来结束今天的讲座。正来最近出版了一本书,题目是《中国法学向何处去》,实际上谈的不只是中国法学界面临的问题,也是中国整个思想界面临的问题。他在书中提出一个观点,就是通过入世和加入一系列国际条约,中国已经真正进入到了世界结构之中,意味着对世界结构规则的修改或制定有了发言资格,这才是“三千年未有之真正的大变局”。但是,要从形式资格亦即投票资格变为实质性的发言权,就必须由“主权的中国”进而成为“主体性的中国”,不能只是基于民族国家利益说“是”或“不”,而必须有中国自己的“理想图景”。

按照我的理解,这就是要求中国真正形成自己成熟的核心价值观,在思想上对世界向何处去发挥重大的、积极的影响。只有做到了这一点,中国在今日世界上才可以称为文化大国。这是一个伟大的使命,它的实现有赖于人文精神指导下的转型之成功。我今天所谈的秩序转型和信仰转型,实际上就是要我们国家在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上与世界接轨,成为世界合格的乃至优秀的成员,如此才能拥有正来所说的实质性的发言权。

广州讲坛现场互动

问:我在马王堆博物馆看到一个现象,在有中文提示的情况下,许多中国游客在拍照的时候仍然使用闪光灯,但是一些外国游客却没有使用。这引起了我的忧虑,能不能这样说,有一天在中国会发现对自己的文化缺乏一种自豪感,或者说不知道中国的文化到了哪里,也许要到韩国、日本寻找回原本优秀的中国文化?

答:这也是我的忧虑。现在实际上已经有这样的趋势了,中国历史上一些优良的传统在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地区可以找到,在中国大陆反而很少了。我觉得重要的是应该深思一下原因是什么。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地区有一个共同特点,一方面注意保存东亚传统文化,另一方面又注意吸取西方文化中的普世价值,建设民主和法治社会。他们的经验证明,传统文化与政治和经济的现代化是可以很好地结合的。我们的有些做法正好相反,一方面以发展经济的名义毁坏文化遗产,另一方面又以特殊国情的名义拒绝普世价值。我由此看到,狭隘民族主义是最恶劣的,既不能珍惜自己的好东西,又不能接受人家的好东西。我们必须有开阔的全人类眼光,立足于普世价值,这样才能把人家的好东西拿过来,又能珍惜和不丢掉自己的好东西。学习人家的好东西,改掉自己的缺点,我们的优点不会因此就没有了,只会发挥得更好。我相信,不管哪一个民族,它的文化中最好的东西,它的伟人思想中真正的精华,一定是具有普世价值的,因此一定是属于全人类的。其实孔子也是这样,我们应该好好发掘他的思想中具有普世价值的精华,这样在人家面前才有说服力,而不光是办许多孔子学院,用孔子的名义去推广汉语。

问:记得罗曼·罗兰曾经说过,真正的英雄是那些在看透生活真相之后仍然热爱生活的人。阅读您的作品,我觉得您是一直在奋斗而且走得很远的人。您在探讨人生真谛、探讨人生真相的路上,是怎么做到面对种种困惑而不愤世嫉俗的?

答:我想我还没有做到这一点,我仍然在奋斗的路上艰难行走。在这方面,尼采给我很大的启发。应该说我的天性是比较悲观的,这和我的性格有关。我从小很内向、敏感,在外界受了挫折,郁闷往往不能发散。我也很早就考虑死亡的问题,心中有绝望的感觉,仿佛看到了人生虚幻的真相。我和尼采相同的一点,就是我不甘心如此,我一方面对人生有悲观的看法,另一方面还是觉得人生太有意思了,我太想经历人生的各种可能性了。我觉得这种对人生的爱不是一种理论的东西,而是一种本能,我相信这说明我还是很有内在生命力的。这样两个矛盾的东西促使我更深入地思考。正如尼采所说的,看到人生意义阙如,这对一个人的生命力、意志力是一个考验,看清了人生的真相,你仍然勇敢地跋涉在虚无的荒原上,这是一种凯旋。其实这还真不是一个理论问题,我是尘缘未尽,生命的本能在起作用,就是爱这个人生,归根到底是因为这种爱,所以能保持一个向上的状态。另外,看到人生虚无也有好处,使我在热爱人生、执着人生的同时,能够保持一种超脱,这可能是悲观的那一面带给我的好处。我再热爱人生,我也看到它是有限度的,因为这个限度,我不会太沉溺在里面,一旦遇到了挫折和苦难,我能够跳出来看,心想不过如此,人生的一切悲欢都是暂时的,反正结局都一样。有超脱的一面很重要,反而可以保持比较好的心态,反而不容易被生活打败,反而能够让我继续爱人生,这是一种辩证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