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到这个程度够不够呢?现在有一些生态学家提出来,这是不够的,应该进一步认识到,人不是地球的主人。我看到有一个生态学家提出这么一个观点,他说人是地球上绿色植物的客人,是森林的客人,我把他的话扩展一下,人是整个地球的客人。其实你想一想,地球存在这么多亿年,中间只有一小段时间是有生命存在的,有生命存在的时间里也只有一小段是有人类存在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确实是地球的客人,而且做客的时间很短,只是来串一下门而已。既然是客人,就应该有教养,这样做客的时间还可以稍微长一点,如果没有教养,任意糟蹋地球,地球这个主人就随时可以把你赶走。自然科学预言了人类毁灭的必然性,总有一天地球上的自然条件不再适合于人类生存,但那是在极其遥远的未来,怕只怕没到那个时候,人类自己就毁掉了自己的生存环境,自取灭亡。
人是自然之子,自然是我们的来源,所以征服自然这种口号是很荒唐的,人怎么能征服自己的来源呢?人对自然要有敬畏之心,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应该向我们眼中似乎比较原始落后的民族比如说藏族学习,一切有宗教信仰的虔诚的民族对于大自然都怀有这种敬畏之心。
有一件事给我印象至深。2002年我曾经到云南,当时云南省请了一些人去参加中甸县改名为香格里拉县的活动。我们分成三队走云南,我那个队里有两位老登山运动员,我们从德庆去明永冰川,途经梅里雪山下的一个观景台。这座雪山始终没有人能够登顶,在登山运动员眼中是一座处女峰。1991年,中国和日本的登山队员联合起来有13个人一起登这座雪山,去后就再没有消息了。那天我们在观景台旁边停车,准备再出发的时候,那两个老运动员不见了,我就去找,发现他俩在一个小树林背后。那里有一个石碑,是为13个中日登山队员建的,那两个老运动员点燃了13支香烟,在祭遇难的13个中日登山队员。这个情景使我非常感动,但我同时也在想一个问题。在藏民眼中,梅里雪山是神山,神居住的地方,他们一步一磕头,转山要用一个月。我们可以想一想,他们的这种感情真的是迷信吗?相反,登山运动员们务必征服处女峰的那种激情真的是勇敢吗?
自然永远比人伟大。不管是在认识自然上,还是在改造自然上,人的能力都是非常有限的。自然有它不可触犯的秘密,各种宗教都把它叫作神,我们应该懂得尊重。人类不管创造了多么伟大的文明,始终是在自然的掌控之中,跳不出大自然这个如来佛的手掌。总之,不管从什么角度看,也不管是不是以宗教的方式表现出来,对于这个生我们、养我们、可能也会毁灭我们的自然,对于这个作为我们的来源和归宿的自然,我们必须有敬畏之心。这种对自然的敬畏是信仰不可缺少的一个成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鉴别一个人有没有信仰的试金石。
3.反思人在宇宙中的地位
这次震灾还促使我想一个问题。人类经受了这么多的灾难,遭遇了这么严重的伤亡,既然这样,那么说大自然也好,说造化也好,说神也好,对于人类到底是不是宠爱,是不是仁慈?人在宇宙中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在这个问题上,实际上从来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人类是自然万物中最优秀的存在物,是造化最钟爱的。这种观点在中西文化中都比较占主流。我们儒家就是这样看的,比如荀子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也就是说,人因为有精神性的生活,有道德的禀赋,所以是自然界中最宝贵、最高贵的存在物。这基本上是儒家的共同看法。《礼运》中说:“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董仲舒说:“人之超然于万物之上而最为天下贵也。”到了宋朝的邵雍,他明确地把人叫作“万物之灵”,如此说:“唯人兼乎万物,而为万物之灵”。
西方的主流看法也是这样的。从古希腊到近代,多数哲学家认为,人因为有理性,所以是最高的存在物。基督教则认为,人因为有灵魂,所以居于万物之上。《圣经》里说,上帝是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的。上帝造什么东西好像都比较随便,造人就不然,竟然用自己做了原型。上帝有没有形象?我们在《圣经》里是找不到的,不存在一个上帝的外形,它完全是灵,完全是精神性的存在。所以,所谓按照自己的形象,就是说上帝把人造得有灵魂,有精神性,这是人和万物不同的地方。进化论推翻了上帝创世和造人的说法,但是毕竟仍然把人看作地球上生命的最高形态,生物进化的顶端。
这个主流的观点当然有一定的道理。无论如何,在我们迄今所知的范围内,宇宙间只在地球上有生命,地球上有生命的存在物中只有人有精神属性。在整个宇宙间,除了地球上的人类以外,我们还没有发现其他有理性、有精神生活的存在物。在宇宙的其他地方,我们连生命的迹象都还没有真正地发现,虽然人们有很多猜测,比如说地球上的某些文明可能是外星人入侵留下的遗迹,外星球可能有甚至比人类更高级的存在物,但这仅仅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从这一点来说,确实可以说造化最钟爱人,上帝把人造得最有水平,人在宇宙万物中处于最高的地位。
另外一种观点则认为,在自然万物中,人没有什么特殊的,也只是自然界里一种普通的存在物而已。在这次震灾中,人们经常引用老子的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说天地把万物都当作祭祀用的稻草狗,用完就扔掉了,没有温情可言。大自然对万物一视同仁,万物包括人在内,造化弄万物也弄人,大自然对人不会有任何优待。这基本上是道家的观点,庄子也强调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他说人在天地之间,就好像小石子、小草木在大山里一样。
这种观点也有一定的道理。大自然对任何物种都没有仁慈可言,曾经遍布地球的恐龙灭绝了,就是典型的例证。地球被行星撞击的可能性始终存在着,人类说不定也会在某次大撞击中灭绝。即使没有遭到这个厄运,从19世纪开始,自然科学就预言了人类灭亡的必然性,因为任何形成的事物都生也有灭,既有上升的过程也有下降的过程,这个规律对于地球和地球上的人类同样适用。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赫胥黎在《进化论与伦理学》中,都谈到了人类终有一天会进入下降的过程。从整个宇宙过程来说,人类的存在实在是极其短暂的一个小插曲而已。想到这一点的话,真觉得挺没劲、挺虚无的。但是怎么办呢?如果这是事实,我们只好面对。其实这个道理跟个人是一样的,我们每个人到这个世界上来一趟不是也很短暂吗?最后不也是要走吗?可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活一天不是就要过好每一天吗?所有的价值和意义都是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显示出来的。人类也是一样,存在一天就要好好地过。
两种观点都有道理,其实说的是不同的道理,应该结合起来看。在自然灾难的发生上,在有生也有灭的自然规律上,人和万物处于同样地位。但是,在精神属性的拥有上,人类的确高于万物。因此,人类应该有这样的态度,即使在宇宙中存在的时间有限,在这有限的时间内还不断遭遇灾难,仍然要活得真正像万物之灵,体现出最高存在物的尊严,而这种尊严的顶级体现恰恰就是勇敢地承受灾难,包括那个终极灾难——因为地球衰亡导致的人类末日。
4.对灾难的态度
接下来我想谈一个问题。我们承认地球上、自然界发生灾难的必然性,从总体上说是不可抗拒的,我们也许可以减轻它造成的损害,但是第一你不可能让灾难不发生,第二灾难发生后你不可能让它完全不造成损害,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灾难?我归纳了一下,大致可以有四种态度。
第一种是理智的态度。既然灾难是事实,躲避不了,那就只好受着,否则还能怎样?儒家就有这样一个观点,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灾难属于天命,你只能顺从,在这个前提下,你可以尽人事。在减轻灾难的祸害上,人类不是无可作为的,可以提高预测的技术,做好防灾的准备,增强抗灾的能力。荀子有一句话,我印象至深,经常用它来勉励自己。他说:“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就是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人,在自己能够支配的事情上你要努力,而对于老天所决定的事情,你就不要羡慕或者责怪了。其实道家也赞成听天命,庄子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对于你无法支配、无法改变的事情,你以平静的心态把它当作命运接受下来,这说明你的品德高到了极点。
这种观点也是西方有些哲学家所主张的,尤其是古罗马时期的斯多葛派,强调要顺从自然,对于自然所规定的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你要平静地接受。塞涅卡说:“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对于命运,你只能顺从,如果你硬要抗拒,被拖着走,那更难受。在斯多葛派哲学家看来,面对灾难拥有一颗平静的心,这是很大的成就。灾难发生不发生,这是你支配不了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你是能支配的,就是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灾难。如果你面对灾难做到不动心,仍然保持宁静的心情,那么这个宁静的心情是任何外界的力量都夺不走的,而且是唯一夺不走的东西,是你只要愿意就能够做到的。
事实上,一个人即使躲过了所有的灾难,最后总有一个灾难是你躲不过的,那就是死亡。人人都终有一死。斯多葛派哲学家特别强调,对于死亡要抱一种很平和的心情,因为死亡是最自然的事情,就好像一个旅人在旅馆里住了一夜以后第二天天亮要上路,一个演员演完了戏以后要谢幕,树上的果实成熟以后要掉下来,应该以这种非常平和的心情来接受死亡。一个人如果对于自己的死亡都能够想得开,能够平静地接受,那就什么样的灾难都奈何不了他了,大不了就是一死。所以,经常思考死亡问题,不畏惧死亡,可以使我们面对灾难有更从容的心态,有更强大的承受力。
第二种态度我称它为伦理的态度,就是肯定苦难的精神价值。对于灾难、苦难,不只是顺从它的问题,还要通过它来获得精神上的提升。一方面,苦难可以让人对人生有更深刻的领悟。我刚才提到的塞涅卡就说过,一个人一辈子如果总是走运,没有经历过苦难,这样的人实际上就丧失了对生活的另一半的认识,这样的人是比较浅薄的。另一方面,苦难具有提升人的道德的价值。也是塞涅卡说的:灾难是美德的机会,真正重要的不是你承受了什么,而是你怎么承受的。灾难考验人,因此也就提供了一个机会,为了经受住考验,你必须提高自己。肯定苦难的伦理价值,也是一些文学家的观点,最突出的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他说:“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他的意思是说,承受大苦难需要人格上的伟大。这有点像我们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也”那一番话,不过孟子强调的是大苦难与伟大使命的联系。
关于苦难的精神意义,我觉得讲得特别好的是一个叫弗兰克的奥地利心理学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因为是犹太人,弗兰克被关进了奥斯威新集中营。我们都知道,进了奥斯威新基本上是死路一条,事实上他的妻子、孩子、父母都在那个集中营死去了。他说他观察到,如果一个人在那种境况里看不到苦难有任何意义的话,这样的人很容易垮掉。遭受着种种不人道的折磨,同伴们不断地被送进煤气室里处死,看不到任何生还的希望,面对这样的苦难,人生还有没有意义?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弗兰克说,当时他有一个信念,就是以尊严的方式承受人生中这最后的苦难,本身就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内在成就,因为它证明了人在任何时候都拥有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这最后的苦难本身好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只是酷刑和死亡,但是,你是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还是以没有尊严的方式承受,却是完全不同的。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这本身就是意义,证明了你仍然拥有精神自由,无论多么大的苦难也不能剥夺你的这个自由。同样道理,在自然灾难面前,在地震面前,人没有拒绝的自由,但是人仍然拥有一种精神自由,就是以什么样的态度和方式来承受这个灾难。
其实佛教也很看重苦难的精神价值,不过强调的不是伦理价值,而是启发人生觉悟的价值。佛教有四谛说,苦、集、灭、道,谛的含义是真理,苦是第一个真理。因为有了苦难,所以要思考它的原因,集的含义是苦难的原因,找到了原因,就要从源头上消灭苦难,道是解脱苦难的办法,就是觉悟和修行。所以,苦难是觉悟的开端。
第三种是审美的态度。在中国哲学里,庄子是一个代表。前面说过,在庄子看来,人类在自然界中的地位是很渺小的,就好像是一石一木在大山中,但是他认为,人可以靠一种精神自由的境界来超越这个渺小,超越人作为自然物所受的限制。他讲齐生死,讲逍遥游,倡导与造物者游、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样一种境界,把小我化入到宇宙的大我中去,进入了这个境界,你的小我所遭受的限制和苦难就都不在话下了。
在西方哲学里,尼采可以算是审美态度的一个代表。他也认为,大自然对生命丝毫不仁慈,不怜悯,不断地创造出个体生命又不断地把它们毁灭掉,对于个体生命来说,人生本质上是痛苦。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提出酒神精神,基本意思是要摆脱个体生命的眼光,站在宇宙大我的立场上来看生命现象。这样你就会感觉到,大自然在那里不断地创造又毁灭,就像艺术家在创造和毁灭自己的作品一样,是在玩审美的游戏。你领悟到了宇宙这个大艺术家的创造的快感,其中也包括毁灭掉个体生命的快感,你就超越作为个体生命的那种痛苦了。他的这个思路和庄子有共同之处,就是超越个体生命,把小我化入大我,不同的是庄子偏于静,强调无为,他偏于动,强调创造。
尼采还有一个说法,叫作悲剧精神,是和悲观主义相对立的。悲观主义认为人生没有意义,悲剧精神也承认这一点,所以人生是一个悲剧,但是它并不因此否定人生,而是强调要把这个悲剧演好,把本无意义的人生活出一种意义来。在后期,尼采又提出积极的虚无主义,虚无主义认为人生没有意义,积极的虚无主义也承认这一点,但强调敢于把人生的无意义承受下来,这本身证明了人的伟大。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追求到最后发现人生本无意义,那就直面这个事实,不去寻求虚幻的安慰,这本身就很了不起。尼采还曾设想,人类在面临末日的时候,不应该是一片哭喊声,而应该是以高贵的态度面对。尼采所倡导的人生始终有一种悲壮的色彩,实质上是一种审美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