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幸福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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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我们都是幸存者(1)

——对生命和灾难的哲学思考

主持人:欢迎大家光临长江美联大讲坛第十一场的演讲现场。长江美联大讲坛是由长江商报、美联地产、湖北广播电台总台主办的公益性讲坛,每期邀请知名学者、行业专家及各界精英人士作专题演讲,营造一座面向社会公众的“开放式大学”。先请长江商报赵亚平社长致辞。

赵亚平:今天这个讲座我觉得有它很特殊的意义,因为目前全国人民正沉浸在对汶川地震死难同胞的深切哀痛当中,各地正在举全国之力拯救汶川、支援汶川。在这次大地震中,全国人民的爱国热情空前高涨,人们对生命的体验、对人生的感悟更加深刻。我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今天的汶川民众所面临的灾难也可能是武汉民众明天会面临的,今天的汶川之痛很可能是明天的武汉之痛,当灾难降临到每一个人面前的时候,我们该怎样面对?这当中就有一系列对生命、对人生、对友情、对亲情、对互助、对奉献的深层次的思考。在这个时候,我们长江商报本着为武汉加油、为文化寻根、为广大读者提供急切的人文思考的考虑,请来了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的研究员周国平先生,来跟大家讲对生命和灾难的哲学思考。我想用一点时间谈一下我对周国平的感受,今天我是第一次见到他,很多年前就读过他的书。他的一本书是《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十多年前一个刊物叫《追求》发表了一个片断。他的女儿一岁半就因为先天性的癌症去世了,就一个一岁半的孩子,周国平先生在这本书中把他的父爱、他对生命的思考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了。所以我后来一直关注他的这本书,出版以后就买了一本。我也作为一个父亲,我有一个女儿,坦率地说我读不下去,每读一次就泪流满面。我刚才和周国平先生说,我说读了你的书以后,我们每一个人特别作为父亲会提升一种责任,该怎样做一个父亲,该怎样感受生命,同时这个时候你就会由此发散开来,就会想到该怎样对待他人,该怎样对待工作,该怎样对待社会。所以我相信,今天大家从周国平先生的演讲中会领略到深刻的人生感受,我们的精神会得到提升。

主持人:请活动主办方之一美联地产副总经理马志军先生致辞。

马志军:长江美联大讲坛举办十一期以来,今天是最特殊的一场。5月12日在我国四川汶川发生了8级大地震,面对灾难,我们都是幸存者,生命灾难的阴影将长期笼罩每一个中国人。今天我们邀请的嘉宾是周国平先生,他的着作颇丰,他演讲的命题一定会给大家很多的启示。

主持人:武汉是这次大地震可以感受到的地区之一,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我们的确都是幸存者。不知道各位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次地震的灾区不在汶川,而在我们这里,我们此时此刻在做什么?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让我们请上今天的主角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周国平,给我们讲述他对生命和灾难的哲学思考。

周国平:同学们,朋友们,今天我们是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举办这次讲座。其实去年长江美联大讲坛就邀请我来做一次讲座,当时我准备讲幸福的问题,讲座往后推到了今天。今天我们当然不可能讲幸福的问题了,要讲相反的主题,因为发生了这么巨大的灾难。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放弃幸福,正是为了不放弃幸福,我们要深入地思考这场灾难。这个题目实际上是主办方提出来的,让我围绕震灾来谈。我自己觉得这个时候谈别的都没法谈,但是围绕震灾来谈,这是一个太沉重的话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来谈。我这个人是从来不看电视的,可是在地震发生以后,这些天我天天坐在电视机前,天天看那些镜头,心里实在太难受了。

前几天,我在我的博客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我在文章里说,有多少个家庭,曾经和我的家庭一样,在天伦之乐中过着平凡的日子,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多少个孩子,曾经和我的孩子一样,在无忧无虑中唱着黎明的歌曲,突然就沉落在永恒的黑夜里了。最让我心痛的是那些孩子,这次地震死了那么多孩子,我自己是经历过丧子之痛的,我知道失去孩子的那种绝望,那种痛不欲生。所以我说,此时此刻,一切文字的表达都是虚伪。我唯一能够原谅自己的理由是,我也是一个幸存者。我,你,每一个活着的人,我们都是幸存者。震中在四川汶川,不在我居住的地方,这不过是碰巧罢了。我生活在北京,而不是四川震区,这不过是碰巧罢了。我只是侥幸逃过了一劫而已。灾难完全可能落在我的头上,如果那样,我也只好承受。这种大自然的大灾难,就好像是上帝要毁灭一部分人,毁灭哪些人是在抓阄,不是让我们来抓,是上帝在抓,完全有可能抓到的是我们。所以在这样的灾难中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每个人都可能是受害者。

这样来想,我就找到了一个角度,就是作为一个幸存者来思考灾难和生命。从这个角度来想,我才觉得可以原谅自己,否则我会觉得我活着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会有一种罪孽感,这么多人死了,你还在那里过着平庸的生活。但是其实我也不过是个幸存者罢了,很可能死的是我,是我的亲人,死了也就死了,那没有什么办法。现在既然仍然侥幸地活着,就好好地活,不必为这感到负疚。况且对于任何活着的人来说,死是迟早的事,幸存只是暂时的。但是,正是在这暂时的幸存中,我们一边怀念死者,一边唱响了生命的凯歌。人类一代代就是这么走过来的,灾难和死亡都不能让人类放弃对幸福的追求,这是对的,如果被灾难和死亡打倒了,那才真的没有希望了。

下面我想从两个方面来和大家交流,一个是对灾难的思考,一个是对生命的思考。

一、对灾难的思考

1.用大尺度衡量大苦难

越是面对大苦难,就越是要用大尺度来衡量。这次大地震的灾难就是大苦难,你用小尺子根本就没法衡量,必须用大尺度衡量。所谓大尺度,第一个是哲学的尺度,第二个是历史的尺度。

用哲学的尺度衡量,就是站在永恒宇宙的立场上来看人世间的事情,你就会看到,无论对于人类,还是对于个人,人世间的一切灾祸和幸福都是暂时的,都是过眼云烟。这次温家宝总理在地震中的表现非常感人,我就联想到前不久他在新加坡有一个讲话,说他经常看一本书,就是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这个让我感到比较意外,我没有想到一个中国总理会喜欢一个古罗马哲学家的着作,而且是一个比较悲观的哲学家。在那本书里,作者不断地提醒自己,让自己记住眼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你不要太在乎。你想一想,凯撒、亚历山大大帝这些建立了辉煌功绩的人都到哪里去了,许多受苦受难的人都到哪里去了,还不都是一样?所以你要经常用终有一死的人的眼光来看事物,和你在人世间的一切遭遇保持距离,活得超脱一点。

我觉得对于灾难就应该有这样一个眼光,这实际上是一个看破红尘的眼光,要看到一切皆变,无物长存。你想一想,在无边的宇宙中,人类只是在一个很小的角落里面生存,而且从永恒的眼光来看,生存的时间极其短暂。用这个眼光看,你就会觉得所有的祸福苦乐其实都不太重要,都是暂时的。在大尺度之下,一切苦难都显得小了。当然,如果我们总是用这样一个大尺度看事物,那就太消极了,但是在遇到大灾难的时候,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大尺度。我们只好想开一些,否则还能怎样呢?

除了哲学的尺度,还有一个历史的尺度。用历史的尺度衡量,我们会看到,人类从来是在灾难中生存的,灾难和重建乃是寻常经历,人类历史就是一部不断遭遇灾难又不断重建的历史。不论科技落后还是先进,人类控制自然力量的能力永远有其限度,灾难的发生具有它的必然性。

我查了一下资料,像汶川地震这样的大震灾,人类历史上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其中死亡10万人以上的就有7次:公元1138年叙利亚地震,死23万人;公元1555年,明朝嘉靖34年,中国陕西关中地区大地震,有姓名记载的死亡人数是83万多,没有奏报的不计其数,震中地区人口死亡超过一半,是迄今为止世界历史上死亡最多的一次地震;1737年,印度加尔各答地震,死30万人,现在科学家根据历史资料分析,认为可能是台风而不是地震;1908年意大利地震,死11万人;1923年日本关东8.2级地震,死14万多人,1976年中国唐山7.8级地震,死24万人;2004年印度洋9.3级地震,引发苏门答腊海啸,印度尼西亚死亡人数22.5万。

和地震破坏力相似、难以抵御的是火山爆发。大家知道,公元79年,古罗马最繁荣的城市庞贝在一天之内被爆发的维苏威火山岩浆淹没,18世纪挖掘出来,发现当时已有非常辉煌的文明。1815年印度尼西亚坦博腊火山爆发,死9.2万人。

还有其他各种大灾害,比如:1330到1351年欧洲鼠疫,死亡7500万人,欧洲人口几乎死了一半;1812年法国气候严寒,冻死40万人;1845到1846年爱尔兰饥荒,饿死150万人;1931年中国黄河泛滥,死亡300多万人;近在眼前的事情,今年(2008年)5月2日纳尔吉斯飓风,缅甸现在统计的死亡人数已经是7.7万,加上失踪5.5万,也是十几万人。

我看资料上说,在自然灾害中,地震造成的伤亡是最严重的。历史上的自然灾害一共毁灭了52个城市,其中地震毁灭掉的是27个,占了一半多。而且地震造成整座城市毁灭呈增长的趋势,27个城市中,公元前3世纪到公元19世纪两千多年共毁掉13个,20世纪前80年毁掉14个。在中80年里,前50年毁掉5个,后30年毁掉9个。

实际上地震的发生非常频繁,全球每年发生500万次左右,其中6级以上10到200次,7级以上18次,8级以上1到2次。其中绝大部分发生在海洋,占85%,只有15%发生在大陆,造成灾害的主要是发生在大陆的地震。而在发生在大陆的地震中,中国是最多的,根据仪器记录的20世纪的资料,占全球的33%,三分之一。平均每年5级以上的30次,6级以上的6次,7级以上的1次。而且强度大,分布广,震源浅,加上人口稠密,建筑物抗震能力低,地震灾害也是全球之最。20世纪全球地震死亡人数110万,中国55万,占了一半。我国国土面积占全球十四分之一,人口占四分之一,大陆地震次数占三分之一,而地震死亡人数占二分之一。

从上面这些数字,我认为可以得出两点结论。第一,自然灾害特别是地震,其发生具有必然性,人类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但是,第二,人类仍有可能尽量减少灾害的损失,地震次数与死亡人数不一定成确定的比例,发达国家死亡人数少就说明了这一点。

2.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

在灾难面前反思,我认为应该着重反思人和自然关系的问题。人和自然到底谁更伟大?谁更厉害?人对自然的态度应该是征服还是敬畏?我们曾经认为人比自然伟大,人厉害得多,人定胜天,我们要征服自然,要让高山低头,让河水让路,我们有这个本事。事实上有些灾难的确是大自然本身那种原始的力量造成的,是纯粹的天灾,但有些灾难却正是我们的这种错误观点、错误做法造成的,或者和大自然的力量一同起作用,在相当程度上是人祸。我们对自然过度干预,过度开发,破坏了生态和环境,建造了一些错误的工程,这样做本身就隐藏着灾难。

比如说三门峡水电站,本来是一个水利工程,现在有目共睹成了一个水害工程,造成泥沙淤积,黄河断流。当年讨论这个工程的时候,我们的水利专家黄万里先生是坚决反对的,因此被打成了右派。后来的三峡工程,黄万里也是最早最坚决反对,但是他没有发言权,开论证会不请他,他六次上书中央,临终遗言也是三峡工程千万不能上。他反对的理由,包括这个工程可能会诱发地震。当然,大家都知道,尽管有许多强烈反对的声音,三峡工程硬是上了,现在已经基本完工。最近看报纸上说,中央要进行评估,其中一个重点就是抗击地质灾害的能力,因为汶川大地震的提醒,不得不注意这个问题了。想象一下,如果是在三峡地区发生大地震,后果真不堪设想,那就不是汶川地震这样规模的灾难了。

我们要牢牢记住,人必须摆正和这个地球的关系,对大自然的干预必须有一个限度。20世纪德国有一个大哲学家叫海德格尔,他后半生思考的重点就是人和自然的关系。他认为,人类早期和自然是一种和谐共处的关系,但是在技术发达以后,人就用一种技术的方式来对待自然,对待地球上的万事万物了。什么叫技术的方式?就是一切都为我所用,把地球上的任何事物都看作是一种可被利用的原材料,一种能够满足人类某种需要的功能,因此每一样事物都失去了自己的本质,失去了自身存在价值。比如说土地,原来是养育我们的母亲,是我们的家园,在技术的眼光下就只成了任人开采的矿床,现在要加上一条,成了房地产开发的地块。比如说畜禽牛羊,本来是独立的生命,长期以来是人类的伙伴,现在仅仅成了食品厂的原料。比如说河流,本来是自然的风景,而且是民族的摇篮,各大文明都是从大河发源起来的,现在仅仅成了用来发电的水压的供应者。海德格尔说,当人们在莱茵河上建立了发电厂的时候,实际上是把莱茵河变成了发电厂的一个部件,莱茵河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存在。

人类太狂妄了,以自然的主人自居,以为我所用的眼光看待自然界的一切事物。如果有上帝创造这个世界的话,创世之初一定不是这样的,自然界的每一样事物都应该有自己的地位,有自己的价值。我们应该转换眼光,不能仅仅用技术的眼光来看待事物。当然,人类为了生存,技术的眼光是不能缺的,但是不应该成为唯一的眼光,最好还不要成为主要的眼光。主要的眼光应该是亲近自然万物,和它们处在共生的关系之中。

人在地球上到底是一个什么地位?我们原来认为人是地球的主人,地球上的万事万物是来为人服务的,都是人类生存和发展可以利用的资源。在这样一种观点之下,必然是怎么样对人有利就怎么样对待自然。但是后来我们发现,必须为人类的长远利益考虑,比如说生态和环境的破坏对人类的长远利益是不利的,所以开始改变看法,认识到人作为地球的主人,要做一个好主人,不能做一个坏主人,不能做一个败家子,否则会遭到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