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幸福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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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读书,作为信仰(1)

主持人:今天的主题是《读书,作为信仰》,嘉宾席上坐的是《三联生活周刊》执行主编李鸿谷,还有着名的哲学家、学者周国平老师。我们今天的讲座可以说是一个非常轻松的、具有互动气氛的讲座,整场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由两位嘉宾阐述对读书的看法,第二个部分嘉宾之间有一些提问和交流,最后我们会把时间留给现场的同学和微博的网友提问。

一、嘉宾谈对读书的看法

周国平:我说说我自己读书的方式和习惯,有三个特点,可以叫作三不主义:第一,不务正业,博览群书;第二,不走弯路,直奔大师;第三,不求甚解,为我所用。

第一个特点是不务正业、博览群书。当然,博览群书是一个好听的说法,我的意思是我不受自己专业的限制,什么书都看。从上高中开始就是这样,上大学就更是这样,我上的是北大哲学系,其实我大量看的是文学书,上课的时候也经常偷偷看,那时候特别喜欢俄罗斯文学,西方文学也看。从我当时读书的比例来说,课内花的时间非常少,也就是四分之一,四分之三是课外书,而课外书里面一大半都是文学书。我自己觉得,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没谁规定你必须干什么,我考上了哲学系,后来哲学成了我的专业,这完全是偶然的,我没有必要受那个限制。实际上读文科,文史哲真的是不分家的,没有严格的界限,都是精神生活的组成部分。好的文学作品、历史着作,其中一定也有哲学。一个人最重要的还是让自己完整一点,没有必要受专业的限制。

这一点到后来也没有变,离开学校以后,我在社科院哲学研究所从事哲学工作,我们所对我仍然有这个评价,说周国平不务正业。当然我也搞哲学研究,这碗饭还是要吃,比如写过关于尼采的着作,主要是两本,《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和《尼采与形而上学》,还翻译了尼采的一些作品。这是我的专业,我也做,当然也是喜欢,和我的爱好是完全一致的。在这之外,我还写了很多所谓的哲理散文,别人问我,你到底是作家还是学者,我说这重要吗,一点儿不重要。我首先是一个人,我怎么做舒服,觉得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活着,我就怎么做,这是我的一个主要的标准。

第二个特点是不走弯路、直奔大师。虽然我爱读书,什么书都看,但是无论文学也好,哲学也好,历史也好,我都是瞄准了经典大师,以看他们的书为主。我真的感到,那些大师和一般仅仅比较聪明、有点才华的人的区别太大了。一个人一辈子能够用来读书的时间是很有限的,像我这样毕业以后可以说是以读书为职业的人,我都觉得一辈子能够读的书是很有限的,既然这样,你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比较平庸的书上了,就应该直接去找大师。我读的书,大部分是死人写的,读活人的比较少。可是,我觉得这些已经死去的大师其实还活着,甚至比我们这些活人更有生命力。

其实,经典作品的数量也非常多,够你读的了,这些东西是经过了时间检验的,一般不会让你失望。当然,经典里面有些书你不一定喜欢,但是你应该也一定能够找到你喜欢的,可以把经典作为主要的选择范围,从中找到适合你的好书。现在出版物太多了,你自己去找的话,费了很大的工夫,读了很多平庸的书,好不容易才发现一点好东西,这个太浪费了。我是考虑到成本,要节省成本,这是一个效益问题。你不看现在新出的书,可能会错过一点好东西,这个损失可能会有,但比较起来小得多。如果你把时间花在从一般的书里筛选,在平庸的书里打转,反而把有了定评的经典作品荒废掉了,这个损失大得多。

有的人说经典着作很难读,怎么办?我的办法是不求甚解、为我所用,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个特点。我做一个课题,当然必须在相关的书籍上下工夫,认真地弄清楚它们的涵义。可是,一般的阅读,作为个人的一种精神生活,即使读的是经典,也没有必要去死抠涵义是什么。如果在读的过程中你对某些内容不感兴趣,或者读不懂,你可以跳过去,或者就似懂非懂地了解个大概。慢慢的,在这个不求甚解的阅读过程中,你是在受熏陶,你的人文素养是在提高,你理解经典的资源是在不断积累。这个过程你不知道,实际上在悄悄进行,终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读那些书丝毫不困难了,读起来非常愉快,可以把它们当闲书一样读了。

这个过程实际上也是为我所用的过程。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排除做学问这个很实际的目的,不把自己放在学者的位置上,我想读书无非是为了汲取精神营养,让自己丰富起来,让自己的精神素质能够生长得好。我自己感觉,读书最愉快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就是在读的过程中,你在所读的书中发现了自己,原来你也有这种体验、这个思想,也有这个好东西,跟大师是一样的。原先你还不太清楚,没有仔细去想,大师促使你发现了这个东西,把你本来已经有、但自己还不清楚的东西给唤醒了,使它变得清晰了,然后你就可以让它更丰满,这样一个过程也就是你的精神成长的过程。所以,阅读本质上是一个自我发现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充满了惊喜和愉悦。

(李鸿谷发言,略。)

二、嘉宾对话

李鸿谷(以下简称李):我是1983年上大学,1987年毕业,我在大学里看过周老师的那本书《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在我们那个年代的装叉指南里,有三个人是必备的:尼采、萨特、佛洛依德。你找女朋友,如果说我认识周老师,周老师送了我一本写尼采的书,还签了名,那会是最牛的。今天碰到周老师,在我的青春岁月,在我的大学时期,我渴望他送我这一本书,我碰到他还是心里挺激动的。我有一个问题,周老师给我们提供了尼采,提供了哲学,他当时写的哲学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哲学文本,但是至少我对周老师的定义仍然是哲学研究者。后来我工作之后,我发现周老师的写作变得特别有意思,特别个人化,他写《妞妞》,写家庭、写自己生命的感悟。我想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一个哲学家慢慢转向了生命的体验。这个问题背后有一个背景,李泽厚先生出了一本书,《应该轮到哲学出场了》。那么,当周老师从我印象中的哲学研究者变成了生命感悟者或记录者之时,我想问问周老师,在这个时代,哲学对我、对他、对我们大家还有没有价值?如果有的话,在哪里?

周国平(以下简称周):开始你装作年轻的时候受骗的样子,其实是为了向我提出挑战性的问题。其实你提的这个问题,我刚才谈的第一点里已经说了。我在社科院哲学所,我很尊敬的长辈,比如叶秀山老师,他也批评过我,说周国平你搞哲学很有前途的,为什么不好好搞下去,要不务正业去写散文?我自己想,对于我来说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我并不认为我这个人承担着什么使命,要为中国哲学做出什么贡献,我从来没有这样的雄心。谁爱做贡献谁去做好了,我自己对重要性的排序,根据的是我的生命体验,我的生命过程中什么东西是真正打动我的,深入我的内心的,那些东西才是我的宝贝,我一定要把它们表达出来。那个东西是别人不能代替的,你没法代替我来写,你可以写尼采,但是你不能写周国平的生命体验吧。我的生命体验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相比之下,学术是第二位的。实际上我写尼采,你刚才提到的那本书,也不是纯学术的。我不喜欢纯学术,即使你是一个学者,你也应该把你的学术研究和你的人生体验结合起来,把你最看重的东西在学术上弄清楚。应该是你的人生为你的学术定向,而不是你的人生为仅仅学术服务,在我是这样一个关系。

李:你说的人生为你的学术定向,某种意义上讲,它是一个自我重新确认的过程,自我不是被职业所左右,这个自我是最关键的。

周:不过,这个自我并不是狭小的自我。如果一个人真正对人生有体悟的话,不管是通过自己的经历体悟到的,还是通过读书体悟到的,这个体悟一定是有人类性的,不是狭隘个人的。

李:现在同学们对哲学、哲学研究、哲学家这些词会更平常地看待。我们那一代人,像周老师这样的人是学术偶像,他当时的影响力比现在于丹要大得多。当时思考大问题,无论这个思考有多深,它是很重要的。哲学家在我们那一代人里面享受着崇高的地位,他转向了个人生命体验,就有了一个很大的反差。

周:我可以理解。但是我觉得我后来并没有离开哲学,我可能有一点儿离开学术,我认为学术和哲学是两回事。从事哲学可以有不同的方式,学术只是其中的一种。我不否认学术的重要性,学术是把哲学当作知识来进行整理和研究,这也很重要,但仅是这样还不是哲学。从本义来说,哲学就是爱智慧,要把人生的道理想明白。这个本来意义上的哲学对于我是更重要的,而我自己感觉,我在这方面做的工作,其实这个社会也是需要的。

李:我希望大家能够记住这句话:哲学就是爱智慧。那么我们就可以进入到下一个问题了,我们这个时代要不要爱智慧,我们这个时代怎么爱智慧?

周:从爱智慧来说,我认为各个时代没有根本的区别。你真正说起来,历史在发展,时代在变化,但是人类的基本问题始终在那里,只是改变了呈现的方式,问题本身没有变。比如对个人来说,什么是幸福,人活着为了什么,对人类来说,什么是正义,应当建立什么样的社会,这些最基本的问题没有变,人们始终在这里面进行思考和选择。

李:十一之前中央电视台提了一个问题:你幸福吗?如果说哲学就是爱智慧,这其实就是一个哲学问题,对不对?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之后,我们的物质有了极大的丰富,我们所面临的、所需要解决的是新的贫困的问题。我们的新的贫困是什么?我们不欠缺的可能是爱智慧。我们这个时代需不需要哲学,我们这样的时代需要什么样的哲学?

周:我觉得肯定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需要哲学的,只要人类存在,哲学都是离不开的。现在的问题是什么?作为一门学科,哲学没有实用价值,所以在这个崇尚实用的时代就成了问题。现在报考哲学系的学生特别少,许多是从别的系转过去的。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哲学系的学生毕业了,如果要专业对口,无非是做研究者或哲学教师,而这个需要量太少,所以就业很困难,往往改行,否则就失业。这是哲学系面临的所谓困境。但是,本来意义上的哲学,对人生基本问题的思考,我认为这个哲学在今天的时代反而更加重要了。我觉得我们时代对人生基本问题的思考是紊乱的,为什么经济发展了反而不幸福了,就因为人生基本问题被搞乱了。所以,我就说,哲学在这个时代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呢,一方面成了弃妇,另一方面又是许多人的梦中情人。

李:这是一个纠结的结果。我记得一个故事,钱理群在学校里讲鲁迅,他讲的过程中,有老师问他:你给我们讲的这个东西能帮助学生提高高考分数吗?钱先生就感叹:这个时代怎么了?你们考进北师大,应该算我们现有教育制度里面的佼佼者或是胜利者,这个时候我们一起交流、沟通,讨论读书作为信仰,讨论爱智慧,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我们能不能够去寻找跟我们的考试或者找工作无关的一点点智慧,这个东西很重要。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真正贫困的恰恰是智慧,以及寻找智慧之道。我相信,如何寻找智慧,如何达到,周老师有很多经验,他寻找和表达自己的生命体验也是一个爱智慧的过程。

周:我接着这个话题说一下。同学们从高中到大学不容易,身经百战,满身创伤,进到大学以后,普遍有一个情况,就是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大学相对于高中阶段来说要自由一些,没有那么大的考试压力,当然接着会有就业的压力。你们真的要好好珍惜这段时间,也许以前在中学阶段应试压力太大,没有机会养成阅读的爱好,现在还来得及,一定要在大学阶段养成阅读的爱好。大学阶段最重要的是什么?你发现了属于你的书籍宝库,你真正喜欢上读书了,并且找到你真正爱读的书了,这是最重要的。你不要光听老师的,不要跟着课程跑,一定要做自己学习的主人。你现在能不能做自己学习的主人,这一点决定了你将来能不能做自己命运的主人。

有一种阅读,我把它称为青春期的阅读,对于我来说,就发生在17岁进北大之后。青春期阅读的特点是单纯、痴迷,没有丝毫功利的考虑。这种状态很像谈恋爱,是用一种恋爱的心情面对书籍。你们一定要有这样一种感受,有了这种如痴如醉的阅读体验,基本上是一辈子都会爱读书,而如果缺了这一块,你将来看吧,要再养成爱读书的习惯就不太容易了。在大学期间,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培养两种能力,一个是快乐学习的能力,喜欢学习,喜欢读书,还有是自主学习的能力,根据自己的兴趣来安排自己的学习,不要被你的专业、学校的课程支配。有了这两种能力,终生受益。学习、读书真的是一辈子的事情,我后来体会到学校里学的那点东西算什么,你不用的话全还给老师了,全都忘掉了。英国哲学家怀特海说,什么是教育?教育就是把你在课堂上学的东西都忘了,把你为考试背诵的东西都忘了,剩下的东西就是教育。剩下的东西是什么?就是快乐学习的能力和自主学习的能力,或者用怀特海的话说,就是融入你的血肉里的智力活动的习惯。喜欢学习,善于自学,养成了这种智力活动的习惯,这样的人一定会有出息的。

李:最后请周老师提一点读书的建议或是书目。

周:我可提不出书目。你真爱读书了以后,一定会有你自己的书单,别人的书单对你是没有用的。首先你要爱读书,按照别人开的书单读书的人一定是不爱读书的人。

李:我也是一个没有书单的人,读书交友,交到的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虽然我们可能会有某一个相同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