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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尼采对现代文化的批判(2)

在尼采眼中,现代文化是个什么样子的呢?给大家念一段话,是在《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里面的,他对现代文化的总体图景做了一个描述。他说假如有一位真正的哲学家来到我们这个时代,“当他思索着普遍的匆忙和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思索着一切悠闲和单纯的消失等现象时,他似乎已经觉察到了文化整个被连根拔起的征兆。宗教的潮水退落了,只剩下沼泽或池塘;民族又分崩离析,互相仇视和残杀。科学完全盲目地发展,失去任何尺度,放任自流,打破和瓦解了一切坚固的信仰;有教养阶层和国家被极其卑鄙的金钱交易拖着走。世界从来不曾如此世俗化,如此缺乏爱和善良。学者阶层不再是这整个动荡不宁世俗化潮流中的灯塔或避难所;他们自己也一天天变得不安,越来越没有思想和爱心。一切都在为日益逼近的野蛮效劳,包括今天的艺术和科学。有教养人士已经蜕化为教育的头号敌人,因为他们讳疾忌医。这些软弱可怜的无赖,一旦有人议论他们的弱点,反对他们那有害的自欺欺人,他们就暴跳如雷。”你们看,他像不像是在说我们今天的学术界——一天天变得不安,越来越没有思想和爱心,被金钱交易拖着走,不再是世俗化潮流中的灯塔?(笑声)

在尼采看来,现代人在生命和精神灵魂两方面生病了。从生命、从人的生存状态来说,现代人被连根拔起了,没有根,没有土地,没有故土,没有生命的原动力。他说现代人的生存具有一种抽象的性质,用概念指导人生,浮在人生的表面,都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从灵魂、从人的精神状态来说,没有天空,没有精神追求,灵魂空虚,信仰空白。他说到处都是可怕的世俗倾向,对于当下的轻浮崇拜,人人身上都有一种到处探头的好奇心,都怀着一种挤入别人宴席的贪馋,急切地追求尘世幸福,整个社会直至于最低层都腐败了,都因为沸腾的欲望而惶惶不可终日。总之,上无天空,下无土地,在黑暗和空虚中瞎折腾。

我梳理了一下,在尼采看来,现代人的没有文化、野蛮,主要表现有这么四点:一是匆忙,二是贪婪,三是麻木,四是虚假。在他的这几本着作里,充满了这样的描述。不过,下面我讲的时候,也补充了他后期的一些描述。

1.内在的空虚和外在的匆忙

匆忙也是尼采描绘这个时代的一个关键词,之所以匆忙,是因为内在的空虚,没有灵魂,所以忙于外部的事务,想用这来填补和掩盖空虚。他说在我们这个飞速转动的时代里,到处是令人眩晕的匆忙,这个时代厌弃一切无用之事,只做所谓有用的事,就是能够带来眼前利益的事。处在这个时代永不停歇的骚动之中,年轻人被切割了成碎片,被当下夺去了永恒的愉悦。现代人是不可救药的野蛮人,是日子的奴隶,是悬挂在瞬间之网上永远挨饿的人。他还谈到现代人狂热的不安,对成功和获利的渴望,对当下的过分看重。他说那种匆忙,那种令人不得喘息的分秒必争,那种不等成熟就要采摘一切果实的急躁,那种你追我赶的竞争,在人们脸上刻下了深沟,就好像有一种药剂在体内作怪,使人们不能平静地呼吸,大家都心神不宁地向前猛冲,就像是烙了三M印记的奴隶。三M就是德语里的Moment(当下)、Meinung(舆论)、Modern(时尚),人人脸上都烙了这三个字,是当下、舆论、时尚的奴隶。尼采这么描述他对现代人的观感:当我在闹市观望行人,看成千上万的人表情迟钝或行色匆忙地走过去,我就总是对自己说,他们一定心情恶劣。他还打比方说,这时候他就好像看见一群羊争先恐后地往前跑。是啊,干吗这样着急?你们到底要去哪里?还不就是去屠宰场吗?(笑声)

尼采是很讨厌美国的,欧洲人本来是很有教养的,生活是很宁静的,只有美国人才这么匆忙,是工作狂,拼命挣钱,而现在美国的拜金主义已经传染到了欧洲,使得古老的欧洲野蛮化了,在欧洲传播了一种怪异的无精神性,一个个都没有灵魂,成了一具具劳碌不休、贪图物欲的肉体。这种逐利的生活驱使现代人置身于经常的伪装、欺骗和竞争之中。追求利益的生活驱使现代人置身在经常的伪装、欺骗和竞争之中,互相骗,也骗自己。他说现在人们已经羞于宁静,一个人安静下来,跟自己待一会儿,就会觉得不对头,长久的沉思几乎使人产生良心的责备。人们手里拿着手表思考事情,吃午饭的时候眼睛盯着商业新闻,就像一个总是怕耽误了什么事的人那样生活着。宁肯随便做点什么也胜于一事不做,这是现代人的生活原则,这条原则就像一根绳索一样,勒死了一切高级的趣味和教养。直到最后的岁月,在遗留下来的手稿里,尼采还在谈这个问题,他说随着年代的增长,我们整个欧洲文化处在越来越紧张的状态中,犹如大难临头,狂躁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我们的生活就像一条激流,一心奔向尽头,不复沉思,而且害怕沉思。

尼采之所以讨厌现代人的这种匆忙,是因为对文化来说这是最不利的情形。他把现代和古代做了比较。在古代,悠闲和优雅是美德,工作使人内疚。古希腊人是很安闲的,他们没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经常在太阳下活动。古希腊文里学校这个词,意思就是闲暇,上学就是不用做事了,可以看书、思考、讨论问题了,这才是值得向望的生活。他们真要去做一些事情,比如做手工,是要躲起来的,怕人看见。现代人正相反,勤劳和精明是美德,闲暇和沉思使人内疚。古代人忌讳太珍惜寸阴,主张对俗务不动心,关心的是永恒;现代人却只对当下的利益认真。他的结论是,这是一个卑鄙的时代,因为我们看重的恰恰是一切高贵的时代所蔑视的东西,而高贵的时代所尊敬的东西反而遭到了我们的蔑视,价值观完全颠倒了。闲暇是高级文化产生的必要条件,现代人没有闲暇,也害怕闲暇,产生高级文化的生态环境已经消失,不可能产生高级文化了。

现代人为什么那么匆忙?到底在逃避什么?是在逃避自己,害怕面对自己,一旦静下来独自面对自己,就觉得特别可怕,因为这个自己很空虚,让人很难受,所以要拼命做事情。尼采说:我们迫不及待地把我们的心献给国家、赚钱、交际或科学,只是为了不必再拥有它,我们热心地不假思索地沉湎于繁重的日常事务,超出了生活需要的程度,因为不思考成了我们更大的需要。匆忙是普遍的,因为每个人都在逃避他的自我,躲躲闪闪地隐匿这种匆忙也是普遍的,因为每个人都想装成心满意足的样子,向目光锐利的观察者隐瞒他的可怜相。总之,人人都害怕独处,憎恨安静,为了逃避内省,逃避面对自己时的良心不安,就必须匆忙。

因为逃避内心不安而匆忙,匆忙又使得人们更加没有精神生活,没有信仰,形成了恶性循环。我们知道尼采对基督教进行了猛烈的批判,认为基督教压制了人的生命本能,导致了颓废和虚伪,但是他并不否定宗教,他强调人应该有宗教本能,应该过真正的宗教生活。所谓真正的宗教生活,也就是一种有信仰的沉思生活,人应该安静地去思考人生的那些根本问题、终极问题。但是,欧洲人太勤劳了,这种勤劳世代相承,在现代恶性发展,他用了一串形容词来形容,说它是一种喧嚣的、耗尽时间的、愚蠢地自鸣得意的勤劳。这种勤劳把多数人的宗教本能都消磨掉了,比任何别的东西更加使人变得没有信仰。许多人的全部生活被职业、家庭义务以及剩下时间里的娱乐所占有,不再有时间和精力思考人生,尼采说他们结果只是带着一种迟钝的惊愕神情把自己的存在在人世间注了册,也就是说,糊里糊涂地报了个到,然后就走了,就死了。换一个说法,尼采还说过,人生本身是性质可疑的,人生有没有意义是成问题的,面对这种可疑性质居然不发问,这是最大的不负责任,是可耻的。

2.精神的贫困和知识的贪婪

现代人的没有文化还有一个表现,就是贪婪,尼采指的是对知识的贪婪,对知识的贪婪之所以是没有文化,是因为它反映了精神上的贫困。他把责任归到苏格拉底头上,说从苏格拉底开始,一种科学乐观主义的世界观占据了统治地位,其特征是对理性、逻辑、科学、知识的迷信,相信凭借理性的力量,一方面可以穷究世界的真相和万物的本性,另一方面可以指导和造福人生。在这样一种世界观指导下,在人类能力的评估上,就无限夸大理性能力的价值,概念、判断和推理这样一种能力被抬举为最高级的能力,比其他一切能力都高级,因此也就把具备最高知识能力的学者、理论家视为人的理想。在人类使命的定位上,也是无限抬高知识的地位,追求知识被视为人类最高的甚至唯一的使命。在现代盛行的是一种贪得无厌的求知欲,一种不知餍足的发明乐趣,由于这种求知欲的泛滥,用尼采的话来说,一张普遍的思想之网笼罩了全球,建立起了现代高得吓人的知识金字塔。

知识本身不是什么坏东西,问题在于这种对知识和学术的狂热暴露了人们内在的贫乏,这个时代是没有原创性的,所有的知识是关于过去时代文化的知识,不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文化。由于自己没有原创力,所以只好去搜集、整理过去的文化,给它们分门别类,做这种学术工作。尼采说,现代文化表现出巨大的历史兴趣,学者们急切地向过去一切时代挖掘着,搜寻着,试图从其他一切文化吸取营养,恰好证明了现代人是一群饥馑者,所以才如此亢奋不安,如此急不可待,饥不择食。你饥肠辘辘,营养不良,想用这种方式填饱自己的肚子,实际上是填不饱的,因为你的身体已经很衰弱了,食古不化,它们不会变成你的血肉。

现代艺术同样也暴露了这种普遍的贫困,人们徒劳地模仿一切伟大创造的时代和天才,徒劳地搜集全部“世界文学”放在现代人周围以安慰他,把他置于历代艺术风格和艺术家中间,使他得以像亚当给动物命名一样给他们命名,这个叫古典主义,那个叫浪漫主义,诸如此类。在尼采看来,自己创造不出东西来了,就做这样的事情,这是批评家的工作,不是创造者的工作。他说现代艺术是一个心力交瘁的批评家,是一个骨子里的图书管理员和校对员,可怜被书上的尘埃和印刷错误弄得双目失明。

这方面的论述有很多。尼采说:现代人把一切时代和一切地区的形式、颜色、产品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堆放在自己的周围,像年货市场一样五彩缤纷;现代人是一些会走路的百科全书,有很多知识,用外来的风俗、艺术、哲学、宗教把自己填得满满的,但是没有灵魂;现代人忙于接待各种外来的客人,给他们安排座次,就像我们现在那些一本正经的会议,客人分重要和不重要,重要客人坐主宾席,而这些客人却彼此打起架来;现代人在自己体内装了一大堆无法消化的知识石块,这些石块撞到一起不时发出嘎嘎的响声;现代文化一方面难以形容的贫乏和枯竭,另一方面又难以形容的五光十色,就像急剧颤动的色彩游戏,实际上是人们收藏的过去文化的无数瓦砾碎片在闪烁,唯有浅薄的眼光才会从中感觉到幸福;现代文化像一件披在冻馁裸体上的褴褛彩衣,现代人的身体又冻又饿,披了一件破烂的彩色衣服,叫作现代文化。

综上所述,尼采就问一个问题,这么多的学术,如果它们不能导向文化,导向有生命力和创造力的统一体,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有什么用?只能是导向野蛮,使现代人变得野蛮。他的结论是现代没有文化,只有学术,也就是只有关于文化的知识。我说这还算好的,我们现在是学术也不多了,有的是潮水一般的信息,还有八卦新闻,尼采最讨厌快餐文化,那是为当下服务的东西,但是现在基本成了我们的主流。

3.人格的虚假和包装的狂热

现代人的没有文化,还有一个表现就是人格上的虚假,所以要使劲包装自己。现在文化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快餐和包装。我们现在把这两个特点推到了顶点。尼采说,现代人都是一些角色和戏子,现代人的形象已经变成彻头彻尾的假象,隐藏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里,而且通常一个人扮演很多角色,所以演得很糟糕。现代艺术家不再是人,最多是角色的会合,其中有时候是这个角色,有时候是那个角色,带着无耻的狂妄态度出来自我标榜一番。

尼采用三个定语来形容现代文化,称之为财产、虚荣和附庸风雅的文化。因为没有内在的尊严和丰富,所以需要一种骗人的优雅,来掩盖那种斯文扫地的匆忙病。大家都在为财富匆忙,隔一段时间则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地聚在一起,举着香槟酒,装出很文雅的样子,说几句空话之后赶紧谈生意。对现代人来说,教养不是真正有文化,而是要显得有文化,使自己对人的可怜和卑鄙,对竞争的残忍,对敛财的贪婪,对享乐的自私和无耻都视而不见。这些东西本来是你的基本生活状态,所以必须不时地表演一下,让自己忘记它们。

尼采对现代文化的评价极低,就因为它没有自己的创造,只是用过去时代的文化打扮自己。他说,当这个卑鄙的时代霸占了过去的智慧和艺术的全部珍宝,穿戴华丽地朝我们走来的时候,就表明它对自己的卑鄙有了一种极其不快的自我意识,需要这些行头来遮丑和哄人。它不是为了暖和身子,因为伪装和掩饰自己的需要已经比御寒的需要更加迫切。

现代人内心没有自己的信仰,这种没有信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甚至连真正的虚伪也很少见了。尼采说,虚伪属于有强大信仰的时代。什么是虚伪?就是你本来是有自己的信仰的,当外在势力强迫你接受另一种信仰的时候,你假装接受了,但是内心并不放弃从前的信仰,你表里不一,所以是虚伪,而这种虚伪正说明你是有信仰的。现代人不一样,反正没有自己的信仰,信什么都无所谓,你让我信什么我就信什么,我都接受,而且他仍然是诚实的,因为他内心确实没有任何抵触。所以尼采说,左右逢源而毫无罪恶感,撒谎而心安理得,是典型的现代特征。

4.心灵的麻木和艺术的堕落

现代人的心灵是麻木的,为此需要刺激剂,又是容易病态地亢奋的,所以又需要麻醉剂,现代艺术就起了这个刺激剂和麻醉剂的作用。因为厌倦和麻木,现代人渴望痛苦、愤怒、仇恨、激昂、惊吓、紧张等等这类激烈的情感,人为地制造亢奋,于是现代艺术家就率领着浩浩荡荡的激情,就好像率领着一群狂吠的狗,按照现代人的要求放开它们,让它们向现代人扑去。现代人宁愿被捕猎、咬伤、撕碎,也不愿意在寂静中与自己相处,与自己相处,这对现代人来说是最可怕的,就像怕鬼一样地害怕。亢奋过头了,现代艺术家就提供麻醉剂,那些靡靡之音或者虚假的宗教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