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大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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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品味亲情(1)

几乎想不出一个积极的最大的能给我帮助的人来。我想到对我帮助最大的最有好处的,恐怕还是先父。

我的父亲

梁漱溟

吾父是一秉性笃实底人,而不是一天资高明的人。他作学问没有过人的才思;他作事情更不以才略见长。他与母亲一样天生的忠厚;只他用心周匝细密,又磨炼于寒苦生活之中,好象比较能干许多。他心相当精明,但很少见之于行事。他最不可及处,是意趣超俗,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

因其非天资高明底人,所以思想不超脱。因其秉性笃实而用心精细,所以遇事认真。因为有豪侠气,所以行为只是端正,而并不拘谨。他最看重事功,而不免忽视学问。前人所说“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不被其泽”的话,正好点出我父一付心肝。——我最初的思想和作人,受父亲影响,亦就是这么一路(尚侠、认真、不超脱)。

父亲对我完全是宽放底。小时候,只记得大哥挨过打;这亦是很少的事。我则在整个记忆中,一次亦没有过。但我似乎并不是不“该打”底孩子。我是既呆笨,又执拗的。他亦很少正言厉色地教训过我们。我受父亲影响,并不是受了许多教训,而毋宁说是受一些暗示。我在父亲面前,完全不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压迫。他从未以端凝严肃的神气对儿童或少年。我很早入学堂,所以亦没有从父亲受读。

十岁前后(七、八岁至十二、三岁)所受父亲的教育,大多是下列三项。一是讲戏,父亲平日喜看京戏,即以戏中故事情节讲给儿女听。一是携同出街,购买日用品,或办一些零碎事;其意盖在练习经理事物,懂得社会人情。一是关于卫生或其它的许多嘱咐;总要儿童知道如何照料自己身体。例如:

正当出汗之时,不要脱衣服;待汗稍止,气稍定再脱去。

不要坐在当风地方,如窗口门口过道等处。

太热或太冷的汤水不要喝,太燥太腻的食物不可多吃。

光线不足,不要看书。

诸如此类之嘱告或指点,极其多;并且随时随地不放松。

还记得九岁时,有一次我自己积蓄底一小串钱(那时所用铜钱有小孔,例以麻线贯串之),忽然不见。各处寻问,并向人吵闹,终不可得。隔一天,父亲于庭前桃树枝上发见之,心知是我自家遗忘。并不责斥,亦不喊我看。他却在纸条上写了一段文字,大略说:

一小儿在桃树下玩耍,偶将一小串钱挂于树枝而忘之。到处向人寻问,吵闹不休。次日,其父亲打扫庭院,见钱悬树上,乃指示之。小儿始自知其糊涂云云。

写后交与我看,亦不作声。我看了,马上省悟跑去一探即得,不禁自怀惭意。——即此事亦见先父所给我教育之一斑。

到十四岁以后,我胸中渐渐自有思想见解,或发于言论,或见之行事。先父认为好的,便明显或暗示鼓励。他不同意的,让我晓得他不同意而止,却从不干涉。十七、八、九岁时,有些关系颇大之事,他仍然不加干涉,而听我去。就在他不干涉之中,成就了我的自学。那些事例,待后面即可叙述到。

我从小学起一直到现在,回想一下,似乎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主动的;无论思想学问作事行为,都象不是承受于人的,都是自己在那里瞎撞。几乎想不出一个积极的最大的能给我帮助的人来。我想到对我帮助最大的最有好处的,恐怕还是先父。

先父给我的帮助是消极的,不是积极的。我在《思亲记》上曾说到这意思。我很奇怪,在几十年前那样礼教空气中,为父亲的对儿子能毫不干涉。除了先父之外,我没有看见旁人的父亲对他的儿子能这样的信任放任。恐怕我对于我自己的儿子,也将做不到。先父对我的不干涉,最显著的有三点:

(一)我在中学将要毕业的时候,一面考毕业试验,一面革起命来。本来在未毕业时,已与革命党人相通,毕业后便跟着跑革命。第二年民国成立,照普通说,这时应当去升学,不应当去干没有名堂的把戏。——我们那时的革命,虽也弄什么手枪炸弹,但等于小孩子的玩艺,很不应如此。而我不想去升学,先父完全不督促,不勉强我。先父的人生思想是向上的,有他的要求主张,可是他能容纳我的意思而不干涉。何以能如此?我现在还完全想不到。

(二)后来我由政治革命,由社会主义转到佛家,自己终天东买一本佛书,西买一本佛书,暗中自去摸索,——这也是主动的瞎撞,一直瞎撞若干年。——先父也不干涉。先父有他的思想,他自以为是儒家的,可是照我的分析,先父的思想与墨家相近,可说表面是儒家而里面是墨家的精神,对于佛学很不喜欢。我既转向佛家,我就要出家,茹素,不娶妻,先父只将他的意思使我知道,而完全不干涉我。这就成就我太大。那时我虽明白先父不愿的意思,但我始终固执,世界上恐怕找不出象我这个固执的人来。

(三)就是不娶妻。这事在他人非干涉不可。我是两弟兄,我哥结婚十年,没有儿子。照普通说,老人都很盼望有孙,尤其先父自民国元年至民国七年间,始终抱殉道之念——不愿苟活之意,自己存心要死,又当晚年没看见孙,有后无后将不知道;在普通人情,一定要责备我。可是先父半句责备的话都没说。就是我母亲在临终之前,告诉我不要固执己见,应该要娶亲;而先父背后告诉我说:虽然母亲意思如此,可不一定依照,还是以自己意思为主。民国七年先父在要殉节的时候,仍无半句话责成我要结婚,他是完全不干涉。这个信任或放任——这放任非不管,另有他的意思,即于放任中有信任。——给我的好处帮助太大,完全从这消极的大的帮助,让我有后来的一切。大概在先父看到这一:这孩子虽然是执拗错误,但自己颇有自爱要强的意思,现在虽错,将来可“对”,这“对”可容他去找,现在不要干涉。先父的意思,恐怕就是这样。

父亲的信任我,是由于我少年时一些思想行径很合父意,很邀嘉赏而来。例如我极关心国家大事,平素看轻书本学问而有志事功,爱读梁任公的《新民丛报》、《德育鉴》、《国风报》等书报,写作日记,勉励自己。这既有些像父亲年轻时所为,亦且正和当时父亲的心理相合。每于晚饭后谈论时事,我颇能得父亲的喜欢。又如父亲向来佩服胡林翼慷慨有担当,郭嵩焘识见不同于流俗,而我在读到《三名臣书牍》、《三星使书版》时,正好特别重视这两个人。但这都是我十四五岁以至十九岁时的事情,后来就不同了。

说到父亲对我的放任,正是由于我的思想行动很不合父亲之意,且明示其很不同意于我,但不加干涉,让我自己回心转意。我不改变,仍然听任我所为,这便是放任了。

不合父意的思想行动是哪些呢?正如《思亲记》原文说的:

自(民国)元年以来谬慕释氏,语及人生大道必归宗天竺,策数世间治理则矜尚远西。于祖国风教大原,先民德礼之化顾不如留意。

实则时间上非始自民国元年,而早在辛亥革命时,我参加革命行动,父亲就明示不同意了,却不加禁止。革命之后,国会开会,党派竞争颇多丑剧,父亲深为不满,而我迷信西方政制,以为势所允免,事事为之辩护。虽然父子好谈时事一如既往,而争论剧烈大伤父心。——此是一方面。

再一方面,就是我的出世思想,好读佛典,志在出家为僧,父亲当然不为不悦。但我购读佛书,从来不加禁阻。我中学毕业后,不愿升学,以至我不结婚,均不合父意,但均不加督促。只是让我知道他是不同意的而止。这种宽放态度,我今天想起来仍然感到出乎意料。同时,我今天感到父亲这样态度对我的成就很大,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一种很好的教育。不过我当时行事亦自委婉,例如吃素一事(守佛家戒律)要待离开父亲到达西安时方才实行。所惜我终违父意,父在世时坚不结婚,其后我结婚则父逝既三年矣。

父与羊

李广田

父亲是一个很和善的人。爱诗,爱花,他更爱酒。住在一个小小的花园中——所谓花园却也长了不少的青菜和野草。他娱乐他自己,在寂寞里,在幽静里,在独往独来里。

一个夏日的午后,父亲又喝醉了。他醉了时,我们都不敢近前,因为他这时是颇不和善的。他歪歪斜斜地走出了花园,一手拿着一本旧书,人认得那是陶渊明诗集,另一只手里却拖了长烟斗。嘴里不知说些什么,走向旷野去了。这时恰被我瞧见,我就躲开,跑到家里去告诉母亲。母亲很担心地低声说:“去,绕道去找他,躲在一边看,看他干什么?”我幽手幽脚地也走向旷野去。出得门来便是一片青丛。我就在青丛里潜行,这使我想起在高粱地里偷桃或偷瓜的故事。我知道父亲是要到什么地方去的,因为他从前常到那儿,那是离村子不远的一棵大树之下。树是柳树,密密地搭着青凉篷,父亲大概是要到那儿去乘凉的。我已经看见那树了。我已走近那树下了,却不见父亲的影,这使我非常焦心。因为在青丛里热得闷人,太阳是很毒的,又不透一丝风。我等着,等着,终于看见他来了,嘴里象说着什么,于是我后退几步。若被他看见了,那才没趣。

我觉得有这样一个父亲倒很可乐的,虽然他醉了时也有几分可怕,他先是把鞋脱下,脚是赤着的,就毫无顾忌地坐在树下,那树下的沙是白的,细得象面粉一样,而且一定是凉凉的,我想,坐在那里该很快乐,如果躺下来睡一会,该更舒服。

自然。那长烟斗是早已点着了,喷云吐雾的,他倒颇有些悠然的兴致。书在手里,乱翻了一阵,又放下。终于又拿起来念了。声音是听不清的,而喁喁地念着却是事实。等会,又把书放下;长烟斗已不冒烟了,就用它在细沙上画,画,画,画了多时,人家说我父亲也能作诗,我想,这也许就是在沙上写他的诗了。但不幸得很,写了半天的,一阵不高兴,就用两只大脚板儿把它抹净,要不然的话,我可以等他去后来发现一些奇迹,我已经热得满头是汗了,恨不得快到井上灌一肚子凉水。正焦急呢,父亲带着不耐烦的神气起来,什么东西不曾丢下,而且还粘走了一身沙土。我潜随在后边,方向是回向花园去。

父亲踉踉跄跄地走进花园,我紧走几步要跑回家去,自然,是要向母亲面前去复命。刚进大门,正喊了一声“娘”,糟了,花园里出了乱子,父亲在那里吵闹呢。“好畜牲,好大的胆的羔子!该死的,该宰的!”父亲这样怒喊,同时又听到扑击声,又间杂着小羊的哀叫声。我马上又跑了出去,母亲也跑出来了,家里人都跟了出来,一齐跑向花园去。邻居们也都来了,都带着仓皇的面色。我们这村子总共不过十几户人家,这时候所有的人,差不多都聚拢来了。我很担心,惟恐他们疑惑是我们家里闹事,更怕他们疑惑是父亲打了母亲,因为父亲醉了时曾经这样闹过。门口颇形拥挤了。大家都目瞪口呆,有些人在说在笑。父亲已躲到屋里去休息,他一定十分疲乏了。花园里弄得天翻地覆,篱笆倒了,芸豆花洒了满地,荷花撕得粉碎,几条红鱼在淤泥里摆尾,真个落红遍地,青翠缤绝,花呀,菜呀,都踏成一片绿锦。陶渊明诗集,长的烟斗,都睡在道旁。在墙角落里,躺着一只被打死了的小羊,旁边放着一条木棒,那是篱笆上的柱子。大家都不敢到父亲屋里去,有的说,“羊羔儿踢了花呀。”有的说,“醉了。”又有人说,“他老先生又发疯啦。”其中有一个衣服褴褛的邻人,他大概刚才跑来吧,气喘喘地,走到死羊近前,看了一下,说:“天哪!这不是俺那只可怜的小羊吗!”原来父亲出去时,不曾把园门闭起;不料那只小羊游荡进来,以至于丧了生命。我觉得恐怖而悲哀。

明晨,父亲已完全清醒了,对于昨天的事,他十分抱愧。他很想再看看那只被打死的小羊,但那可怜的邻人已于昨夜把它埋葬了。父亲吸着他的长烟斗,沉重地长叹一口气,“我要赔偿那位邻人的损失。”虽然那位邻人不肯接受我们的赔偿,但父亲终于实践了前言。然后,他又亲手整理他的花园——这工作他不喜人帮助——就好象不曾发生过什么一样的坦然。多少平和的日子过了,父亲的花园又灿烂如初。

直到现在,父亲依然住在那花园里,而且依然过着那样的生活:快乐,闲静,有如一个隐士。但是有点衰老了,有些事,便不能不需要别人的扶助。

先母事略

周作人

民国三十二年(一九四三)这年,在我是一个灾祸很重的年头,因为在那年里我的母亲故去了。我当时写了一篇《先母事略》,同讣闻一起印发了。日前偶然找着底稿,想就把它拿来抄在这里,可是无论怎么也找不到了,所以只好起头来写,可能与原来那篇稍有些出入了吧。

先母姓鲁,名瑞,会稽东北乡的安桥头人。父名希曾,是前清举人,曾任户部司员,早年告退家居,移家于皇甫庄,与范啸风(著《越谚》的范寅)为邻,先君伯宜公进学的时候,有一封贺信写给介孚公,是范啸风代笔的,底稿保存在我这里,里边有“弟有三娇,从此无白衣之客;君惟一爱,居然继黄卷之儿”是颇有参考价值的。先母共有兄弟五人,自己居第四,姊妹三人则为最小的,所以在母家被称为小姑奶奶。先君进学年代无可考了,唯希曾公于光绪十年甲申(一八八四)去世,所以可见这当更在其前。先母生于咸丰七年丁巳(一八五七)十一月十九日,卒于民国三十二年癸未(一九四三)四月二十二日,享年八十七岁。先母生子女五人,长樟寿,即树人,次寿,即作人,次端姑,次松寿,即建人,次椿寿。端姑未满一岁即殇,先君最爱怜她,死后葬于龟山殡舍之外,亲自题碑曰,周端姑之墓,周伯宜题;后来迁移合葬于逍遥,此碑遂因此失落了。椿寿则于六岁时以肺炎殇,亦葬于龟山,其时距先君之丧不及二年,先母更特别悲掉,以椿寿亦为先君所爱,临终时尚问“老四在哪里”,时已夜晚乃从睡眠中唤起,带到病床里边。故先母亦复怀念不能忘,乃命我去找画师叶雨香,托他画一个小照,他凭空画了小孩,很是玉雪可爱,先母看了也觉中意,便去裱成一幅小中堂,挂在卧房里;搬到北京来以后,也还是一直挂着,足足挂了四十五年。关于这事,我在上面已曾写过,见第十八章中,所以现在从略了。

先君生于咸丰十年庚申(一八六○)十二月二十一日,卒于光绪二十二年丙申(一八九六)九月初六日,得年三十七,绍兴所谓刚过了本寿。他是在哪一年结婚或是进学的,都无可考,或者这在当时只用活字排印了二十部的《越城周氏支谱》上可能有记载。但是我们房派下所有的一部,却给国民党政府没收了,往北京图书馆去查访,也仍是没有下落。先君本名凤仪,进学的名字是文郁:后来改名仪炳,又改用吉,这以后就遇着那官事。先君说,“这名字的确不好,便是说拆得周字不成周字了。”但他的号还是伯宜,因为他小名叫作“宜”。,先母平时叫他“宜老相公”——查《越谚》卷中人类尊称门中有老相公,注云有田产安享者,又佃户亦常称地主为收租老相公,意如是称谓当必有所本,唯小时候也不便动问,所以这缘故终于不能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