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近年先母喘疾,每当冬春二季辄触发,发甚或至呕吐。夏秋气候暖和,疾亦少间。今冬(七年)旧疾初未大发,自念或当愈于往岁。不料新历十一月十一日先母忽感冒时症,初起呕逆咳嗽,不能纳食;比即延医服药,病势尚无出入;继被医者误投“三阳表劫”之剂,心烦自汗,顿觉困惫;及请他医诊治,病已绵,奄奄一息,已难挽回;遂于十一月二十三日晨一时,弃适等长逝,享年四十有六岁。次日,适在京接家电,以道远,遂电令侄思永、思齐等先行闭殓,即与妻江氏,及侄思聪,星夜奔归。归时,殓已五日矣。
先母所生,只适一人,徒以爱子故,幼岁即令远出游学;十五年中,侍膝下仅四五月耳。生未能养,病未能侍,毕世劬劳未能丝毫分任,生死永诀乃亦未能一面。平生惨痛,何以加此!伏念先母一生行实,虽纤细琐屑不出于家庭闾里之间,而其至性至诚,有宜永存而不朽者,故粗叙梗概,随讣上闻,伏乞矜鉴。
此篇因须在乡间用活字排印,故不能用古文。我打算将来用白话为我的母亲做一篇详细的传。
想我的母亲
梁实秋
父母对子女的爱,子女对父母的爱,是神圣的。我写过一些杂忆的文字,不曾写过我的父母,因为关于这个题目我不敢轻易下笔。小民女士逼我写几句话,辞不获已,谨先略述二、三小事以应,然已临文不胜风木之悲。
我的母亲姓沈,杭州人。世居城内上羊市街。我在幼时曾侍母归宁,时外祖母尚在,年近八十。外祖父入学后,没有更进一步的功名,但是课子女读书甚严。我的母亲教导我们读书启蒙,尝说起她小时苦读的情形。她同我的两位舅父一起冬夜读书,冷得腿脚僵冻,取大竹篓一,实以败絮,三个人伸足其中以取暖。我当时听得惕然心惊,遂不敢荒嬉。我的母亲来我家时年甫十八九,以后操持家务尽瘁终身,不复有暇进修。
我同胞兄弟姊妹十一人,母亲的煦育之劳可想而知。我记得我母亲常于百忙之中抽空给我们几个较小的孩子们洗澡。我怕肥皂水流到眼里,我怕痒,总是躲躲闪闪,总是格格的笑个不住,母亲没有功夫和我们纠缠,随手一巴掌打在身上,边洗边打边笑。
北方的冬天冷,屋里虽然有火炉,睡时被褥还是凉似铁。尤其是钻进被窝之后,脖子后面透风,冷气顺着脊背吹了进来。我们几个孩子睡一个大炕,头朝外,一排四个被窝。母亲每晚看到我们钻进了被窝,吱吱喳喳的笑语不停,便走过来把油灯吹熄,然后给我们一个个的把脖子后面的棉被塞紧,被窝立刻暖和起来,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我不知道母亲用的是什么手法,只知道她塞棉被带给我无可言说的温暖舒适,我至今想起来还是快乐的,可是那个感受不可复得了。
我从小不喜欢喧闹。祖父母生日照例院里搭台唱傀儡戏或滦州影,一过八点我便掉头而去进屋睡觉。母亲得暇便取出一个大簸箩,里面装的是针线剪尺一类的缝纫器材,她要做了一些缝缝连连的工作,这时候我总是一声不响的偎在她的身旁,她赶我走我也不走,有时候睡着了。母亲说我乖,也说我孤僻。如今想想,一个人能有多少时间可以偎在母亲身旁?
在我的儿时记忆中,我母亲好像是没有时候睡觉。天亮就要起来,给我们梳小辫是一桩大事,一根一根的梳个没完。她自己要梳头,我记得她用一把抿子醮着刨花水,把头发弄得锃光大亮。然后她就要一听上房有动静便急忙前去当差。盖碗茶、燕窝、莲子、点心,都有人预备好了,但是需要她去双手捧着送到祖父母跟前,否则要儿媳妇做什么?在公婆面前,儿媳妇是永远站着,没有座位的。足足的站几个钟头下来,不是缠足的女人怕也受不了!最苦的是,公婆年纪大,不过午夜不安歇,儿媳妇要跟着熬夜在一旁侍候。她困极了,有时候回到房里来不及脱衣服倒下便睡着了。虽然如此,母亲从来没有发过一句怨言。到了民元前几年,祖父母相继去世,我母亲才稍得轻闲,然而主持家政教养儿女也够她劳苦的了。她抽暇隔几年返回杭州老家去度夏,有好几次都是由我随侍。
母亲爱她的家乡。在北京住了几十年,乡音不能完全改掉。我们常取笑她,例如北京的“京”,她说成“金”,她有时也跟我们学,总是学不好,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我有时学着说杭州话,她说难听死了,像是门口儿卖笋尖的小贩说的话。
我想一般人都会同意,凡是自己母亲做的菜永远是最好吃的。我的母亲平常不下厨房,但是她高兴的时候,尤其是父亲亲自到市场买回鲜鱼或其它南货的时候,在父亲特烦之下,她也欣然操起刀俎。这时候我们就有福了。我十四岁离家到清华,每星期回家一天,母亲就特别痛爱我,几乎很少例外的要亲自给我炒一盘冬笋木耳韭菜黄肉丝,起锅时浇一勺花雕酒,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但是这一盘菜一定要母亲自己炒,别人炒味道就不一样了。
我母亲喜欢在高兴的时候喝几盅酒。冬天午后围炉的时候,她常要我们打电话到长发叫五斤花雕,绿釉瓦罐,口上罩着一张毛边纸,温热了倒在茶杯里和我们共饮。下酒的是大落花生,若是有“抓空儿的”,买些干瘪的花生吃则更有味。我和两位姊姊陪母亲一屯吃完那一罐酒。后来我在四川独居无聊,一斤花生一罐茅台当做晚饭,朋友们笑我吃“花酒”,其实是我母亲留下的作风。
我自从入了清华,以后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抗战前后各有三年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晚年喜欢听评剧,最常去的地方是吉祥,因为离家近,打个电话给卖飞票的,总有好的座位。我很后悔,我没能分出时间陪她听戏,只是由我的姊姊弟弟们陪她消遣。
我父亲曾对我说,我们的家所以成为一个家,我们几个孩子所以能成为人,全是靠了我母亲的辛劳维护。三十八年(即一九四九年)以后,音讯中断,直等到恢复联系,才知道母亲早已弃养,享寿九十岁。西俗,母亲节佩红康乃馨,如不确知母亲是否尚在则佩红康乃馨各一。如今我只有佩白康乃馨的份了,养生送死,两俱有亏,惨痛惨痛!
或人日记抄
李广田
正当大家高高兴兴忙于准备过节的时候,万里外飞来了一封家书,弟弟说:母亲去世了!
我感到一片茫然,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从何想起。
母亲是八十几岁的人了,辛辛苦苦过了一世,幸而活到了解放后的今天,过了些比较称心的日子。但是,年岁是不饶人的,担心着的事情,还是这样突然地降临了。
我努力唤起我对于故乡和童年的回忆,希望母亲的一生在我的记忆中再度显现。可是,我想起来的是什么呢?别的事情都有些模糊,独有下面的情节使我永难忘怀,而且每当想起这些往事,我就感到难言的痛苦。
我的家庭是中农成分,自从我记事之日起,几十年来一直都是如此。不过,在解放以前,由于反动统治的压迫剥削,所谓中农,也已经破落不堪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一套完好的大车,但后来却变成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车子,行不得了。家里曾经养过一牛一马(那是恰好可以驶那辆大车的),后来却只剩了一头老黄牛,也瘦得只余一个骨头架子。我还记得从前房子是比较整齐的,过了些年,我从远方回家一看,有几间房子已经塌了房顶,几间勉强支持着的老屋,屋顶上也长满了荒草,好像蓬首垢面的老人。总之,家里已是一片衰败景象。当然,虽说败落,却也还没有落到朝不保夕的地步。这是因为,我的父亲母亲,都是自己能够劳动的人,他们从年轻时候起,一天到晚,都是在自己的田地里劳动,年纪大了,也还是照样劳动。我的弟弟也是一个好庄稼人,他那么诚朴勤俭,那样喜欢劳动,很像我父亲的当年。就这样,一年到头,总还是可以糊口的,只不过有时候听到父亲长吁短叹,说道,“看起来,日子是越过越难过了!”幼小者,当然是无知无识,对于家里的生计,是不会挂在心上的,自己心里所想的,倒是一些非常美妙的事物。然而,不妙的事物,却不断发生着。我越来越感觉到,父亲对母亲的态度,是多么可怕呀!他经常骂母亲,母亲不敢回答,只是暗自叹息,有时藏在自己屋里啜注。有一次,我刚从外面回家,忽然听到父亲大声詈骂,却不见人影。循声寻去,才发现父亲把母亲关在屋里,一面斥骂,一面不知用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母亲身上抽打。我害怕极了,父亲用力抽打的声音,比打在我自己身上还更痛楚,若是打我自己,我会咬住牙根一句话也不说的。我听见母亲哀哀啼哭的声音,我的心快要痛裂了。我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我的心里已经被恨的感情充满了。我恨,我恨的是谁呢?难道是恨我自己的父亲?不,我分辨不清楚。我总认为父亲是个好人,他从来不欺侮人,他受了外人的欺侮也从来不想报复,我怎么能恨这样的人呢!但是,他又为什么这样打我的母亲?母亲犯了什么不得了的过错?我真是想不通。我用力推那屋门,关门得紧紧的,一点也推不动。失望之余,我这才哇地哭了出来。
以后,隔不多久,就会有这类的事情发生。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痛苦,我想问,又不知道应该问谁。
终于,我算是弄明白了,是当我到邻家去找一个小伙伴时,听人家告诉我的。人家说:我外婆家本来很穷,现在越穷得难以度日了(这是我知道的,我父亲总不让我到外婆家去)。我的外婆又经常卧病不起,我那个“拙于谋生”的舅舅,无可如何,就只好向我母亲求援。当父亲不在家的时候,舅舅就来家里取点米面或干粮回去,我那母亲也偶尔拿些东西去外婆家帮顾帮顾。就是这样,不料终于被父亲觉察了。父亲虽然这样凶暴地对待母亲,母亲却还是不顾死活地帮顾自己的老母亲和亲兄弟。
我的同情心自然是在母亲一边的,我很想帮助母亲,但是无可如何,母亲也从来不让我知道这些事,她却是假装无事似的,依旧对我那么慈爱。我只是暗暗地抱怨自己的父亲,他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呢?难道他不知道外婆家里经常断炊吗?我想问问父亲,却又十分害怕。我是知道父亲的脾气的。我从人家后园移了月季花来载在自己窗前,父亲看见了,一怒而把我的月季花拔掉,而且用力把月季花丢到房顶上。我为了报复他,当他不在的时候,用尽了力气,把父亲幼年时种在水缸旁的枸杞拔断了。这一下,可惹下了滔天大祸,如不是母亲护着真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现在由于母亲受到这样的委屈,我更害怕父亲了。以后,我渐渐长大,我就离开了家乡。我在外边常常想起家里这些可怕的争吵,殴打的声音、啜泣的声音,还常常在我耳朵里发出回响。虽然我也渐渐地懂得了为什么会有这些事,我对于我那辛苦一世的父亲也还是感到不易理解。
我的父亲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去世的,我没有看见他最后的颜色。现在,我的母亲又去世了,我还是没有来得及回去。接到弟弟来信,稍稍沉静之后,我所想起来的只是这件事,可见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刻下了多么深痛的伤痕。
如果死而有知,我想母亲一定会告诉父亲说:“过去的事情,你大概不会忘怀,那时候你只责怪我,那是因为你不懂事。我活到了新社会,我就懂得了很多新道理,过去那类事也不会有了。孩子们,乡亲们,现在都过得很好,因而,也让我们老年人一同高兴吧。”
以上,是某某同志的日记的一章。得到他的同意,我一字不易地照抄在这里,日记里所说的那个父亲确是一个好人,正如那个母亲是一个好人一样,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两个老好人,就这样互相折磨了多少年。那个早死的父亲,他自己不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后死的母亲就似乎知道了一点。日记的作者当然是知道的,但他也只记下了这一现象,或者说,他在这段充满了感情的日记里用简单的笔触画出了这一形象,而这又不只是一个父亲或一个母亲的形象,而是在旧社会里的一种意识形态。我之所以珍视这段日记,其原因正在于此,因为这可以进一步加以分析,作为我正在从事的“社会意识发展史”研究的一个生动的实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