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旭感激地笑了笑,哥们儿之间不言谢,他叹了口气,骑上车子沉默地离去了。
[三]
第二天放学后,梁旭依然独自骑车回家。
傍晚时分,街道上一派温暖祥和的景象,而梁旭的心情却与这周遭的色调格格不入。他觉得他简直像个孤独的鬼魂,他在随风飘荡着。
梁旭骑车晃荡在路上,因为晚上还有课,他得找个地方随便吃点儿东西。
天还没黑,街上一辆辆的汽车驶过。现实中往往就是这样,你越不想看见谁,就会很快看见谁,方原就是这时出现在梁旭视线中的。
“就是他,戴着口罩的那个,跟我去教训一下他。”方原对身边的那个跟自己体形差不多的朋友说,隔着马路,手往对面指。
梁旭扶着车子,看见方原与他的朋友已经横穿马路向他跑来,他不知道是该逃跑还是该硬着头皮迎战,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喊声。
“梁旭?”是寝室里的老大。
梁旭转过头,看见他寝室的三个人正一起朝他快步走来。
刚跑过马路的方原和朋友停住了,换成他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显然再贸然动手肯定要吃亏,对方四个二十几岁的大四青年,而自己一方只有两个人。
“怎么了梁旭?”老大站在梁旭身边,白了一眼不远处的方原。
“没什么事,正要去吃饭,你们干吗去了?”梁旭没说有人想找他麻烦。
“我们也正要去吃饭。”老大说,“走,一起去。”
于是他们四个人加一辆自行车一起朝前走。
梁旭扭过头看了一眼,见方原被朋友拉了一把,转身和朋友一起又横穿马路回去了。
实际上老大他们当时是刚吃完饭的,他们把梁旭送到吃饭的地方后,便回学校了。
孤独的梁旭感到心里面说不出的温暖。
[四]
第三天上午,梁旭来到学校上课,却接到通知说上午第一节和第二节的课调到第三节和第四节上。
在等待上课的这段时间里,梁旭无事可做,总不能回家待几分钟再赶回来上课,他也不愿意去寝室里与同学们待在一起,于是他决定去图书馆里借了一本小说,然后找个没人的自习室看。
天气很好,梁旭走出图书馆,阳光透过口罩照在脸上,像一群蚂蚁在脸上到处爬。他带着一本莫言的《檀香刑》,朝学校最古老最少有人去的一号楼方向走。
整个校园里但凡有大一些的空地,现在都被军训的学生占着。响亮的口号声与整齐的脚步声,响彻整个校园。梁旭经过二号楼前时,惊讶地发现洛姗他们班的军训地点就在那里,为避免碰见她,他低着头,夹着书,脚步匆匆地从楼前经过。
梁旭很快就走进二号楼后面的一号楼,走廊里静悄悄的,黑乎乎的,还有一股阴森的冷,似乎整栋大楼里只有他一个人。
梁旭随便找了一个教室,阳光照进窗口,把一半教室给照亮,灰尘在阳光中浮动,桌椅陈旧而苍老。推开窗户,那窗还是老式的铁框窗,一个个方格里镶嵌着有些脏的玻璃。他调整固定窗户用的铁杆,以免风吹窗户震碎了玻璃。
梁旭从来看不动书,二十分钟后,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他合上书,趴在桌上睡觉,迷迷糊糊的还做起梦,梦见自己在荒山野岭间被大蟾蜍追,然后被大蟾蜍的长舌头卷起,吞进了它的肚子。
梁旭惊醒后浑身都是汗,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使他感到一阵清醒。
这时教室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到洛姗正冷笑着盯着他,走进来。
“是你?”
“是我。”
“你来这里干吗?”梁旭警惕地打量着她。
“杀你,可惜我进来晚了一点儿,不然就能把你杀死在梦中了。”
洛姗走到梁旭面前,她穿着军训服装,手里拎着那种金属头的军用裤带。
梁旭恐惧地站起来。
“我看见你走进一号楼了,从窗外看见你正在睡觉,本打算用裤带抽你的,这种裤带头一定能把你的脑袋打碎。”
“你别乱来,你清醒点儿,你疯了吗?”梁旭的身体往后退,脚绊到后面桌子的桌腿,差点儿摔在过道里。
洛姗轻蔑地笑起来,说:“瞧把你吓的,我一个女的,怎么把你这么一个大男人吓成这样了,是见了我心虚吗?你拼命追蒙面人的时候怎么那么有勇气啊?我说过,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洛叔是被大蟾蜍吃掉的。”梁旭两手空空,有些慌张。
“好了,别害怕了,我是做梦都想杀掉你为我爸报仇的,可不是现在,更不是用什么裤带杀你,那样我也会付出代价。我不想死,为你干傻事不值得,所以我会想办法谋杀你。”
“你都在胡说什么啊?你幼稚不幼稚!”
洛姗嘲弄地笑了笑,抬起手开始飞快地解衣服扣子,很快就把上衣脱掉,露出一件粉色的短袖。
“你干吗?”梁旭大惊。
洛姗一把撕坏了短袖的衣领,衣衫不整地说:“我要让全校师生都知道你是个强奸犯,你这个癞蛤蟆强奸犯,让你名誉扫地。”
“你就不能成熟点儿?”梁旭气急败坏地说,“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可笑吗?”
“可笑?”洛姗握着金属的裤带头说,“我看你是害怕了。”
“有毛病。”梁旭朝门口走去。
“别跑?”洛姗张开胳膊拦住梁旭,同时使出全身力气把手里的裤带头砸向窗户。
窗户上的一扇方块形状的玻璃立即“哗”一声破碎了。
洛姗嗓门尖厉地朝着窗户大喊起来,歇斯底里地喊。
梁旭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动书页,书在“哗啦啦”地响。乱纷纷的脚步声随即从二号楼的后门涌出来,好像千军万马在沙场上奔驰。很快,以教官为首的一群穿军训服的男生冲进教室,大家七手八脚地就把梁旭给按住了。
梁旭没有挣扎和说话,那一点儿用都没有,只会招来一阵盲目而激愤的拳打脚踢。
辩解,没人会听,没人会信。
他们要把梁旭押出教室找领导,后来教官又说先别动,让两个学生去把领导找来。
梁旭坐在椅子里一声不吭,垂着目光,但并没有垂下头。
教室里涌进来很多学生,里面有大一的、大二的、大三的,甚至是大四的,有男生,也有女生。
窗外叽叽喳喳地挤满了人,所有人都想看清梁旭的脸,他们在梁旭的背后指指点点,既像幸灾乐祸,又像看到了一个外星生物。后来因为教室里的人实在太多,被轰出去了一些。
梁旭说的第一句话是在辅导员和院长赶来的时候。
“我没有想要强奸洛姗。”梁旭抬起眼睛望着辅导员和院长,“请你们报警。”
梁旭竟敢主动提出报警,这是大家没能想到的。他们大眼瞪小眼,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这件事没有在那间教室里解决,后来梁旭被带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除了部分领导,再就是两个当事人——梁旭和洛姗。
梁旭还是坚持报警的提议,恐怕只有报警才能还他清白。
“我不想报警。”洛姗突然用了一种刚从激动状态里平静下来的口吻说。
梁旭愤怒地看着洛姗。
洛姗不看梁旭,说:“毕竟他没有把我怎么样,而且报警的话也并不能把他怎么样。可这事要是闹开了,我是女生,我的名誉会受到影响的,这会影响我在学校里接下来的四年学习生活,也会对学校的名声造成不好的影响。我不想毁了自己的名声,还有学校的名声,当然,还有他的名声和前途。”
“你少装好人。”梁旭大声说。
“你别喊。”辅导员劝梁旭。
学校领导非常认同洛姗的话,微微点头,说能私下里和平解决的话,当然就不要报警,毕竟那样做对哪一方都没有好处。
“但我没有要强奸她!”梁旭见洛姗竟然如此卑鄙,如此会假惺惺地演戏,勃然大怒地喊叫起来,“是她自己撕了自己的衣服。”
“她为什么要自己撕自己衣服?”领导们鄙夷地反问。
“她想污蔑我,故意要败坏我的名声。”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因太复杂,梁旭一时语塞。
几个领导嘲讽地微笑。
“你别激动,我们这不是正在解决问题吗。”辅导员安慰梁旭。
“报警。”梁旭毅然决然地说,“让警察一调查就什么都明白了。”
领导大怒,拍桌子说:“你这个学生可真有意思,你要非报警不可,那就报去吧。”
领导让辅导员带梁旭去报警,可辅导员在把梁旭带到走廊里后,先对他说了几句话,是关于他能否顺利毕业之类的话。
梁旭清楚了他报警会有的后果,气乎乎地站在走廊里。
这件事最后的解决方式自然是,不了了之。
事情虽是这样简单地解决了,可梁旭眨眼之间已经红遍了全校,没有人不知道他,没有人不在议论他,没有人不嘲笑着对他指指点点,说他是癞蛤蟆,说他是强奸犯。
梁旭感受到了什么叫作芒刺在背,他成了铜城大学乃至整个铜城里最丑陋不堪、最臭名昭着的一个人。
这天晚上,孤独痛苦的梁旭,流下了软弱的眼泪。
[五]
这天梁旭是在街尾那家化妆品店门口看见洛姗的,当时洛姗着长袖薄外套和深色牛仔裤,坐在店门口的一把椅子上,正和坐在身边的一个画着浓妆的女人聊天。
“喂!”洛姗起身喊梁旭,“你站住。”
梁旭尽管极度厌恶她,还是本能地停下了车子,坐在车座上,单脚撑地看她走过来。
“感觉好久没见你了似的,这段日子你干吗去了?”
梁旭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她说:“我干吗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让你变成了臭名昭着的强奸犯,你特恨我是不是?”洛姗一脸坏笑。
“你说呢?”梁旭情绪激动。
“干吗火气这么大,你不是一向都挺淡定的吗?”洛姗笑吟吟地说。
“我懒得恨你,为你生气犯不上。”梁旭欲走,但嘴里说,“学校对大一新生管理很严,我劝你还是回去上课的好,你这样逃课对你没什么意义。”
“少在这儿倚老卖老地教育我,明明恨我恨得要死,还假惺惺地来劝我学好,虚伪。”
梁旭骑车离开。
“你给我站住。”洛姗一把拉住梁旭的车后架。
“干吗?”梁旭停下来,鼻子不是鼻子地扭脸问。
“别急着走啊,呦,你怎么还戴着帽子和口罩哪?怎么,皮肤病还没好呀?”
梁旭突然一把摘掉口罩,让自己那张满是毒瘤的脸直接暴露在洛姗面前。
洛姗猝不及防,瞪大眼睛,吓得呆住。
梁旭转过身,骑车离开了。
可是洛姗很快追了上来,那时梁旭正骑到青年大街的护城河公园,刚要上桥,一辆黑色小汽车突然停在梁旭的前方。车后门打开,一个男青年最先出现,指着梁旭让梁旭停下。
梁旭停下车子,仔细打量,觉得这个人有点儿印象,后来想起他见过他一次,是方原的朋友,有一次要与方原打自己来着。
方原从车前面绕过来,接着洛姗也出现了。
“看你躲得了哪儿去。”方原走过来说,“我以为你蒸发了呢。”
“干吗?”梁旭坐在车座上无畏地问。
“干吗?”方原的朋友伸手拉梁旭肩膀处的衣服,“你下来,咱们去河边说。”
梁旭想保持身体不动,但还是被拉得趔趄,身体离开车座时,车子“咣当”一声摔在路边的条石上。
洛姗站在离梁旭稍远的地方,紧挨着车前门,抱着胳膊,冷漠地打量着梁旭。
“走。”方原狠推了梁旭一把。
路旁有十几级台阶,下了台阶是方砖铺的甬路,沿着护城河向前伸展,似没有尽头,贯穿整个护城河公园。梁旭差点儿被方原推得从台阶上滚下去,多亏及时控制住身体,跳到了台阶下面,才没有摔倒。
河边有三四个钓鱼的老头,一起扭过头来看。
桥上不见行人,只有汽车飞驰而过。
梁旭看见方原与他朋友从台阶上大步走下来,几乎是一同伸出手来推他的肩膀。
“让你躲着我。”方原冲上来一拳打在梁旭的鼻子上。
梁旭感到鼻子里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立即用手捂鼻子。
“你打算戴一辈子口罩吗?”方原怪声怪气地说。
梁旭的鼻子里开始流出血来,血水很快渗透白色的口罩,粘住了他的手。
“操你妈。”梁旭愤怒地骂。
两个青年一齐冲上来劈头盖脸地打梁旭,梁旭站着的时候,他们主要用拳头和巴掌,梁旭倒地后他们主要用脚踢。
梁旭没法还手,连防守都防不过来,只能抱住脑袋蜷缩在地上,尽量减少身体受到的伤害。但是疼痛像阴天里池塘的水面,到处绽开水花,尤其后背和肋骨,因为攻击目标大又难以防守,不断遭到踢踹,疼得很是厉害。
两个青年的骂声和身体遭受攻击时皮肉筋骨发出的砰砰声混杂在一起,本来一个远,一个近,可后来渐渐地混在一块儿,好像它们都钻进了梁旭的肌肉里。
“好啦,够啦。”是洛姗的喊声,“别打了。”
方原的朋友停止殴打。
“你解气了?我还没他妈解气呢。”方原从树下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
梁旭这一刻不怕死,他伸手摸起被打掉的帽子,动作缓慢地重新戴在头上。
方原走过来,一手揪住梁旭的胸前衣服,一手举起石头,威胁道:“道歉,不然打死你。”
梁旭木然地望着方原,血水几乎湿透了整个口罩,说:“打死我吧。”
方原一把扯下梁旭的口罩,扔到一边,竖起眼睛要骂,突然见到了梁旭的脸,感到浑身上下都是鸡皮疙瘩。
洛姗从台阶上冲下来,一把抢去了方原手里的石头,扔到不远处的草丛里。
“给我走。”洛姗往后拽方原的胳膊。
方原愣愣的,被洛姗拖着往后退,眼睛却还在直直地盯着梁旭的那张破烂的脸。
梁旭捡起口罩想要戴上,但口罩已经被血浸透,便随手扔了,抬手抹了抹满是血的鼻子,朝一旁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从地上爬起来,看见方原和朋友正被洛姗推着往台阶上走。
台阶上的马路边已经站了十几个围观的人,其中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男生正举着手机拍梁旭和方原他们,被方原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拍你妈了个逼”后,他慌忙把手机揣进了裤兜。
方原的黑色小汽车离去后,梁旭扶起了自己的自行车,那时围观的人已经渐渐散去,还有几个人在不远处回头张望作流连状。
梁旭狼狈不堪地踩着车子,秋天的风凉爽地拂过他那张破损的脸,他感觉不到冷和疼。
[六]
最近几天学校里没什么重要的课,梁旭一直在家里待着没出门。几乎每天都把时间放在了上网和看闲书上,不是在网上搜索治疗皮肤病的各种偏方和寻找民间的高手,便是在电脑前坐得腰酸背痛之际躺到床上翻小说看。
交友网站上的同学们都在分享一个视频,视频的名字很长,大意是说,拍视频那个人的大学里,一个学长在校外被社会流氓殴打。
梁旭点开视频看,没想到竟然是自己被方原殴打时的情景。
梁旭登录聊天工具,留言争抢着出现,大多数是班里的同学。那些男同学用愤怒的语气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要帮他。
梁旭不可避免地又一次感动起来,他本以为大家都讨厌他呢。
可手机还是不敢开机,梁旭害怕面对他们,看见他们的留言他虽感到很温暖,但还是很恐惧跟他们交流。
辅导员也在网上给梁旭留言了,让他看到留言后给他回电话。
梁旭想,辅导员肯定也是因为那段视频才给他留言的,也许还惊动了学校,便懒得回复。
下午学校有上机操作课,成绩要往期末的总分里算的,梁旭吃过午饭后骑车去学校了。果不其然,一来到机房,几乎班里所有的男生都围了过来,关切地问他被打的那件事。
梁旭什么也没说,只感激地冲他们微笑,嘴里一个劲儿说“没事”
两个字。
同学们问了一会儿,见梁旭除了“没事”别的什么都不说,就渐渐地散了。
梁旭找了个最僻静的角落坐下,坐下后才发现他旁边是寝室老大的座位。
“辅导员找你呢。”老大歪着头对梁旭说。
“噢。”梁旭点了一下头。
“最近你进出学校还是从后门走吧。”
“为什么?”梁旭不解。
“方原每天都开车出现在学校门口,可能是在找你。”
“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老大摇头,“也许是因为视频的事吧。”
又不是我拍的,梁旭心情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