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梁旭就读于本市的铜城大学，平时住在学校寝室，基本上是每个周末回一次家。他所在的四人寝室，像其他寝室一样，四人按照年纪做了排行，他排最末，其他三个人都叫他老四。
大四开学后，梁旭心神不宁，这跟前不久发生的那些大蟾蜍吃人事件以及得知了父亲的身世有关。他待在寝室里感到压抑，所以近日来每天晚上都去教室上晚自习。
梁旭在一间自习室里占了座位。晚饭后，他离开寝室准备去上晚自习。
“上自习去呀？”寝室里的老二盯着电脑，手指快速点击鼠标跟梁旭说话。
“啊。”梁旭没精打采地走到门口。
“去干吗呀，你又不是去学习。”
“你玩你的游戏就得了，管得那么宽干吗？”
“不是，我是怕你把自习室里的人吓着，看你满脸的包，以为你是性饥渴的色狼呢。”
梁旭的心猛然一抖，大蟾蜍的毒汁使他现在满脸毒瘤，已经抹了很多种药膏了，可并不见好转，所幸，那些疙瘩还不是太大。
梁旭最近敏感地发现，自习室里他身旁位置的那个瘦高的女生，已经对他频繁地翻白眼，似乎在下意识地远离他。
她一定害怕我的脸了，梁旭悲哀地想。
梁旭快步走进教学楼，他所在的自习室在一楼，此时里面的人还不算多，毕竟刚开学，要到期末的时候才会人满为患。
梁旭来到自己的座位前，惊讶地发现书桌上空无一物，他瞬间恍惚，还以为是找错了座位，赶忙扭头四顾，发现是这里没错，怎么自己的东西一件都没有了？
“我东西呢？”梁旭问邻座的那个瘦高的女孩。
女孩的右手正在转着笔，眼睛看着平摊在桌面上的一本画册，听见梁旭的话朝他看去，摇了摇头，咕哝一声：“不知道。”
“你没看见是谁拿走的吗？”
“我没看见啊，我吃过晚饭后来到这里就这样的，还以为你自己拿走的呢。”
梁旭狐疑地打量着那个女孩，认定是她拿走的。因为教科书没人会偷，自习室有空座，也没人会惦记他的座位，除了被这女孩拿走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她因为我脸上的疙瘩而厌恶我，梁旭想。想到此处，他不禁心情郁结、满脸怒气。
女孩见梁旭站着不动，扭过脸看他，正好看见他气呼呼的表情，便说：
“你干吗？”
“是不是你把我的东西给拿走了？”
“我？我干吗要那么做？”
“一定是你拿走的，不然谁会拿走？”
“有毛病，我吃饱了撑的啊？”
梁旭逼视着女孩的眼睛，想看她还能演戏到什么时候。
女孩看见梁旭的脸本就不舒服，现在又看见他愤怒的眼睛，感到非常害怕，眼神躲闪，不敢直视他，只冷冷地说：“你少瞪我，反正我是没拿。”
“把书还我，我立即离你远远的。”梁旭羞愧而悲愤。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我说了没拿你的书就是没拿。”
梁旭忽然注意到女孩桌面上的那摞书，从上面数的第三本竟然是父亲梁志辉送给自己的破笔记本。他情绪激动，大步上前，伸手欲抽出自己那个笔记本。
女孩见梁旭突然冲过来，并把手伸向自己，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的同时跳起身体，在自卫的本能下双掌齐出，朝梁旭猛推过去，正推在梁旭的肩膀上。
梁旭冷不防被女孩推了一个后仰，“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
“你别不要脸！”女孩恼羞成怒地嚷。
“你他妈干吗推我？”梁旭大怒，快速从地上爬起来。
“救命啊。”
女孩以为梁旭要扑向自己，转身就跑，腰部忽然撞到了桌子角，身体一扭失去了平衡，也摔在了地上。
自习室里的学生纷纷起身跑过来。
“怎么了康语佳？”有两个女生把那个女孩扶了起来。
康语佳的嘴角一撇就委屈地哭了起来，指着梁旭说：“我不认识他，他非说我拿了他的书，还要动手打我。”
“你这个人太不像话了，男的怎么能打女的？”两个女生厉声呵斥梁旭。
“你好意思说你没拿？”梁旭脸红脖子粗地指着书桌上的笔记本，“这是什么？”
康语佳抹着眼泪，看见破旧的笔记本，眼睛瞬间瞪得老大。
“这……这是谁的？这不是我的。”
“那当然不是你的，那是我的。”梁旭说。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康语佳。
“我没拿，我真的没拿……”康语佳惊恐万状，晕头转向。
“我其他的书呢？”梁旭追问。
康语佳满眼泪水，百口莫辩。
“我会来找你要的。”梁旭瞧她可怜，不想再逼她，转身朝门外走去。
梁旭知道康语佳不可能当场还他书，那不是等于亲口承认自己是小偷吗？他放慢脚步，开始检查笔记本。
翻开笔记本，只见一个雪白的纸条被夹在里面。
这是什么？梁旭疑惑地拿出纸条，见那是从打印纸上撕下的，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你的书在409教室。
竟然这么无聊？梁旭勃然大怒，拿我当猴子耍吗？
梁旭转身朝自习室走，想要质问康语佳到底想干什么。可是当他走到门口时并没有走进去，他看见康语佳正坐在椅子里用纸巾擦眼睛，而她的同学坐在一旁安慰着她。
算了，跟她一般见识犯不上。梁旭深吸一口气，压住怒火，慢慢地走进教室。
“喂！你到底有完没完？”坐在一旁安慰康语佳的那个胖女生厉声呵斥梁旭。
梁旭懒得理她，没吭声。
“大不了我们赔你，不就是几本书吗，值几个钱？值得你一个大男生跟比自己小的学妹这样没完没了地纠缠吗？”
梁旭还是不看她。
康语佳泪眼婆娑地看着梁旭。
梁旭面无表情地说：“笔记本里的这个纸条是你写的吧？”
康语佳迷惑地接过纸条，仔细端详，摇着头说：“这不是我的字啊？”
那两个女生也去看那纸条，一起肯定地附和着说：“这肯定不是语佳的字。”
“不是你写的是谁写的？”
康语佳与那两个女生面面相觑。
“不信你看。”康语佳找出自己的一个笔记本，翻开来，递到梁旭面前，“这是我的字迹，你看与那纸条的字迹像吗？”
梁旭接过笔记本，看见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字，那些字非常难看，而且字的形状又方又大，像一个刚学会写字的幼儿园小孩子写的字。
“算了，懒得较真。”梁旭见确实不是一个人的字迹，感到身心俱疲，于是转身离开。
梁旭快步从附近的楼梯口上了楼梯，来到四楼，找到409教室。
教室的门是开着的，一楼上自习的人尚且不多，四楼就更少了，眼下409教室里只有两个上自习的人。
梁旭站在阶梯教室的最前面，扫视着每一排座位，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那摞书。
那摞书被放得非常显眼，因为他的水杯立在最上面，像是坟墓上的墓碑。
梁旭走过去，问那两个上自习的人：“你们看到是谁把书放在这里的吗？”
那两个人一起摇头。
梁旭将破笔记本塞在那摞书中间，抓着水杯，将所有书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朝教室外面走去。
因为四楼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来上自习，所以走廊里的灯也并没有全部打开，显得有些幽暗，尤其是角落里，简直是黑的。
梁旭一步一步地朝楼梯下面走，走到后一半楼梯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细碎的脚步声，他心里一惊，怕后面的人撞到自己，想往旁边移动。可身后的脚步声实在太快，还没等他移动到楼梯旁侧，后背上便猛被人推了一把，是故意推的，推得异常凶狠。
梁旭“啊”了一声朝楼梯下面滚去，怀里的书全都掉落在楼梯上。
那只玻璃的水杯摔在楼梯上，“啪”一声粉身碎骨。
梁旭趴在三楼的楼梯口，感到浑身疼痛，尤其是肩膀和胳膊，一时间竟爬不起来。
“你没事吧？”
梁旭抬起眼睛，最先看见的是康语佳那两条又细又长的腿，然后是她惊愕地瞪大双眼。
“他妈的，谁推我？”
梁旭在附近几个路过这里的同学注视下坐了起来，嘴里恶狠狠地咒骂，转头往楼梯上看，楼梯上却一个人也没有。
康语佳赶忙伸手拉着梁旭的胳膊将他搀扶起来，嘴巴在离梁旭耳朵最近的时候，惶恐不安地低声说：“我看见推你的那个人了。”
梁旭吃了一惊，说：“你真的看见了吗？”
康语佳脸色因为恐惧而变得惨白，她认真地点着头，说：“纸条上说你的书在409教室，我挺好奇，打算去409看看，没想走到三楼的时候恰巧看见你被人给推下来。”
“是谁？你看见是谁推我？”梁旭情绪激动。
“我不认识，是个女生。”
“女生？”
“是的，看着好像是低年级的，也许是新生。”
“低年级女生？”
梁旭的眼珠转了转，心里琢磨，是谁呢？我也没得罪谁啊，差点儿把我摔死，会是谁跟我有这么仇？难道是她？
梁旭想到的这个人是洛永的女儿洛姗，他没见过她，但是他知道，她今年正好参加完高考，因为洛永之死，洛姗一定非常恨他，她自然要把父亲的死归罪于他。
难道洛姗报考了铜城大学？
“你怎么了？”康语佳这时已经捡好了所有的书，将那摞书塞到梁旭怀里。
“你如果再看见那个推我的人，”梁旭认真地看着康语佳，“你能不能认出她？”
康语佳把头歪向一边，翻着眼睛想了想，点头说：“应该能。”
“走，你陪我找她去。”梁旭抱着书朝楼梯上努了下嘴。
“哦，好。”康语佳有些胆怯，但还是一口答应了。
康语佳刚一抬头，发现那个女生正背着双手站在三楼与四楼的楼梯拐角处。她吓了一跳，指着那女生颤声说：“就是她。”
梁旭抬头看去，见是一个中等身高但是体态匀称的女孩，她正背着手冷冷地打量着楼梯下面的梁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梁旭朝楼梯上走了两步，想看清那个女生的脸，当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后心里一颤，那是张五官精致但是目光阴郁的脸，与洛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是洛姗？”梁旭很紧张，试探地问。
女孩幽怨地注视着梁旭的脸，冷冷说：“我不是。”
梁旭觉得她在撒谎，他认定她就是洛姗。
“刚才是你把我推下楼梯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女孩朝楼梯下面慢步走来，横了梁旭一眼，转身朝二楼的楼梯下面走去。
“是你把我的书拿到409的是不是？”
女孩没有理睬梁旭，脚步不停地朝下面走，走到教学楼大厅。
“你给我站住。”梁旭抱着书去追。
洛姗忽然停住脚，转身怒斥梁旭：“你到底想干什么？少纠缠我！”
教学楼大厅里的人都朝梁旭这边看。
梁旭一时间窘迫不堪，丑陋的脸涨成酱紫色，强忍着怒火说：“你就是洛姗。”
“对呀，我就是洛姗，你想怎么样？”洛姗冷漠的脸上氤氲着一层怒气。
“你为什么要暗害我？”
“为我爸报仇。”
“为你爸报仇？你爸谋杀了我爸，你竟然敢来找我报仇。”
“你胡说！”洛姗抬脚朝门口大步走。
梁旭尾随在后，说：“我胡说？你爸不但谋害了我爸，被我发现后，还企图杀死我，后来意外被大蟾蜍吃了，你凭什么找我报仇？”
“我爸是你害死的。”洛姗哭起来。
“你爸到底因为什么害死我爸？”
洛姗已经走出教学楼，走到甬道的路灯旁，她忽地扭过脸看梁旭，已然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你害死了我爸。”
“你脑子有问题吗？”
黑夜里，洛姗怒视着梁旭，恨恨地说，“我成了一个孤儿，都是你害的，别的我不管，一切反正都是因为你，我怎么都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等着，梁旭。”
某种意义上，他们互为仇人，仇恨的起因是各自的父亲。
梁旭呆呆地站在惨白的路灯旁，看见洛姗沿着甬道越走越远，最后背影消失在另一座教学楼的后面。他只感到冷，透心凉，冷得直想打寒战却打不出来。
[二]
秋天到来的迹象已经非常明显，马路边和校园里的甬道上偶尔会有一些落叶被风吹着缓缓行走。
梁旭因为满脸毒瘤，搬出了寝室。现在他来学校上课时都是骑车子赶来，并且戴着口罩和帽子。今天上午的课结束后，他骑上车子，飞一样离开了学校。下午还有课，他得找个地方吃饭。他习惯性地来到那家他最常去的小饭店，当时梁志辉突然来看他，他们便是在这家小饭店里一起吃的饭。
因为是晌午，饭馆里吃饭的人挺多，梁旭扶着车子站在饭馆门口朝里张望，看是否有空座位，却看见了正在里面吃饭的洛姗与方原。
方原虽说是这所大学毕业的，但毕业之后一直闲在家里，经常跟社会上的小流氓混在一起，慢慢地竟也变成了一个社会小流氓。
洛姗与方原坐在靠门处的一张桌子旁吃饭，她大概也是出于无聊，正偏着头朝饭店外面的街道上看，一下子撞上了梁旭的目光。
梁旭立即躲开目光，骑上车子匆匆离去，同时心里非常奇怪地嘀咕道，洛姗怎么和方原混到一处了？难道她和方原搞上了？
“喂！梁旭你给我站住！”
梁旭一惊，右脚不由得一下子踩在地上，支住车子，转过头朝身后看，看见方原正快步追过来。
方原很胖，跑动的时候比较笨拙，姿势非常难看，但是速度却并不那么慢。他穿着白色带图案的短袖，两条粗壮的胳膊上有文身。
梁旭不解地望着他。
“你平时总纠缠洛姗是吗？”方原问。
梁旭抬起眼睛，看见洛姗站在不远处饭店的门口，她并不朝这边看，仿佛这边什么都没发生。他瞬间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气恼她竟然用这种幼稚的伎俩。
“洛姗骗你呢。”梁旭解释说，“我没有纠缠过她。”
“她说有就是有，你瞧你还戴着口罩，见不得人就别出来吓人，看不出来你这丑陋不堪的怪物还挺好色的。”方原抱着胳膊，嘲讽地注视着梁旭。
“你爱信不信。”梁旭骑上车子准备离开。
“你他妈给我回来，往哪儿跑。”方原伸手抓住梁旭的胳膊，将他拉扯下来。
梁旭身体灵活地跳到一旁，那辆自行车同时“啪啦”一声摔倒在马路边。他怒气上冲，使劲抽自己的胳膊，但是胳膊被对方抓得死死的，于是他伸手在方原的胸口推了一把，这才抽回自己的胳膊。
“你他妈敢推我？”方原被推了一把，上身朝后仰，挥动胳膊平衡住身体，难以置信地望着梁旭。
“你拽我干吗？”梁旭皱眉说。
方原又一次伸手去抓梁旭，这次是直奔他的衣领。
梁旭用力推开方原抓来的手。
方原的另一手突然“啪”的一声抽了梁旭一个响亮的耳光。
梁旭的愤怒像一桶火药那样被点燃，刚想攻击方原，万没想到已经有人先于他出手。他吃了一惊，定睛一瞧，原来是自己寝室的老大。
老大不知道是从哪里闪出来的，竟然突然出现在梁旭面前。他横在梁旭和方原之间，挺着胸脯，扬着下巴，怒视着方原，在方原的肩膀上狠推了一把。
“你是谁？”方原凶狠地喊道，“找死吗？”
老大的突然出现，不但使梁旭愣在了原地，把方原和洛姗也给吓了一跳。
“你他妈敢推我？”
“推你怎么着？”
“你说怎么着。”方原抡起巴掌朝老大打去。
梁旭早扑了上去，阻挡了那只飞向老大的手。
老大这时也扑了上来，和梁旭一起与方原撕扯起来。
他们三个人纠缠成一团，跌跌撞撞地移向街上的那些店铺，然后在一家饭店的门口撞来撞去。
这家饭店晚上有烧烤大排档，门口摆了几张桌子。几个吃烤串的年轻人赶忙起身逃跑，跳跃着躲避这三个打架的人。
饭店里的服务员闻声跑了过来，嘴里劝着他们别打架，并试图分开他们。
后来是老板亲自出来拉架才把他们拉开的，老板是个很魁梧的中年男人，说话嗓门大，很有些震慑力。他隔开他们的同时，威胁他们说他已经报警了，警察一会儿就到。还说要打架他妈的滚到足球场上打去，别在他的店门前打架。
后来方原是被洛姗拽着胳膊拉走的，他倒退着，脸色通红，怒不可遏地指着梁旭和老大：“你们他妈的给我等着……”
“等你怎么着？”老大态度强硬地回嘴。
方原被拉走后，梁旭走到马路边扶起自行车，准备回家。
“妈的，装什么黑社会。”老大冲着方原远去的背影嘴里面还在咒骂着，继而转向梁旭说，“以后你再遇见这种事就给我打电话，咱们寝室的人不够可以找班里的，班里的不够就找学院的，难道还能怕了他们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