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哥正拿着一支圆珠笔接电话，不断往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大个儿，你别端菜了，二毛一个人就够，你去送饭，得抓紧时间，不能耽误学生们上下午课，寝室楼好找，找不着你就打听。”
“女生寝室我怎么进？”梁旭知道女生寝室楼不让男生随便进。
“没事，你就跟看寝室楼的老师说是四季快餐店的，说老板是个姓黄的小伙，她听了会让你进的，而且你因为形象特征鲜明，她见你一次就能记住你，以后直接进就成了。”
黄哥说着话掀开厨房的门帘扯着嗓子冲里面喊：“电话订餐的盖浇饭做好了吗？”
厨房里传出粗哑急躁的一声吼：“我他妈几个手？”
黄哥挑了挑眉毛做个鬼脸，讪讪地笑了笑。
梁旭用手拎着十来份盖浇饭进了校门，轻车熟路地来到男生寝室楼。
先送一楼的，再送二楼的，一层层往上走，每当他进入一个寝室，都会有人笑呵呵地上下打量他。
在三楼的313寝室里，梁旭送完了最后一盒饭，正等待着那个光膀子的男生付账。
“你还和她拍照了呢啊？”有个靠窗的男生歪着脑袋盯着旁边桌的电脑看，嘴里咀嚼着饭，语气里不无惊讶。
梁旭朝电脑瞥了一眼，见刚点开的那张照片上，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并肩站在一起，身后的背景是杯盏狼藉的几张大圆桌，也许是他们全班同学集体出去吃饭时拍的。
照片里的女生不是别人，正是洛姗。
照片里的卷发男生正在给梁旭找零钱。
“嫉妒哥吧？”卷发男生得意地扭头一笑，眯缝着色眯眯的眼睛。
“可不嫉妒吗，她从来不大跟班里人接触的。”那个歪脑袋的男生穿了一件特别大的运动背心，像穿一条连衣裙。
“人家哪有空搭理我们啊，每天忙着傍大款呢。”卷发男生一脸嘲讽说。
梁旭觉得这话刺耳，胸中立即热血翻涌，冷冷地注视着那男生。
“她不像那种人，不是那种张扬而且爱慕虚荣的女孩，人家跟大四学生正常谈个恋爱，怎么能说是傍大款呢。”大背心男生倒是对洛姗印象很好。
“你看的都是表面，怎么不是傍大款？我问你，如果那男生要是没钱的话，你觉得就凭他那副比我还丑的模样，咱们班的班花可能会看上他吗？”
大背心男生不置可否地歪了一下脑袋，似乎给不出答案。
“所以说，她就是为了那个男生的钱。听说她没有父母，属于特困生，但你看她现在穿的和用的，虽说不是太扎眼，但也都不是便宜货。”
“那倒是。”
卷发男生终于从床垫下面翻到钱，一边朝梁旭递过去，一边鄙夷地对大背心男生说：“你忘了大一时发生的那件事了吗？”
“哪件事？”
“她差点儿被强奸的那个事。”
“怎么了？”
“为什么她好端端的突然离开军训场地跑到那个教室里去？”
“为什么？”
“谁知道？只能说，那不是偶然，反正她要是正经女生就不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大背心男生点了点头。
“你当她是什么好人？爱慕虚荣，淫荡阴险。”
卷发男生看见送饭的梁旭一直没走，正怒视着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还不走？”
梁旭的大手一把抓住卷发男生的肩膀，质问：“谁爱慕虚荣？谁淫荡阴险？”
“你管得着吗？”卷发男生仰视着梁旭，惊惧地说。
“干吗？你想打人吗？”大背心男生蛮横地推梁旭。
梁旭强忍住胸中的怒火，心想我要是闹事的话，一定会给洛姗带来很多麻烦，都已经到了这个田地，万事还是忍着点儿为好。他瞪了卷发男生一眼，转身大步离开这间寝室。
梁旭的心不能平静，走在校园里，思绪万千。他想，不管别人怎么看洛姗，她始终都会是我心里最好的女孩。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女孩连续三年往深山里送食物只为救活他这个逃犯的性命，到底有多么的不易。
梁旭回到快餐店，几乎是一刻不闲地忙到晚上九点来钟。
四季快餐店终于关门打烊，结束了这个漫长的白天。
梁旭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出店门，发现夜色低垂的马路边，洛姗正站在那里等他。
“余浩呢？”梁旭问。
“被朋友叫走了。”洛姗闷闷地回答。
两个人并肩沿着马路朝前走，都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冷场总是频繁光顾。看得出来洛姗的心情并不好，实际上她一回到了学校就没有真正快乐过，脸上始终罩着一层惨淡的阴云，反而她每次去山洞里看望梁旭时，倒是会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你和余浩在一起多久了？”梁旭突然问。
“很久了。”
“很久了？”
“嗯，很久了。”洛姗点头。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没怎么，他主动联系的我，他这人……还不错的。”洛姗好像是在辩解，似乎她知道梁旭对余浩的印象不好。
“洛姗，这三年来，你不断往山洞里给我送吃的和用的，这都要花钱的，再把路费什么的算进去，应该花掉了很大一笔钱吧？”
“说这个干什么？难道我是忘恩负义的人吗？就算你不是为了我出这种事，就算你没有在河里救过我，那么为朋友做这样的事也是正常的啊，以后别提这种事情了好不好？”
“是啊，你对我的好岂是用钱能计算的。”
“你还说！你知道吗？不是你欠我的，而是我欠你，是我毁了你的一生。”
“我难道没有毁了你的一生吗？”
“你是为我杀人的。”
“你难道不是为我才和余浩在一起的？”
“你在说什么？”洛姗停下脚步，惊愕地望着梁旭，立即摇头，“才没有，我不爱他又怎么会和他在一起？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看得出来你不快乐。”
“你又凭什么看懂别人的心呢。”洛姗有些哽咽。
“好了，到我的住处了，上去坐会儿吗？”梁旭站在小区门口问。
“坐会儿也好。”
两个人走进小区，一路无言地朝里面走着。
此刻的梁旭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了然于心，洛姗的确是为了他才和余浩在一起的。他想，养活我这么一个大活人三年可不是简单的事，我成了一个压得她的青春喘不过气的大累赘，不能再拖累她了，应该让她去爱真心喜欢的人，应该让她轻松地度过美好的大学时光。
梁旭当即做出两个决定，一是要从洛姗的生活里消失，不再成为她的负担；二是用给她钱这种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报答她。
灯光把房间照亮，节能灯的光芒使屋子里的色调灰冷陈旧。
洛姗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两人都没什么话说，她有些尴尬地起身去厕所。
梁旭迅速打开洛姗的包，从里面翻出她的钱包，在钱包里找到一张建设银行的银行卡。他用手机快速记下了银行卡的账号，然后把她的钱包放回包中，一切恢复原样。
“我回去了。”洛姗回到房间里，拎起包说。
“哦，好的。”梁旭往门口送她，“路上小心，要不我把你送回学校去吧。”
“没那个必要，出了小区就是学校。”洛姗走到房门口时笑了笑。
“洛姗。”梁旭在她要走时喊了她一声。
“嗯？”洛姗闻声转头。
“我明天不去四季快餐店上班了，帮我谢谢余浩。”
“怎么了？”洛姗很惊讶，“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吗？”
“不是。”梁旭摇头，“我想去找我姑姑。”
洛姗是知道梁旭姑姑的事的，当初两个人在山洞里闲聊时，他跟她讲过他从姑姑那里听说父亲杀人秘密的经过。
“可那不会有危险吗？”洛姗十分担心。
“我想不会吧，姑姑连我爸是个逃犯都帮着隐藏了那么多年，我爸的亲儿子现在出了同样的事，他这个亲姑姑不能不管的，而且离开铜城总归要比混迹在犯罪现场附近更安全。”
洛姗在听到后一句话后愣了一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神色黯然地说：“确实是这样，我一直忽略这个问题了，因为根本就只是铜城的警察在抓你。你到了你姑姑那里会给我联系方式吗？我去看你。”
“我知道你的电话，会联系你的。”
“对了，我这就回去给你拿路费。”
“不不，不用，我有的，我爸有个南方的朋友曾给我打过钱的，我跟你说过的。那时担心这张卡被警方监视，所以不敢拿出来使用。”
“那现在呢？现在不是也危险吗？”
“毕竟过去三年了，而且我用提款机取，取完直接去火车站坐火车离开，应该没什么危险，最重要的是我的外貌与曾经的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说得也是。”洛姗意识到梁旭是肯定要走的，不知道他会不会出危险，又是不舍又是担忧地望着梁旭，眼含泪光，“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我送你。”
梁旭摇了摇头，凄然地说：“别送了，好朋友之间的分别应该是突然失踪。”
洛姗苦涩地笑了笑，转过身一句话不说朝楼梯下面快步走去。
“洛姗，做你真心想做的吧，别再为谁为难自己了！”梁旭朝楼梯下面喊。
“知道啦。”楼梯下面传来清脆的一声。
[七]
梁旭再次来到康国栋所在的菜市场，问旁边摊位那个胖胖的妇女，康国栋是不是又在与那个卖鸡架的老黄喝酒。当时是上午十点来钟，那个胖胖的妇女说，康国栋还没来，没到晌午时间，应该没在喝酒。
梁旭还是来到卖鸡架的摊位，可是老黄正在与旁边摊位卖酱菜的瘦脸男人下象棋，康国栋也不在这里。他问老黄，康国栋今天有没有来这边找他。
老黄摇了摇头。
于是梁旭来到康国栋的住处，站在门外敲门，敲门无人应。梁旭咕哝着往外走，站在楼下，天空与大地都在发光，光芒刺眼，地面的砖像是用冰块做的。
梁旭转身朝康国栋住处的窗外走去，隔着安全网往里面看，能看到厨房，厨房里的饭桌上趴着一个人。那个人坐在一把椅子里，把头埋在手臂上，看体形应该是康国栋。
“康叔！康叔……”梁旭喊。
里面的人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梁旭抽了抽鼻子，从窗口的纱窗后面飘来一股让人不安的气味，这让他的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提高音量大喊几声，里面的康国栋还是没有反应，却惊动了邻居们。
“康叔喝毒药啦！”梁旭冲那些站在窗口往外看的邻居们说。
上门开锁的男人把门打开的同时，救护车也已开进了小区。梁旭冲进厨房，背起嘴角流着污秽物但是尚有一些呼吸的康国栋往外跑，送上救护车。
“他在酒里搀农药了。”邻居们站在厨房里皱眉议论。
梁旭跟着来到医院，眼看着康国栋被抢救，被洗胃，被输液。下午时，康国栋的身体已经无大碍，能够清醒地与梁旭交谈，只是稍稍显得虚弱一些。
“我怎么在这儿？”康国栋醒来后朝四周打量。
“你喝毒药了。”一直守着康国栋的梁旭说。
“是啊。”康国栋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问梁旭，“是你把我送到医院里来的？”
“啊，你干吗那么做？”
“谁让你救我的？”
“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我他妈就是要死，你多管什么闲事！你算干吗的？谁要你多管闲事……”康国栋喋喋不休地责怪梁旭。
梁旭懒得理睬康国栋，木然地站着，不吱声，巨大的身体像一堵墙压在康国栋的胸口，康国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真的，你真的不该救我。”康国栋痛苦地说。
“我去你家找你，总不能眼见你死不管吧？”
“谁让你去我家的？我都不认识你，你去我家找我干什么？”
“想跟你说几句话。”
“有什么好说的，我都不认识你。”
“我觉得人活着一回，不容易，别轻易死，但你非要死，那是你的自由，我也管不着，我只想跟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我走了之后，你想死你再死，那是你自己的事。”梁旭说，“不过我知道，你心里苦，你失去亲人，觉得活着没意思。”
康国栋不说话，平躺着，眼望空中。
“万鬼河的传说也许你听过，三年前，万鬼河出了一件很出名的事，谷库村的很多人都说在河里看见了吃人的大蟾蜍。”
康国栋不解地把目光投向梁旭，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爸去河边钓鱼，被大蟾蜍吃了（他故意这么说）。”梁旭说得很认真，似乎每说一句话都要仔细斟酌，“我和朋友要找到大蟾蜍为我爸报仇，却误入了一个山洞，发现康俊被人囚禁在一个大铁笼子里……后来我妈死了……我的人生简直离奇得就像一场荒诞的梦，可事实就是这样。现在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你，都是真实的，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我能体会你的苦。”
康国栋大睁着眼睛看梁旭，很震惊。
“我的家庭只剩下我自己，你的家庭只剩下你，我们的命运很像，但我比你遭受了更多的罪。有些时候我觉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不想活了，当我独自生活在山洞里面对着永恒的黑暗时，我无数次想到死，可我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梁旭说，“我想，你既然没了儿子，我也没了父亲，那我当你的儿子吧。”
康国栋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跟我走吧，去远方的另一个城市，我们一起生活。”
康国栋摇了摇头，说：“你是个好孩子，我没什么文化，无法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感谢你，男人不需要说感谢的话，我也不会说，我只能说，我感谢你。”
“但我哪儿也不去。”康国栋继续说，“哪儿都不如自己的家好。”
梁旭点了点头，说：“我不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样的，等我以后的生活稳定了，再来找你，你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吧。”
康国栋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了梁旭。
两个人都是表达能力不强的人，梁旭也没有再说什么，离开医院赶去火车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