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眠。”花绍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背起张宣的尸体,闪进了浓郁的夜色中去。
次日清晨,张宣的尸体在御膳房被人发现,经太医诊断,他所中的毒,仍是寒鸩。
据说,张宣去御膳房是为了替南宫牧眠取熬好的汤药,为了确定此药没有问题,他亲自尝了一口,结果药中已被人下了毒,他即刻毙命,做了南宫牧眠的替死鬼。
此次下毒,明显是冲着各路诸侯而来,一时间,万贤宫的诸侯人人自危,对御膳房中送来的食物愈加小心,生怕自己就成了下一个被袭击的目标。
所有人暗自思忖,盘踞心头的只有那一个名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胭脂的尸体虽被崇华帝交待要好好安葬,可魏公公知他不会亲自去查看,便命人将胭脂并几名宫婢的尸体胡乱用草席卷了,丢入宫外的乱葬坑中。
再无人问津。
竹吟寻来的时候,胭脂恰被两具尸体压在下面,只露出红色衣裳的一角,凄厉得惨不忍睹。
竹吟几乎是疯狂地扑过去,两具尸体立时被他的掌气震得飞了出去,露出胭脂一张惨白的面目。
竹吟将她抱在怀中,摸出袖中已随身携带了多日的解药,喂入她的口中。
可是胭脂此时已没了呼吸,牙关紧闭,解药重又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竹吟想也没想,当即将瓶中解药灌入自己口中,低头将自己的唇覆了上去。
几乎是蛮横地撬开她的牙关,汁液顺着二人的舌尖滑过,源源不绝地沿着胭脂的喉咙流了下去。那两片毫无生气的唇瓣上的冰凉让竹吟的心犹如窒息,直到解药喂尽,他也未将自己的唇移开半分。
便是在她不知觉的情况下,这样吻着,仿佛爱着,也是好的。
竹吟可以感觉大,原本僵硬的身体渐渐变软,有微弱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是温暖的,犹如初生。
他未敢闭眼,双目圆睁看着身下女子,女子的纤眉微微蹙起,眼睛却始终未曾睁开。
只是怀抱不再变得空旷,一双纤弱的手臂搂上他的腰,那丁香小舌也开始有了回应。
没有试探,没有慌张,仿佛他二人天生一体,纠缠中略带美好,没有敌对,没有提防,有的只是纯粹,纯粹想爱一次的疯狂。
那是终于想把一颗心托付的信任。
时间变得绵长,谁也不想当先一步松手,只是他二人所处之地着实危险,还是竹吟先清醒过来,停止了这一刻短暂缠绵。
“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胭脂点头,听话地依偎在他胸口,任由他抱着自己离开,去往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身旁。
依照之前和天机阁商议好的,竹吟带着胭脂回了天机阁的别苑。胭脂得以全身而退,这一步棋走得很险,一着不慎,便是以牺牲胭脂的性命为代价。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在为长歌名正言顺入宫铺路,崇华帝利用胭脂算计了一个局,而他们利用崇华帝算计了更大的局,局里局外,斗不过是个挖空心思,运筹帷幄。
凡是来找过胭脂询问玉玺下落的诸侯王要依次除去,沧浪王的死便是一个开端,利用胭脂除去沧浪王是崇华帝的计。唯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崇华帝本想在此之后将胭脂灭口,却不想胭脂倒有自知之明,自行服毒了断,也省却了崇华帝诸多麻烦。
崇华帝自以为高枕无忧,却不想胭脂起死回生,依然好好活在大瀛国他的脚下。
竹吟此时方才知道,胭脂表面柔弱,内心是个狠烈决绝的女子。她酿的黄粱之毒,可使人呼吸心跳全无,犹如死人,只是六个时辰之内必须喂以解药,否则就此长眠不醒,便是真的丢了性命。
这不算是一招妙棋,期间变幻莫测的事情很多,假死的胭脂的尸身很有可能被人毁弃,若竹吟动作迟上一步,便将永远地失去她了。
时至今日,当胭脂与死亡擦身而过,竹吟才真的看清了自己的心,原来自那晚月下胭脂推开窗帷,也同时推开了他心上的门,那一地碎花扬起的芬芳,是为爱情。
本以为做娈童的创伤在他心底烙下伤痕,他再不会爱上哪个人,不想,总敌不过命运。
胭脂又何尝不是如此,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练就得百毒不侵,不想,总敌不过****酿成的毒。
两人悲苦,却甘之如饴。
虽服了解药,可黄粱之毒的麻痹却还未过,胭脂浑身虚弱无力,缩在锦被中的脸上,面色仍显苍白,竹吟在她床边坐下,情不自禁,伸手撩过她额前凌乱发丝:“你在大瀛,已是死了,往后就好好呆在这里,再不要为天机阁出面。”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胭脂轻笑出声。
竹吟沉默了半晌,道:“是,我在关心你。”
“我受宠若惊呢。”胭脂笑得更加开心了:“只是,我终归是天机阁的人,四大护法之一,若阁主需要,我万死不辞。你之于锦灰山庄,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竹吟终是沉默,房中烛火照得他侧脸疏朗,有隐约惆怅,胭脂知他心中所想,一笑而过。
“我会带你走。”竹吟终于开口:“等此事结束,公子和天机阁再无后顾之忧时,我会带你走。”
胭脂叹了口气:“你我本不该如此接近,不是么?”
竹吟眉头紧锁,手在她脸前停留了片刻,又收了回来:“是,可是我没有办法。”
胭脂起身,靠在他的肩头:“听闻黎国的山水很美,我一直想去看看。”
竹吟的心中终于变得轻松,握住胭脂的手:“好,你想去哪里都好。”
他二人保持这样的姿势坐了片刻,头一回觉得沉默也是如此美好。直到房外传来脚步声,才将这美好打破。
竹吟站起身来:“我需去向阁主和公子复命,你好好休息。”
胭脂笑得天真,冲他撒娇:“你是该走了,等我闭上眼睛再走好吗?”
“好!”竹吟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柔光。
胭脂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一阵风过,再睁眼时,已没了竹吟的身影。
之后,天机阁便从大瀛彻彻底底消失了。
不过又是一场大火,一夜之间将天机阁的三层茶楼烧得彻底。崇华帝私下派人在京城中打探消息时,方知天机阁阁主早在几月前就已将四道街的产业卖于他人之手,皆是祖祖辈辈都在京城中做买卖的商贾,有些钱财,家世清白,上下三代查去,本本分分,无一作奸犯科之罪状,且与天机阁之间,无丝缕联系。
翻遍了整座京城也再无半点天机阁的影子,好像它从来不曾存在过。
天机阁主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原本就神秘,如今忽然消失,更让人浮想联翩,于是市井流言,天机阁阁主不是人,不过一丝鬼魂。
崇华帝于宸曜宫中听完魏公公回报,包括那市井流言民谣歌赋一并呈上,他看后勃然大怒:“魏忠,你倒是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天机阁上上下下几十号人,怎么就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没了?”
魏公公战战兢兢,跪倒在地:“皇上息怒,天机阁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整座楼都化成了灰烬,何况人呢?许是都葬身火海了,当年相国府的一场大火,不也是无人逃出么?”
崇华帝冷哼:“相国府……当年不知是谁如此好心,替我出去心头大患,只是不知当年的大火同今次的是否有些联系。若真是同一人所为,那他定是为着玉玺而来。”
魏公公赞同:“皇上说的极是,想来这人应是不一般,如今我们在明,他在暗,还是尽快行动,免除后患得好。”
崇华帝沉思了一会儿,吩咐道:“魏忠,陪朕出一趟宫,是时候请相国千金进宫坐坐了。”
魏公公忙磕头应允:“奴才遵旨。”
天机阁的别苑实则与其主楼相隔不远,其下有密道相连,不过一场大火之后,密道已然毁坏,从此二者便再无关联。
从旁看去,天机阁别苑不过一座普通院落,甚不起眼,然则内部屋宇华丽,风景秀美,是一般名门望族宅院所不能比拟的,是个大隐于市的绝好地方。
竹吟走后约莫两个时辰,胭脂已然调息得恢复了气力。出了门去,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来至荷塘边,果见阎天机正在石雕的企盼旁与雪楼对弈,白芷姻和重云在旁观战,一人看得津津有味,另一人却心不在焉。听到脚步声,重云立刻飞奔至胭脂身边,嘘寒问暖:“毒可散清了?身子可还有不适?”
胭脂笑他小题大做:“我酿的毒,怎会伤了自己的身子?重云,莫要小看我。”
她没再理会重云,走至阎天机身边跪拜在地:“阁主,胭脂回来了。”
阎天机不慌不忙将手中黑子掷下,方才回头看她:“起来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阁主哪儿的话,胭脂本该为天机阁鞠躬尽瘁。”
阎天机微笑看向他三人:“天机阁已做了自己该做的,对得起锦灰山庄,如今从崇华帝眼皮子底下消失,得以全身而退,也是幸事。接下来坐山观虎,只待那命定之人出现,便是一场血染江山的恶斗,你们和寐夜是天机阁四大护法,要做好准备。”
胭脂、重云和雪楼都郑重颔首,阎天机观望了一眼棋盘,悠悠道:“一局棋未下至最后一子,永远不知胜负,只盼先皇在天有灵,还大瀛一个清平盛世。若那一刻到来,天机阁会还你们自由。”
他四人一同跪拜于地,异口同声道:“我等效忠天机阁,万死不辞。”
这一夜下了雨,浓雷滚滚,声势浩荡。
秦牧眠晚膳过后于屋中闲坐,围炉煮茶,长歌托腮看着他将用第一壶茶水洗杯,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指尖已缭绕了茶香。
“阿眠,倘若我失败了,你会如何?”长歌突然问。
秦牧眠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声音如茶水一般清冽:“你不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