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药喂得干净,秦牧眠方才送开了她,又将药碗凑到了自己嘴边,夏侯眉妩慌忙将药碗抢了过来,仰头一口喝净,虽不情愿,到底还是喝了。
“喝着也不难,不是么?”秦牧眠戏谑道。
“满打满算不过也就剩下那么些时日,喝与不喝,没什么区别,更何况,我讨厌这样的汤药。”
马车内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秦牧眠眉头紧皱,忽然将她搂紧:“你还是怨着我,因为孩子……”
夏侯眉妩强忍着,仍是抵不过一波波袭来的哀伤,只要想到孩子,她便是如此,没有丝毫生的希望。
“你我很快便会再有孩子,为了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
夏侯眉妩仍是一动不动注视着马车外,车帘荡起,有阳光透进来,照在她裙裾上,绣着大朵扶桑花,如在阳光中生长,生命如此昂扬,让夏侯眉妩觉得,一切似乎开始有了生机。
马车驶过一片树林,便踏上了宽阔道路,速度也加快起来,有灰尘开始荡起,惹得夏侯眉妩一阵咳嗽。
秦牧眠忙将帘子打下:“这里应是上楚城外官道,扬尘很大,还是莫要往外看的好。”
原来是到了上楚,便是意味着,苏离要和他们告别了。
正想着,马车忽然停下,车外语声嘈杂,似有争吵之声。他二人正自疑惑,檀柘的声音已从车外传来:“公子,前方有灾民挡了道路。”
夏侯眉妩忍不住掀帘去看,果然,前方黑压压一片人影,多是女人和老者,女人怀中抱着孩童,个个面黄肌瘦,饿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只剩下空洞的大眼睛在向他们哀求,求他们分一些粮食出来果腹。
夏侯眉妩看着缩在母亲怀中的半大婴孩,承受不住,想要下车去。
秦牧眠将她拦住:“他们已是饿了多日,倘若此时下去,他们看见,会疯狂。”
夏侯眉妩稍稍有些犹豫,便在这犹豫的片刻,已有几个孩子麻利地围了过来,乌黑干瘦的小手从车窗伸了进来,语声带着哀求:“大人,大人行行好,赏点东西吃吧。”
夏侯眉妩再受不住,端了糕点要送出去,又被秦牧眠拦下。夏侯眉妩急了,怒道:“他们以后都是你的子民。”
秦牧眠只淡淡冲她摇了摇头,对车外吩咐:“檀柘,将所带粮食全部分给灾民。”
檀柘答应了一声,取粮食去了,围在马车旁的孩童兴奋地尖叫着,跟了过去。
夏侯眉妩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秦牧眠,不好意思冲他笑笑:“王爷,我是着急,他们那么小,却……”
正说着,马车外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原是一个约莫四岁的小姑娘,年纪太小,行动不灵便,被其他孩童因哄抢食物推倒在地,自身上踩踏过去,才疼得哭了起来。
夏侯眉妩再也来不及多想,下了车去,将小姑娘抱在了怀里。
此时才终于看清车外景象,夏侯眉妩惊得叫出了声。路上饿殍遍地,勉强撑着活下来的,也只剩下了半口气。身强力壮的男人将食物留给了妻儿,母亲将食物留给了孩子,孩子不经事,吃不饱便哭喊,加之不断有人死去,于是,四下一片哀恸之声。
马车上的人都已下来,看着周围景象,皆震惊不已。苏离看着自己城中的百姓,不过两年未见,却变成此种模样,一阵心酸过后,悔恨不已。
“怎么会这样,旱灾如此严重,为何传至宫中的消息却并非如此,当我这个上楚的王是傻子么?”苏离难以克制心中愤怒,大喊道。
“苏王爷,现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将赈银发至难民手中,同时开仓放粮,以解燃眉之急。”花绍的表情难得敛去了玩笑,异常严肃。
“上车,回宫。”苏离简短吩咐,便上了马车去。
秦牧眠想要将夏侯眉妩扶上马车,无奈夏侯眉妩紧紧抱着小姑娘不放,秦牧眠只好向仍在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询问:“你的家人呢?”
“娘亲,娘亲为了把食物留给我,饿死了。爹爹,被人打死了。”小姑娘说着,哭得更加厉害。
夏侯眉妩听了,心中悲恸难耐,当下一口血吐了出来,晕了过去。
这一次,她在梦中依然见到了爹爹,如白日里所见到的上楚灾民,骨瘦如柴,缩在死人堆里想向她伸出一只枯槁的手,说着:“歌儿,救我,我在……”
他在哪里?
夏侯眉妩还没来得及听见,便悠悠醒转,醒来时看到一室温暖烛火,房内装饰华丽,不像寻常的客栈或人家。
身边有翻书声响,侧过头去看,果见秦牧眠正靠坐在床上看书,二人盖着一床锦被。
夏侯眉妩动了动,秦牧眠立刻将书放下,低头看她:“醒了?”
夏侯眉妩揉了揉额角,眼神迷茫:“阿眠,这是哪里?”
“上楚宫殿。”
苏离的家。
夏侯眉妩点了点头,有秦牧眠在身边,是哪里都无所谓。
忽然,想起了那失去父母的小姑娘,夏侯眉妩拽着秦牧眠的衣角,问:“那小姑娘呢,如何了?”
秦牧眠笑了:“你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有闲心去管别人?放心,苏离已将她交给了一户好人家抚养,不会亏待了她。”
夏侯眉妩稍稍放下心来,可转念一想,又是一阵伤心:“你我只能帮她一人,可其他在旱灾中失去亲人的孩子呢,他们该怎么办?”
秦牧眠叹了一口气:“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那孩子遇见你,是她的造化,其余的人,便只能自求多福罢了。
“连你也无可奈何了么?”
“旱灾严重,可上楚百姓本不该如此模样,苏离去了粮仓查看,里面的粮食与他离开时一样,颗粒不少。饿殍遍地,却无人出来放粮,这件事情有蹊跷,我会帮他查清楚。所以,你我要在上楚呆些时日了。”
“阿眠只管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便好,不用顾忌。”
夏侯眉妩冲他微微一笑,脑海中那孩子缩在她怀中大哭的模样仍挥之不去,小小的身体,本该柔软美好,此时却瘦弱如骨,拈不起半点肉来,夏侯眉妩心中一阵失落漫过,不由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秦牧眠的叹息声响在耳边,只一瞬,房中烛火便熄了,身上锦被簌簌响了一响,秦牧眠便已拥着她躺了下来。
“待你身子好了,我们要个孩子,可好?”
“我的身子无事。”夏侯眉妩回答得有些任性。她想要个秦牧眠的孩子,恨不得现在就要,丧子之痛在心中盘踞不去,唯有一个孩子能将其化解。
她主动邀请秦牧眠,秦牧眠却将她按住,覆在她身上,只低头深深吻着她的唇瓣。
良久,秦牧眠才松开,夏侯眉妩轻喘着,抬手抚摸上了他的面颊:“阿眠,你的容貌真的是这样吗?”
她的手在秦牧眠脸上滑动,来至耳旁,徘徊摩挲。
她想看看秦牧眠的脸,而不是这张死气沉沉的,黎国世子的脸。
秦牧眠愣了愣,继而笑了,目光里有些不可捉摸:“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夏侯眉妩不回答,手指终于找到人皮面具的接缝,将它撕了下来。
秦牧眠的面容乍现,是她朝思暮想的容颜。
“这张人皮面具和人的脸相融甚好,从没有人能……”秦牧眠说着,话锋一转:“眉儿,我小看了你。”
“孩子,应该长得像你。”夏侯眉妩眼角滑下一滴泪来,搂住了秦牧眠。
“孩子,应该长得像你,而不是一张人皮面具。”她在心里说。
原本已快要成为一座死城的上楚因苏离的归来而重新恢复了生气。
接连三日,苏离不眠不休,开仓放粮,自京城运来的赈银有条不紊发放,一切秩序井然,这本是上楚原来的面貌。
先前阻挠开仓放粮救济百姓的官员已然查出,便是丞相刘肃。自苏离出发入京,他便暗中使计将朝中忠肝义胆之士的权利瓦解,自己独当一面,要将上楚握于自己手中。
野心谁都有,诸侯王觊觎大瀛帝位,丞相觊觎诸侯王位,风水轮流转,成王败寇,从来没有个定数。
苏离回到上楚,救济灾民是头等大事,刘肃那边暂时无暇顾及,秦牧眠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便替他解一解难题。
彼时,刘肃装得忠义清平,朝中势力,八成是他的,而苏离,仅剩了两成。苏离一道旨意下达,便抄了这些人的家,个个打入死牢,等候发落。
兔死狗烹,虽大势已去,刘肃却仍做垂死挣扎,在被缉拿前当先一步造反,领了一队人马闯入宫中,要拿了苏离的人头祭奠。
正是晚上,天上无星无月,夏侯眉妩方才躺下,便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此时秦牧眠因和苏离议事,不在身边,她听着隐约兵器响,心头一惊,唤来瑾儿:“外面如此吵闹,是发生了何事?”
瑾儿打开门出去查看,不多时慌慌张张跑进来,神色紧张:“公,公主,不好了,是丞相刘肃叛变,要来刺杀苏王爷。”
“苏离……”夏侯眉妩忽然一阵头晕目眩:“阿眠,阿眠和他在一处……”
想也没想,便开了门要去寻他二人。
岂料还没迈出两步,一道青色人影已抢先挡在了她面前。
竹吟握笛在手,随意一伸,便挡住了夏侯眉妩的去路:“王妃是要去往何处?”
“刘肃叛变,阿眠和苏王爷会有危险,我要去寻他们。”
竹吟面无表情:“王爷去找苏王爷前曾交待,今夜有异变,让王妃好好呆在屋中,王妃请恕罪,苏离不能让王妃去。”
“阿眠知道刘肃会在今夜叛变?”
一个邪魅的声音回答了她:“阿眠此生下的棋中,除却一步,从未错过,王妃作为阿眠之妻,难道对他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么?”
夏侯眉妩回头,花绍不知何时已懒懒靠在她门边,正戏谑而笑,仿佛看好戏一般。
“花……”本想叫花少爷的,夏侯眉妩想想现在自己身份,恐怕再没资格,于是改了称呼:“花绍。”
见花绍到来,竹吟收回了挡着夏侯眉妩的手,略一颔首,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