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作者曾经用不无激烈的语言写道:
把一个保健品吹成包医百病的治疗药的是谁?沈阳飞龙。
把一种酒吹成有病治病、无病防病、男女老少、四季皆宜的灵丹妙药的是谁?沈阳飞龙。
把充满不实之词的印刷品广告撒得到处都是的是谁?沈阳飞龙。
在日后的面壁思过中,姜伟对自己的解剖可谓无情。然而,在这些反省之中,十分重要的一条却独独被轻易地遗漏了过去,那就是,飞龙对过去的那种掠夺性的市场营销模式没有进行任何的反思。
在姜伟的检讨中,他始终认为飞龙初期的广告策略是成功的,他的错误只是在于“进入市场成功之后,其模式被作为一个万能的标准模式,错误地将后期研制的新产品用同一模式在全国大面积推广”,以及“忽视了对零售商、医院、药房做重点的攻击,片面强调在全国、在大城市立体广告攻击的作用”。
问题的本质其实只在于,这些营销智慧全部是建立在一种缺乏道德认同和尊重市场秩序的前提下诞生的。
三、香港上市自信受挫
1994年的秋天是最后一个丰饶的秋天。此时,延生护宝液在全国市场上一片旺销,满目望去都是飞龙的广告“新生活的开始”,各种桂冠也频频地飞到保健品王国的新任霸主姜伟的头上。这时又传来消息,说飞龙在香港上市有望。
姜伟兴冲冲飞赴香港。当时飞龙的账面利润有两亿元,尽管货款大量被中间商拖欠,但在财务人员的“调度”下,飞龙的账务报表放到中国的金融市场上去肯定不会比任何一家逊色。
可是,就在香港,春风得意的姜伟平生第一次遭遇质疑。
香港的律师告诉姜伟:“账面上的利润没有意义,在香港,八个月的拖欠即为坏账。”
在上市包装期间,香港律师行一共提出2870个问题,姜伟一多半答不上来。此刻,自我感觉一向良好的姜伟才隐约意识到:“人家有一条没有直说,就是总裁不懂,集团也没有人懂国际金融运作。”“当听说飞龙集团在香港上市有希望,我差点儿上了天,可在香港呆了一段时间,备受煎熬,再也兴奋不起来了。”
最后,香港人给飞龙下了诊断书,看出四大隐患:没有可信的长远发展规划;没有硬碰硬的高科技产品;资产不实且资产过低;财务管理漏洞太大。
尽管香港方面的诊断书下得很重,可是上市的运作还在继续。到1995年3月23日,飞龙集团终于拿到了在香港联交所上市的获准文书。但是,在4月18日,当飞龙上市进入倒计时的时候,姜伟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决定:飞龙放弃上市。历经6个月的折磨,耗资1800万元,姜伟带着一套规范的财务报表和评估报告,飞回了沈阳。
没有第二个中国的企业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姜伟的天真和诗人气质在这件事上暴露无遗。
放弃香港上市,在姜伟的经营生涯中造成了巨大的创伤。两年后,有记者让他填写一份“姜伟性格透视”的问答表,在“最大遗憾”一栏中,他写上了“失去香港上市机会”。
表面上看,姜伟的遗憾是因为上市受挫使飞龙丧失了一次融资的机会,然而更深层次地分析却可以发现,这次受挫的打击似乎要更大、更致命。在与香港实业界及跨国公司代表的接触中,姜伟突然发现了飞龙公司的粗糙和“原始”。
飞龙集团是他一手哺育出来的企业,他为此倾注了所有的热情和智慧,然而面对那些两千多个回答不出的问题,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自卑感,也突然失去了以往的自信和经营的激情。
于是,过度的自卑与过度的自信相交织,必然会生发出种种过激的行为。过度自卑,是因为他发现了中国民营企业的不规范;过度自信,是因为他认为这次放弃决不意味着永远放弃,迟早一天他姜伟还是要回到香港联交所的。
跟那些草莽出身、知识层次不高的企业家不同,姜伟是一位知识分子出身的、非常善于反思和思考的企业家,我们可以将这次香港上市的受挫经历看成是他日后不断反省和自曝失误的诱发源头。
四、三步败棋飞龙坠地
当企业处于超常规的加速发展阶段的时候,一切的危机都会被速度所掩盖。可是,当进入持续稳定期后,所有的弊端和矛盾马上会一一地暴露出来。
所发现的事实让姜伟寝食难安:
飞龙集团的财务现状是只管账目不管实际,占用、挪用及私分集团货款的现象比比皆是;
飞龙集团的广告策划如一盘散沙。分公司经理随心所欲,无效广告泛滥成灾,总部对广告的支出完全心中无底、调控无力;
内部创业激情涣散殆尽。当年那些与他患难与共的“开国元勋”们的经营思路已经跟不上飞速发展的形势,他的老母亲、兄弟姐妹占据机要岗位,近亲繁殖、裙带之风显露无遗。
姜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家公司成员平均年龄只有28岁、创业时间不过四年的企业,会那么快就发出了腐朽的“吱呀”声?面对一个日益庞大起来的帝国,姜伟和他的部下一样的手足无措。
自出山以来从来没有挫折感的姜伟陷入了巨大的失望和迷茫之中。1995年6月,就在他放弃上市飞返沈阳的数日后,这位中国企业家群体中最具诗人气质的企业家突然在报纸上登出一则短短的公告:飞龙集团进入休整期。7月,他向内部员工发出“手谕”:改造企业,不成功,毋宁死。他提出在飞龙集团“进行一场深层次和本质的休整”。
至今视之,姜伟的这次冲动而缺乏深思熟虑的公告和“休整”,是飞龙走向衰落的最直接的原因。
飞龙当时每月尚有数千万元的销售额,远没有到难以为继的境地。姜伟所发现的问题,如产品的老化、广告手段的滞后、干部素质跟不上、管理体制的创新滞后、家族制羁绊等等,是民营企业在扩张过程中必然会遭遇到的障碍和难题,姜伟曾用“经历一场‘出天花’”来描述飞龙遇到的困境。
这样的“出天花”或毒性发作,是任何一种体制的国家、任何一家企业都必定要经历的过程,并没有什么可怕和值得大惊小怪的。问题只在于,当天花出来的时候,当毒性发作的时候,你采用一种怎样的方式快速、安全地渡过这一难关,从而使企业完成一次飞跃和新生。而中国的很多民营企业往往是在这一阶段突然窒息,甚至中途夭折,实在是十分的令人扼腕。可是像姜伟这样采用极端的休克的办法,则更不可取,这显然是战略上的一次“亲者痛、仇者快”的无谓自杀。
1996年初,姜伟在无奈之下决定退出省会城市向中型城市延伸,提出组建200个以小城市为据点的三级公司,然后向县级市场铺开。可是那些从来只会使“广告炸弹”的飞龙营销员们,面对广阔而消费群体不成熟的农村城镇市场实在不知道如何下手,姜伟只好“不耻下问”,转而学习起三株、巨人这些后来者的绝活,飞龙也开始在农村到处涂墙标语、挂宣传画、贴居民公告。一场混战之后,飞龙处处遭遇阻击,终于全线溃败。
就在这种逆风不顺的时刻,身为一军统帅的姜伟,走出了第二步败棋。
姜伟认为,市场溃败的根源在于企业内部的管理紊乱和干部结构不合理。于是他断然决定对内开刀,展开“整风运动”。
这期间,对姜伟而言是十分痛苦的反思期,他闭门读书,对飞龙以往的经验和教训进行理性的总结,悟出了很多富有真知灼见的思想。
事实上,姜伟错误地选择了进行内部整风的时机。当时的飞龙已遭遇前所未有的挫折,可谓市场低迷,人心思动,此时的士气可鼓而不可泄。对飞龙来说,当务之急不是关起门来舔伤口、搞整风或洗脑,而应当是重新调整营销策略,集中力量守住最后几块根据地。
可惜深陷在反省的激情漩涡中的姜伟却一直对局势没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很快,在“整风运动”成效有限的情况下,他又走出了第三步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棋。
1996年7月,姜伟抛出题为《我的错误》万言检讨,历陈“总裁的20个失误”。此文一出不胫而走,在传媒界、企业界广为流传,由此也刮起了一股对中国企业进步大有裨益的“研究失败热”,姜伟也可能因此而在中国企业史上成为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
其实,姜伟所自述的20大失误,是从战略的角度进行的一次检讨,其中如决策的浪漫化、模糊性、急躁化以及缺乏长远的人才战略等等,都是一些慢性病,是几乎所有当时中国的民营企业都有的病症。可是犯了慢性病的姜伟却“了不得,要死了”地叫了起来,医生还没有下诊断,病危通知书还没有开出,病人就自己先吓蒙了。情绪一激动,又做出一些自我了断的过激行动出来,结果呢,真的把自己给弄死了。
在这个意义上,姜伟是在一个不适当的时候、以一种不适当的方式把自己给“整”了。
1997年6月,姜伟在新闻发布会上宣称,飞龙集团的负债仅为1600万元,有望收回的货款约有3.5亿元之巨。
1998年8月,沈阳飞龙公司向中国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商标局申请注册“伟哥”字样的商标,并被正式依法受理。同时,飞龙向外宣布:飞龙集团早于1992年研制出中国第一个治疗男性勃起障碍的药品“伟哥开泰”。
1999年2月1日,伟哥开泰正式上市。据称,上市首月销售额达到6000万元。
1999年4月,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发出通知,要求各地药品监督管理部门依法查处飞龙生产的劣药“伟哥开泰”。
1999年5月6日,飞龙宣布起诉辽宁省卫生厅。同月,飞龙又在北京状告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并提出索赔1.26775亿元人民币。
2000年初,飞龙的诉讼以失败而告终。姜伟的抢注计划终告流产。
2000年1月,姜伟在北京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决定出让飞龙51%的股份,飞龙将在四五月间再一次起飞。
附:姜伟:失误后的反思——总裁的20大失误
1.决策的浪漫化。在一个知识分子较多的企业当中,有一点儿知识分子固有的浪漫化的企业文化是无可非议的。但是,企业这个团体又是一个经济组织,处在一个你死我活的经济竞争环境之中。企业的根本目的是获得利润,企业的每一个行为都必须进行具体利润的数字计算。总裁在六年经营实践当中,淡化企业利润目的,决策过于理想化、浪漫化,导致飞龙集团大部分干部在企业运行过程中,也出现严重的理想化和浪漫主义的行为,不计成本,不算利润。
商人是以挣钱为目的的,哲学家、艺术家、空想家在企业是不能存在的。
2.决策的模糊性。不熟不做是商业法则之一,但有一段时期,总裁过于强调产业多元化,涉足了许多不熟悉的领域;同时,有许多事情也是总裁不熟悉的,又没有熟悉这方面的人才来实施,所以盲目决策和模糊决策时有发生。凭着“大概”、“估计”、“大致”、“好像”等非理性判断,进行决策。
3.决策的急躁化。市场经济只有开始没有终止,凡是商人必须以平静的心态参与无休止的市场竞争。在近六年的企业发展中,尤其在企业发展的关键时期,总裁经常处于一种急躁、惊恐和不平衡的心态当中,导致全体干部也处在一种惊弓之鸟般的心态当中。在这种自上而下的心态中,片面决策有之,错误决策有之,危险决策有之。
究其根源,如果对全局发展经常思考和准备,特别是对即将出现的情况有一个成熟的准备,那么决策时就会临危不乱。有备之则平静,有预见则不紧张。
4.没有一个长远的人才战略。市场经济的本质是人才的竞争,这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回顾飞龙集团的发展,除1992年向社会严格招聘营销人才外,从来没有对人才结构认真地进行战略性设计。随机招收人员、凭人情招收人员,甚至出现顾及亲情、家庭、联姻等不正常的人员招收的现象,而且持续三年之久。作为已经发展成为国内医药保健品前几名的公司,外人难以想像,公司竟没有一个完整的人才结构,竟没有一个完整的选择和培养人才的规章;一个市场经济竞争中的前沿企业,竟没有实现人才管理、人才竞聘、人才使用的市场化。人员素质的偏低,造成企业处在一种低水平、低质量的运行状态。企业人才素质单一,知识互补能力很弱,不能成为一个有机的快速发展的整体。人才结构的不合理又造成企业各部门发展不均衡,出现弱企划、大市场,弱质检、大生产,弱财务、大营销等发展不均衡或无法协调发展的局面,经常出现由于人才结构的不合理,造成弱人才部门阻碍、破坏、停滞了强人才部门快速发展的局面。最后造成整个公司缓慢甚至停滞发展。
由于没有长远的人才战略,也就没有人才储备构想。当企业发展到涉足新行业或跨入新阶段时,才猛然发现没有人才准备,所以在企业发展中经常处于人才短缺的状况,赶着鸭子上架,又往往付出惨重的学费。
总之,人才战略的失误是集团成立六年来最有影响的一个错误。
5.人才机制没有市场化。飞龙集团在人才观上有两个失误:一是人才轻易不流动,二是自己培养人才。形成这两种人才观有其客观原因,为了保持企业凝聚力,需要一个人才稳定的环境,所以飞龙人的流动性很低。同时,由于飞龙是民营企业,缺乏法律保障,所以人才的可靠性是第一位的,久而久之便形成自己培养人才的惯例。但是,长时间忽视了重要部门、关键部门、紧需部门对成熟人才的招聘和使用导致了目前人员素质偏低、企业难以高质量运行的错误。
6.单一的人才结构。由于专业的特征,我们从1993年开始,在无人才结构设计的前提下,盲目地大量招收中医药方向的专业人才,并且安插在企业所有部门和机构,造成企业高层、中层知识结构单一,导致企业人才结构不合理,严重地阻碍了一个大型企业的发展。
7.人才选拔不畅。1993年3月,一位高层领导的失误造成营销中心主任离开公司,营销中心一度陷入混乱。这件事反映出飞龙集团的一个普遍现象——弱帅强将。弱帅根本管理不了强将,强将根本就不接受弱帅的管理,实际造成无法管理和不管理,军阀割据,占山为王。分公司实际上处在各自为政、各自做主的营销状态,无法进行统一的大营销管理。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本问题在于内部竞聘的机制没有解决,强将成不了强帅,弱帅占着位置不下来,铁交椅本是国企病,却在飞龙集团这个民营企业蔓延。
8.企业发展缺乏远见。在企业经营过程中,我们犯了没有长远发展规划、没有及时改善企业运行构造的错误。
企业没有发展规划是很危险的。随着企业的不断发展,要经常完善企业领导的有机管理运行构架,使企业永远成为一个有机运行的机体,这个问题至今没有解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