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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建章

欧侯内者令找了少府徐仁,左右不过替许广汉说情。徐仁正为鄂邑公主自杀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搭理这等琐碎小事,欧侯令觑机在他跟前提了两回,每次得到的回复都不大尽如人意。

长公主自杀了,皇帝搬到了城外的建章宫居住,留下偌大个未央宫被扫荡谋逆的绵绵阴雨覆盖住,容不得宫里的人有半丝悠闲。

内者令找上徐仁的同时,张贺也为这个下属开脱罪责而找到自己的弟弟。许广汉犯的错可大可小,虽然已经下狱,但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件事,大哥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上官桀一党伏诛后,朝堂内外都有一堆的事需要去善后,更何况还远不止这些,上官父子的党羽甚至还牵扯到了燕王刘旦,张安世对于有些事情,都是三缄其口,即便是在兄长面前也不愿多言。

上官桀密谋造反,在宫里偷偷准备了几千条绳索,用一只只箧满满装起,累藏在自己平日处理政务的殿中,只待时机一到,便用这些绳索捆人。许广汉奉命去搜寻罪证时居然没有发现这些装满绳子的箧,随后再遣他人前往却是一搜便出。

张贺心知许广汉做事迷糊,但绝不至于会当真和上官桀扯上关系,这个连坐之罪未免太过牵强。才要替许广汉分辨几句,张安世已朝兄长缓缓摇头,张贺的一颗心倏然沉下。

张贺惴惴不安的回去了,张安世随后接到霍光托人带的口讯,赶到承明殿时霍光以及一干同僚已经等候多时。霍光见到他时,面上添了几分笑意:“子孺来得正好,这就随我去趟建章宫。”

建章宫建于孝武帝太初元年,迄今也不过二十余载,宫苑位于未央宫以西,虽属长安城外,但为了进出方便,在未央宫内筑有飞阁辇道,能跨城而至。霍光领张安世走的便是这条捷径,这路平日只供天子通行,张安世踩在飞阁之上通过辇道出城,居高临望脚下浮云蝼蚁般的兵卒,星星点点的散在城防四周,戈戟锃亮,反射出的日芒几乎耀花了他的双目。他堪堪走过短短数十丈的飞阁复道,已觉得高空目眩,不堪体力,脚下微微发软。

霍光的步履却踏得极稳,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飞阁,再往西行不多久,绕过一处殿阁,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外垣套着内壁,连绵二十余里,千门万户,富贵奢华之气扑面袭来。

与长安城内的未央、长乐两宫大开大阖的气势不尽相同的是那种细致醉人的水秀婉约,建章宫作为皇帝晏驾游玩的离宫行在,处处透出细节上的精致与华丽。

顺着复道进入宫苑之内,最先到的一处乃是兮指宫,宫里有黄门照应,霍光置身殿中静候,没多会儿工夫,便有黄门小跑入内,陪笑说:“陛下銮驾尚在太液池渐台,大将军的意思……”

张安世认为皇帝既在渐台,他们有事要奏自当前往前殿等候,可霍光却淡淡的吩咐了句:“去备船吧。”

“诺。”黄门领命疾退。

又多等了一刻时,便有人上来领他们前往太液池。

这一走便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沿途回廊复道相通,九曲十环,虽已界深秋之际,四周却仍是树荫繁茂,障叶荫荫。张安世虽不至年老体弱,但这一路走来,不止不歇,平时坐惯了车辇的两条腿到底还是吃不消了。再往前走出半里,委实手足发颤,气喘声再也抑制不住地从口鼻中沉沉呼出。

霍光闻声转过头来,只略略看得一眼,便停下脚步来。他额上微汗,在阳光的映照下愈发衬得那张脸温文儒雅。

“子孺,”站在廊下,刺眼的阳光令他微微眯起双目。他的声音低醇,如沐春风般温暖,“千秋的女儿今年多大了?”

张安世慢慢调匀气息:“年方九岁。”

“和皇后一般大啊。”

张安世注视着对面的霍光,他神情自若,看不出一丝端倪。

“走吧。”再要细察,霍光已转过头去,擦去额上的汗水,继续往西行。张安世暗叹一声,徐徐跟上。

太液池位于整座建章宫苑的北面,湖面占地之广、景致之绝尤胜未央宫的沧池。池中蓬莱、瀛洲、方壶三座神山错落屹立,令人望畏仰止,池畔水草丛生,湖水粼粼,水浪击打岸边石雕,发生啪啪之声。草中鸟雀无数,发出啾啾声鸣。

霍光与张安世到时,岸边早已备妥小舟,两人上了舟,船夫划桨,小舟似离弦之箭般在水面上荡了出去。岸边栽满雕胡、紫择、绿节等植物,时值秋季,硕果累累,其间更是伏以凫雏雁子,船舟行过,惊扰得一片呱叫唳鸣。

皇帝这会儿正在太液池中央的渐台殿阁内与金赏对弈,金建不精棋弈,只擅六博,索性拉了金安上到池边垂钓。正午阳光正足,晒得人从头到脚发暖发懒,他阖上眼正欲假寐,忽听对面水声大作,睁眼一看,一艘小艇破浪而至。他丢开鱼竿,站了起来,随手抓过一旁伺候的黄门,道:“去,赶紧上去通禀。”

渐台高二十余丈,临于太液池中央,居高环伺,寒风猎猎。霍光、张安世上得殿时,恰好看见皇帝正手拈一枚白棋托腮冥思,风吹得他的发丝些微凌乱,身上穿了一袭玄色的衣裳,衬得露出广袖的那只手白玉般剔透,与拈于指尖的棋子色泽一般无二。

霍光站在门口望着那个临风而坐的俊美少年,有那么一刻,脑海里不知想起了什么,竟而呆了一呆,张安世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他方醒转,快步走了上去。

“大司马大将军臣光叩见陛下!”

“光禄勋臣安世叩见陛下!”

两位大臣依礼向皇帝叩首,可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良久,也不见皇帝起身回礼。霍光下颌微抬,目光如电的射向皇帝无暇的侧面。皇帝仍是坐在榻上,拈棋作冥思状,倒是他对面的金赏已然站起,面现惶惶不安之色。

霍光的眉头轻轻一蹙,随即便恢复原状,皇帝不回礼,不叫起,他便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张安世见他如此,更不敢造次起身,两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均是挺直腰板长跪于地。

“吋!”一声清脆的落子,皇帝嘴角勾起,似笑还哭,这副怪异的表情看在金赏的眼里,竟有说不出的颓然悲怆,“你这一手很是漂亮,朕输了。”

金赏低头一瞥,棋枰上黑白棋子星罗密布,他上一手落的黑子早被皇帝刚才下的那手白子吃死,连带着整个半壁江山也全被吃了去,棋局胜负分明,皇帝的赢面不只是一手半子那么少,缘何认输?

正纳闷,皇帝已推枰而起,转身目光对上霍、张两位,如同初见般恍然:“原来大将军与光禄勋在此,免礼吧。”侧首对上金赏,颇有责备之意,“你们怎么也不提醒朕?”

张安世满脸窘迫,霍光却落落大方的站了起来,微笑解释:“是臣来得唐突。”

“又是什么事?朕离京时不是嘱咐过,朝中大小事务全由大将军处理么?”

霍光道:“叛党皆已伏诛,只是燕王那里……”

皇帝知晓他的意思,沉吟道:“燕王与叛党勾结,贵为皇胄,罪不容恕。”

霍光低低的应了声:“诺。”

皇帝又道:“但他毕竟乃朕的兄长,诛杀他恐有伤手足之义。”

霍光道:“既如此,陛下可下诏与燕王,如能自裁了断,则加恩赦免其子嗣族人;如若负隅顽抗,则举天子令,传檄各诸侯国,发兵燕国,剿平乱党。”

皇帝迟迟不应,目视远方,良久方沉沉点了下头。

霍光道:“臣还有一事,皇后乃上官族人,依律当废,连坐其罪。”

皇帝皱了眉:“皇后年幼,她自五岁入宫,长居掖庭永巷,不闻世事,上官桀父子作反与她何干?”回头见霍光一派不以为然的神色,心中压抑怒火微拱,险些难以自持,“她虽是上官族人,到底还是大将军的外孙女,大将军不念着已故敬夫人的面上,替皇后求情开罪,难道还要亲手送自己的外孙女去地下追寻敬夫人不成?”

这话说到后面已是微颤,皇帝到底年少,涵养再高,也抵不住霍光的咄咄相逼。金赏见状,忙笑着插嘴:“陛下与皇后情深意重,大将军岂有不知之理?”

霍光一派大义凛然之色,肃容道:“臣心中只有公,未有私。”

皇帝气噎,狠狠的咬紧牙关,面色发白,双手微颤。

张安世在边上不徐不疾的劝说:“大将军辅佐天子,情操之高堪比周公,但陛下所言也在情理之中,霍将军岂忍让帝后夫妻分离?”

霍光闻言,看了看张安世,又看了看皇帝,这才松口:“既如此,臣谨遵圣谕。”

皇帝已难掩心中厌恶,背转身拂袖挥手:“朕尚年幼,不及亲政,以后这样的事不必再来问朕,大将军自行拿主意便是。”

霍光这才领着张安世退出。他俩走后,皇帝像棵扎根的柏树一样,一动不动的立于原地。金赏打量皇帝的脸色,内心焦急却又不敢肆意出声惊扰,只得满脸忧虑的陪站在一旁,双手握于身前,十指紧紧纠缠在一块。

殿门大敞,高处不胜寒,凉风猎猎穿堂而过,皇帝猛地打了个寒战,怅然噫呼:“好冷啊。”

金赏急忙召来黄门侍卫,令他们关闭门窗,殿内燃起灯烛。正在这时,楼底下却听得金建扯开清亮的嗓子一阵欢呼:“可算是上钩了!上天注定尔乃我盘中烹鲜,如今又何必苦苦垂死挣扎乎?”

声音之高,字字句句顺风清晰的传入皇帝耳中,皇帝浑身一震,抱着头大叫一声,仰天摔倒,身子撞翻棋枰,红砖上蹦落一地的黑白棋子,叮叮咚咚如骤雨狂风般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