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本始四年三月十一,立大将军之女霍成君为后,赦天下。
霍成君搬到了椒房殿,同时王意搬出配殿,住到了鸳鸾殿,五岁的许皇子刘奭与两岁的皇女刘蓁则被安置到了鸳鸾殿配殿。
霍成君下令将椒房殿原有的装饰摆设全部换上了新的,当晚她精心盛装打扮,得意洋洋的等待她的夫君来时,却被告知陛下留宿宣室殿,无暇回掖庭安寝。她气鼓鼓的等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晚上刘病已才出现在了椒房殿。
霍成君身着襦裙,青丝半挽,脸上脂粉未施,见到病已来了也不起身接驾,依然嘟着嘴坐在床上,故意背转着身不理他,所以她没看到他目光落在床前墙壁上空落落的架子后,遽然色变的狠戾眼神。
“这宫里原来的东西呢?”
“不知道。”她赌气回答。
“宫里原来的东西哪去了?”他的声音稍许提高。
她更来气了:“扔了!”
身后“咣”的一声巨响,她被吓了一大跳,回过头一看却已不见了病已的影子,床前多了一地了陶瓦碎片竟是将她精心插好,摆放在床头的一盆花给砸了个稀烂。
这一晚整座掖庭都不得安宁,皇帝星夜将浊贤叫了来,甚至不惜惊动了少府,然后未央宫沸沸扬扬起来,宫人们奔波忙碌,都道掖庭失了贵重的东西,陛下大怒,勒令掖庭令天亮前一定要找回来。
一宿未曾合眼,到天明时分,浊贤战战兢兢的躬着背在宣室殿门外说:“陛下要的东西找着了!”
皇帝也不等人请,直接开了门叫他进来,熬了一晚上,两人面上都有了疲惫的倦意,只是浊贤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将一个长条形的包袱递了上去,就再也不敢抬头了。
病已打开包袱,雪白的帛布映衬下,两柄木剑交叠的挨在一起。毛剑沾染了污渍,剑身黑漆漆的散发出阵阵恶臭味,贵剑已经彻底断成两截,裂痕的创处木刺尖锐得像一根根绣针。他呆呆的看着手里的剑,手指颤抖的将它们一一抚摸。
浊贤就地跪着,忽然感到自己脖颈上一凉,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摸,结果手心里一片血红。他惊悚得抬头,却骇然发现皇帝红着一双眼,右手紧紧的握住那柄断剑,裂痕的木刺将他的手掌扎伤了,鲜血正从指缝间汩汩的冒出来,淋漓的滴到地上。
曙光乍现的宣室,逆光站立的皇帝,被阴影遮蔽的脸上,眼神噬人,表情阴鸷得犹如来自黄泉的使者。
浊贤仰头望着这幕令他毕生难忘的情景,身子一阵发寒,双股哆嗦了下,一股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的溢了出来。
翌日,皇帝命人以木剑为原型,铸镔铁宝剑两柄,剑长三尺,小篆铭刻,一曰“毛”,二曰“贵”。一个月后剑成,皇帝将“毛”“贵”双剑仍悬挂于掖庭椒房殿寝室床头的剑架上,无人敢动分毫。
同年四月廿九,汉朝四十九个郡国在同一天发生地震,山崩地裂,城郭坍塌,屋舍毁坏,共计死亡人数达六千余人。其中北海、琅邪两郡的祖宗庙宇被摧毁。
天下不平,则天将有变。刘病已下诏书询问丞相、御史与列侯、中二千石、博士等人对这场天灾的看法,并且要求他们畅所欲言,不要有任何的忌讳。又下令大赦天下,释放狱中的夏侯胜、黄霸等人。
在这样光明正大的暗示下,有人陆陆续续的说了些看法,但也仅仅触及皮毛,其中有一条,是指责新立的霍皇后生活太过奢侈,出宫的车舆仪仗、侍从宫人动辄上千人跟随,而从前许后在时,车舆服饰皆甚为节俭。另外霍后不仅銮驾奢华盛大,其出手也异常豪阔,对自己的下属赏赐每次都不会少于一千万,使得少府钱与水衡钱如水一样泼出去,其奢靡程度令人乍舌。
霍成君是在长乐宫太皇太后处听到这样的风评的,她入宫一年多,皇帝专房燕宠,后宫无人能及。此时又初登后位,正是人生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刻,哪里还听得进这些批评之词。
“他们算什么东西?少府钱和水衡钱都是皇帝的私钱!我是皇后!妻子用夫君的钱天经地义,我爱怎么用是我的事,关他们什么事?一个个都吃饱了撑的!他们不过就是嫉妒我罢了,陛下就爱看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他说我花再多的钱都没关系……”
上官如意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加上旁边霍家几个姐妹一脸歆羡的扯着小妹身上靓丽的衣裳,迭声的附和,不住的赞美,使得霍成君更加的得意不凡,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如意无奈得头疼欲裂。
她虽然贵为太皇太后,但显然,她这位小姨母从来就没把她当成一个长辈来看待。
虽然霍成君也曾不服气的想和亡故的许平君一较高下,同样每隔五天便到长乐宫来问候探望,但显然,这样的问候请安方式只会让如意更为心烦无措。
孤处长乐宫的如意曾经十分渴切许平君的五日一朝,借此来排遣幽宫中的寂寞。可如今,她只恨不能将长乐宫的大门紧紧闭合,不想再让人来此骚扰。可惜,这样的念头她只能摆在心里,霍家的这几位姨母皆配备长乐宫的门籍,不仅出入宫门自由如私宅,而且还不限门限的时辰。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她们想来“探望”她,便能结伴而来。
霍成君的境遇实在令她的五个姐姐感到羡慕不已,邓夫人一边抚摸着成君衣衫光滑的料子,一边凉凉的说:“小妹的身材保养得可真好,也难怪陛下这么宠你。不过,你虽然年纪轻,可也别为了自己的身材而不肯生孩子!”
霍成君面色大变,没等开口,那头范夫人已掩唇笑道:“真是为这个特意不生倒还好,你可别最后沦为六妹妹那样啊……”
金夫人当即黑了脸,恨恨的瞪了五姐一眼,拂袖出了长信殿。
霍成君怒道:“你把我比作谁不好?我岂会是和六姐一样的人?她夫君以前是个什么货色,说好听了是秺侯,其实不过是先帝的玩物罢了!她生不出孩子来只能怪她嫁的男人无用!凭他也想和陛下相提并论?我看你们都昏了头了!”
“是是是!是五姐我的错!说错话惹妹妹生气了!”范夫人假意打自己嘴巴,笑道:“小妹别生气,这也真是委屈了六妹,说来说去还是六妹夫不好,搞得府里侍妾也是一无所出。陛下可不一样,陛下怎么说还有一儿一女在呢!”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火上浇油,把霍成君的怒火勾得恨不能烧起来:“那两个无赖小儿岂能算陛下子嗣?大汉将来的皇嗣自然得由我的儿子来继承!他们算什么东西?五姐你说话以后注意点尊卑分寸,堂堂度辽将军夫人,岂能连这样最基本的嫡庶都分不清了!”
范夫人忙道:“唉,我一介庸妇,少见识,妹妹消消气!姐姐预祝你早生太子!”
范夫人连连打眼色给其他姐妹,于是满室的人一连迭声的说:“是啊!是啊!早生太子……”
如意不愿再听下去,从榻上起身,假借更衣为名走开。
贴身伺候的恬儿体贴入微的小声询问:“等会儿是否照旧伺机打发她们回去?”
如意无力的点了点头,感觉头疼越来越严重,“就说我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那是否要去未央宫寻女医来问诊?”
如意愣了下,以前经常给她问疾侍候的那位女医淳于衍早已不在宫中当值,据闻其家中陡然发迹,不仅得了大笔的金钱,还得了价值不菲的田地,宅第,所以不再行医,脱离贱籍。
“不用了。不是什么大毛病,躺躺就好。”换个陌生人到长信殿问诊,她会有强烈的排斥感。
恬儿小心翼翼的扶着太皇太后走回寝室,这一路没什么人跟在近前,恬儿等走到僻静处,忽然说:“博陆侯休假了,有太医去博陆侯府问过诊。”
这两句看似没关联的话却令如意猛地一震,她停下脚步,盯着园子里的一株红得像血一样的牡丹,长长的嘘了口气,“他终究老矣!”
她弯下腰伸手去采花,却不料花茎生得异常结实,十分不易折断。她使力猛地一扯,牡丹被她采摘下的同时,层层叠叠的花瓣受到强烈的震动,居然一下子全散了。刹那间,那血红色的花瓣漫天飞舞的簌簌落下,如意拿着一支光秃的花茎,看着一地的花瓣,眼眸中流露出深深的痛惜之色。
霍光的确病了。
虽然太医们诊断后都说并不是什么致命的重病,只需日常多加注意调养云云,但作为当事人的霍光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精力大不如前,急速衰老的躯体令他逐渐感受到了死亡临近时惊怖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