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帮他把胸口一粒敞开的扣子系起来。他把我拉到身旁,亲了亲我的脸。把手里一只装满罐装咖啡的塑料袋递给我,冰的,在这样的天气里立刻化开,滴下水来。在那个时刻,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简直不知道从哪个问起。我想问,我们回去以后会怎么样,我们会不会结婚。也想问,在分开的这段时间,你有没有爱上过谁,为什么又不爱了,或者现在还爱吗。可是那个时刻稍纵即逝。然后我们分开,各自走向一边的车门,坐回车里,把油箱的油加满,地图上显示,我们正在向一片山岭靠近。长长的一段路上突然摆出路障,所有的车都被挤到左侧的一条车道上缓慢前行,这样等到路障把我们再次导向一个出口时,才发现前面的一段国道封路了。我们随着那些慢吞吞的卡车从箭头指示的方向拐下国道,它们转瞬消失不见,我们的面前出现一条小小的马路,没有车辆,没有人,马路两边的地上铺满金黄色的谷物,等待着过路车辆的碾轧。我们把地图扔在一边,往前开,偶尔看到一些散步的母鸡,几只昏睡的狗,车轮轧过谷物。远处山群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有人在烧荒,看不到人,却看到烟雾从山的背面升起来。小五说:“等到了下一个城市,我们就停下来,明天早上我们去爬山。”
入夜之前,我们就到了下一个城市,眼前的道路突然变得规整,两旁也出现了大量水泥色的楼房。我们在山脚下找了一间连锁旅店住下,之后立刻决定去找一家馆子大吃一顿。可是沿着旅店旁的街道走,竟然几乎找不到一家像模像样的小饭馆,倒是路越走越偏,突然眼前就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茶树。我们有些犹豫,但还是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再看不到人烟,回望时也见不到水泥楼房,天却彻底暗了下来,白天的温度也消逝不见,紫色的雾气弥漫在茶林间,我们才终于决定停下来。在那次见到大白鸟的旅行最后,我们的钱快花光了,一路坐半夜的长途车回家,最后一个晚上终于住不起旅馆,便在一个网吧里过夜。我们两个并排坐着,小五在玩游戏,我在看视频,网吧的外面有卖菜的小贩,到处是听不懂的方言和喇叭里播着的流行音乐,地上都是香烟屁股和污水。我们也抽着烟,喝着饮料,那时候觉得,很累,很糟糕,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直到此刻我们手拉着手走在黑夜里,我才想起来其实一切都还远没有到头。
最后我们找到一家开在居民院子里的小饭店,走进去就闻到浓郁的白酒味,旁边只有一桌自己人在吃饭。我们饿坏了,对着菜单点了一大堆的东西,总共加起来却也不会超过一百块。结果端上来的每盘菜分量都超过了我们的想象,于是我们俩各自埋头吃,豆腐很香,活杀的鱼和一种自制的酒酿蒸在一起,倒还真的是狠狠地吃了一顿,并且最后不得不取消了一份还没有上来的炒面。
小五说:“下次如果再来这里,我们还来吃吧。”
我点头说好,可是我们很快迷路。走到路的尽头看到一座寺庙,周围一片此起彼伏的蝉声,还有夏夜里的第一只萤火虫突然亮了起来。我并不害怕,觉得安静,只是为我们下次再也不可能找到那个小饭馆而感到有些难过。这一天可真漫长,现在我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前一个夜晚,以及之前无数个夜晚的眼泪,明明现在面前的黑暗,青草的气息,才更像个梦啊。终于回到旅馆时,我们都没有洗漱,就倒在了床上。像过去的无数个日子一样,我们盖着一条被子,空调隆隆响着。我曾有过一个朋友,我们在吃火锅的时候认识,晚上同路回家,我们沿着长长的地道走了很多路,结果走出地道的时候就决定一起去开房。他很穷,我们找了一家非常糟糕的旅馆,而且一到房间里他就开始拉肚子了。结果那个晚上我们并没有做爱,只是抱在一起,在昏昏沉沉中说了很久的话。他说了一个很动人的爱情故事,关于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后来分手了,有时候他还是会留宿她家。他说他们俩躺在一起的时候,哪怕没有穿衣服,他也不会再想到要碰她。所以不要把爱情想得那么复杂,他说,没有那么复杂。那天是一个夏天的尾巴,可是房间闷热,空调坏了,到了早晨七点我们都无法再忍受,退房,在早上上班的人流中坐地铁回家。现在,我在想着这件事情,我想小五也是。我们都没有睡着,烦躁地翻来翻去,推诿似的责备空调的噪音。最后小五干脆坐起来,打开了电视。电视机里在放一场足球比赛,他开始专心地看起来。
“你什么时候开始看足球了?”我盯着沉默的电视机问他。
“去年世界杯的时候。”他说,“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打电话给我,我喝多了,吐血,直接送到医院去挂水,之前就是在看足球,后来不知道怎么地,开始趴在阳台上吐,吐出来的东西都被风吹走了。”
“我从来没有见你醉过。”
“可不是嘛,泪流如注的,你都没有见过。”
过了很久,他说:“喂喂,你还记得我们过去住的阳台吗?就是那个阳台。”
“记得,”我说,“地板被你漆成了蓝色,像游泳池一样。”
我快要哭了,我心里明明有过永不消退的爱,明明有过。
后来我们都睡着了,中间我醒来一次,电视机里闪着雪花,看到窗帘微微开着,窗外原本是连绵的山,现在泛着紫色的光。小五在旁边轻轻呼吸,我心里涌现出一点爱意,但是我明白地知道半个身体还陷在梦境里,梦境里闪着光,不可相信。再睡,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就真的蒙蒙亮了。我睁着眼睛,继续望着窗外,一动都不敢动,唯恐破坏了光线轻微的变化。我们从来没有真的吵过架,像别的恋人一样对彼此大喊,扔东西,打架,都没有过。我们花很多时间交谈,谈过整个漫漫黑夜,谈到天空泛白,清晨的风从窗帘间吹进来,与此刻一样。
最终并没有去爬山,气温在云朵散开以后陡然升高,却笼罩着一层湿热的雾气,昨夜残留在山野间的最后一点诗意荡然无存,旅途也好像凭空跳到了末尾,两个人都归心似箭。我松了口气,因为过去的那一天实在已经过分漫长,我们还剩下一段同样长度的路途。
很快开出这片山岭,这次两个人心里的目标明确,也都不再对两旁的风景抱有太多的好奇,就连沉默都无法再令我哀惋。每开掉半箱油就停下来加满,在超车道上保持最高车速匀速向前,里程表上的数字不断跳转。我喝着昨天的咖啡,热烘烘的。两边的车道上突然多出些开黑色摩托车的人,我在幻觉里闻到江水的气息。
突然前面的地上横陈着什么,小五急踩刹车,后面有一辆小巴狠按着喇叭从我们旁边擦过。近了才看到是一只白色的狗,刚刚死去,因为隔得远远的都能够感觉到肉体和血液的温度,血迹拖得很长很长。我们小心翼翼地绕开它,我还忍不住从后视镜看它,它真的曾经是一只很大的狗。
小五说:“有一次在山里开夜路,全部都是直角转弯的道,必须开着大灯,始终挂在三挡上开。旁边坐着搭车的人,喝酒的时候刚刚认识的,顺路送他回家。在快要绕出山的时候,他突然叫我停车,我就停下来。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他看着前面,我也看着前面,前面就是空荡荡的山路,再往前就是悬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
“然后呢?”
“我们等了很久,我把火都熄了,抽了好几根烟,他才说,可以走了。我就重新发车。等我们开出了山,他说刚刚有人在过马路,一排人。只有当地人才看得到他们,他从小就看得到,说的时候倒还真是若无其事。”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我此生坎坷,应该要去找有水的地方生活。”
“哈哈哈哈。”
“滚他妈的!”
我们大笑起来。小五指指前方的大桥说:“看,那儿就是长江。”我们齐齐向前望去,前面的天空是灰色的,云朵压得很低,像被墨水晕染一样,突然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我们在桥上停下,下车,走到桥栏旁边。没有水,底下竟然是漫天卷地的树木和杂草,葱翠肆意的植物以吞噬一切的气势向远处蔓延,偶尔有些水洼,偶尔甚至有几间简易的房子。大片乌鸦在乌云间毫无秩序地彼此碰撞,丝毫找不到曾经有江水从这儿汹涌流过的痕迹。
我们安静下来,明明感觉到了风正在某处酝酿,明明也闻到了咸腥的水流气味,可是眼前却什么都没有,纹丝不动。小五点了根烟,递给我,自己又点了一根。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宝贝,再往前开,就要开进乌云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