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是晚上,睁开眼睛,看到车子的大灯灯光从窗户映进来,树的影子在墙上一滑而过。伸手去摸床头灯,却把一只水杯打翻在地,心里一阵剧烈的不安,猛然记起,这不是我的房间,于是接踵而来的,又是无际的失落。家具在黑暗中静默,彼此提防。我坐起来,又重新躺下,牛仔裤还紧紧地绷在大腿上,手臂被压麻了,血液缓慢从身体的底部往上涌,片刻失去了的记忆也都往上涌:怎么通宵未睡,清晨又是怎么坐了最早班的飞机离开家,三个小时以后就到了这里,最后在别人的床上竟然也能够倒头睡去。开始做第一场梦之前,或许还听到窗沿上的滴水声,外面就是一棵榕树。而难过、孤独、绝望、不安,也都通通往上涌,骨头都在切切实实地疼,像被人摔在了浴室的地板上一样,闷吭着无法发出声音。
再次醒过来,又把从失忆到恢复记忆的过程重来了一次。房间的主人依然没有回来。疲惫得要死,只能爬起来,想去洗个澡。脚踩在陌生的地板上发出拘谨的声响。浴缸一定是很久没有用过了,积着层褐色的水垢,脏衣筐里耷拉着几件T 恤和两条内裤。我一阵烦躁,像是撞破了别人的秘密。打开水龙头时,水管呻吟着涌出细细的水流。我检查了两遍门有没有锁好,心慌意乱地脱衣服,没有沐浴乳,只能擦了点肥皂,水越来越冷,很快就彻底变成了冷水。发着抖跳出浴缸后,拿一条晾在外面的浴巾擦身体时也觉得脏,我开始后悔,又觉得委屈。本来就不是那种熟到可以随便来借住几天的朋友,但是早晨在候机厅买机票时,分明感到自己走投无路,就临时发了条消息过去说:“能不能在你家里住几个晚上?”他也只回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好的。”等到我下飞机时,他又补发了条消息过来,除了他家的地址外,还说:“钥匙在门口的纸板箱底下,晚上我或许要加班,厨房里留了吃的。”
在水斗里随手把内裤洗了,也不知道要晾在哪里,于是只好把暖气打开,坐在马桶上耐心地等着它烘干。开着排气扇抽了两根烟,看着烟屁股慢慢顺着漩涡消失在马桶里,我又后悔起来,他大概讨厌别人在家里抽烟,真不应该就这样住过来。这么想着,门外一阵钥匙转动声,他回来了。我们认识并不久,交情也不过是出差到彼此的城市时,便出来坐坐,而且每次还都是与一群朋友在一起。偶尔朋友们都不在,剩我们俩单独坐在一起看影碟,影碟一放完,两个人都觉得尴尬,没话找话地说两句,就匆匆告别,宁愿回到酒店自己待着。所以这会儿我从他家的厕所走出来,口袋里还藏着条烘到半干的内裤,觉得自己像是站错了地方。他却放下电脑包,说:“好饿啊,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这副样子,倒像是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好久。我跟着他走出楼,在他身后,不想挨得太近,也不敢拉得太远。收发室的老头抬起头来跟他打了个招呼,又盯着我看了好久。早晨我提着箱子进来时他也这样看着我,我做好准备他要把我拦下来,问我是要找哪家,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盯着我,直到我上了电梯。我只能在心里默默鼓励自己说,就算我是他的女朋友,半夜一起走出来也很正常吧,到底在心虚些什么。
外面天气有点回暖。我想起来昨天夜里还是自己开着车,沿着黑暗的河边,不知道是要往哪里去。没有路灯,车灯只照亮前面一小段的路,屏气凝神。虽然开春了,却依旧冷。半途停下来抽根烟,发现有一段护城河的水干涸了,露出整个河床,原来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深,而且底下除了泥土,什么都没有。尽管如此,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离死亡那么近。而现在呢,三个小时的飞行像是直接到了另一个季节,空气里竟然已经带着花香了,我慢慢走,试图恢复一点早就被安眠药败坏了的胃口。
他带我去了快要落市的大排档,伙计站起来与他打招呼,目光扫到我,没有什么表情。我竟然又慌张,坐下来,故意跟他隔得远远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兀自要了冰啤酒和花生,又要了两碗馄饨。端上来的时候把一碗推到了我面前。
“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他说,“星期天我还可以带你去附近吃海鲜,中午的生蚝很新鲜,也很便宜,如果你起得来的话。”
“我不会住那么久的。”其实我自己也根本没有什么打算。
“不用担心,我每天都很晚回来,你几乎碰不到我,也不会打扰。”
我学他的样,在馄饨里撒上香葱和辣椒,明明根本吃不下的。倒是他看起来真的饿了,额头冒着汗,用勺子盛着汤汁,毫不掩饰地发出嗦啰嗦啰的声音。这让我渐渐地放松下来,感觉到周围的热气。伙计兀自站在马路边烤着一排扇贝,有卡车轧过马路,也有泡桐花轻轻掉落,并没有谁在提防着谁。他分了啤酒给我,这算是今年的第一口冰啤酒。
一起回家后,他草草洗了个澡就打算睡觉。问我打算睡在哪里。我指了指沙发,他说:“我没有多余的毯子了,明天大概可以再去买一条,但是你也可以睡在床上,我一会儿就睡着了,不会介意你的。”果然很快从卧室里传来他平稳而沉重的呼吸声。
我没有睡意,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把窗户打开,对面只有一家便利商店还亮着灯。原本以为会再想起些旧事,结果什么都没有想,就连昨天发生过的事情,也已经退得远远的,像一场幻觉。这样虽然睡不着,但是听到房间的另外一头有个人在活生生地呼吸,就觉得放心。所以干脆吞了粒安眠药,把牛仔裤和毛衣都脱了,穿着内裤和T 恤睡到了床上。尽管有些犹豫,但还是说服自己,这张沙发太小了,而且还没有毯子。
背对着他,睁着眼睛,等待药发挥作用。我也不过是一个星期前开始吃药,想要的全都是梦境,但是身体并没有适应药效,有时候明明四肢已经陷入梦里,耳朵里却还清晰地听见现实世界里所有的声音。这会儿我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在哪里,也分不清身边躺着的人是谁,只听到安静的马路上,车子开过时的震响,因为心脏是空的,所以眼睛因此而湿润起来。
这样过了很久,我没有睡着,他却醒了。他翻身靠近我,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声音,甚至没有犹豫,手指就伸进我的衣服,解开胸罩的扣子。树的影子依然打在墙壁上,随着车灯慢慢滑过。我小心翼翼地呼吸,不敢挪动身体,仿佛他也陷在一场我不敢惊扰的梦境里。他的手指摸过我的乳房,停留了一会儿,往下摸到我的腰,再往下,温柔地放入我的身体。
“转过来。”他说。我转了过去,闭上眼睛。“让我抱着你。”他说。我让他抱住我。
“你比我想象得还瘦。”他说。嗯,我已经差不多一个星期没好好吃过东西。
这样,我们的呼吸真实地喷在彼此的脸上,然后我们接吻,并且打算做接下来所有的事情。我让他到我的上面来,他就上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着急,脱去他的衣服,脱去他的裤子。
他说要去拿套子,走出去,又走进来,在黑暗里折腾。他又说太热了,他真的浑身是汗,只能爬起来把窗户打开,这样来来回回,最后我们都已经失去了耐心。而且就连套子也弄破了。
“这是最后一个套子了。”他说,“对不起,我很久没有做爱了。”
“有多久?”我穿上内裤,站到窗口去抽一根烟,他没有阻止。
“四年,或者五年,我也记不清了。”他说。我没有作声。
“其实时间久了,什么都会习惯的。”他又说,“你也是啊,失恋这种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不敢回头看他,在黑暗里他也看不到我一副被戳穿的表情。也是啊,如果要把痛苦摊开来倾诉的话,也无非就是这几件事情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依然是黑的,有规律的生活总是让人放心一些,没有了惊慌,于是对这个房间也仿佛是有了认可。手机的灯一直在闪,里面有两条短消息,都是他发过来的。一条说,“晚上要加班到很晚,不能陪你吃饭了。”之后又补了一条说,“中午的时候去商场帮你买了沐浴乳,还买了避孕套,我想晚上我们还是可以试试。”我盯着手机怔了一会儿,回他说:“不用了。”他也再没有回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