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厨房里把他早晨喝剩下的咖啡喝了,早就冷了,看到他摆在外面的两只牛角面包,我咬了一口,满满的糖霜几乎要呛到鼻子里。其实依然不觉得饿,只是觉得该下楼走走。
昨天去过的排档这会儿人声鼎沸,塑料桌子和椅子一路摆到马路边,我有点害怕,又非常羡慕,竟然停下脚步来自己都没有发觉。直到看到昨晚上那个打过照面的伙计从里面走出来,直直地看向我,似乎是要与我打招呼,我才赶紧走开。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不要与其他人说话嘛。结果我只是在便利店里买了两串关东煮就又走回去了,故意远远地绕开那片喧闹欢乐的地方。
电梯门快要关拢时,挤进来一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连声说谢谢以后,又打招呼说:“刚下班呢?”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就又自顾自地说起来:“今天本来要加班的,突然说不用加了,难得能提早回来呢,所以还去菜市场里买了蛤蜊,快要收摊的蛤蜊,不知道还新鲜不新鲜。”这样说着,她的楼层到了,她热气腾腾地走出去,还不忘记回头朝我摆摆手说:“拜拜呢。”
我也轻声说:“拜拜呢。”
电梯门再次合拢时,我呼了口气,虽然不喜欢与陌生人说话,可是我突然意识到在这清醒着的几个小时里,也都没有感到难过啊。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身体和心都麻木了,就好像吞下了安眠药却又被人活活叫醒时一样,四肢发麻,浑浑噩噩。可是明明我的触觉都鲜活,也分辨得出空气里的潮湿,虽然此刻一个人走过并不熟悉的马路上,虽然遇到热情的陌生人,虽然要回去的房间里也是空荡荡的,却不禁很想要快些回到那里。
他回来时已经将近凌晨,我正坐在沙发上看一部恐怖片,挪了块地方让他坐下,他坐在我旁边,看起来很累,也没有说话,与我一起盯着黑漆漆的房间里那一小块晃着荧光的屏幕。我想我们这会儿,其实都不知道屏幕里到底在放什么。过了很久,他向我伸出手臂,说:“过来。”于是我靠近他,身体有些僵硬,但也慢慢地缓和过来。我们依然看着屏幕,他的手从腰间伸入我的衣服,我的身体很冷,相比之下,他的手心热得像烧了起来。他的手指摸过我的乳房,停留了一会儿,往下掠过我的腰,再往下,温柔地放入我的身体,像昨晚一样,只不过更加缓慢,时间也被无限拉长。屏幕里面僵尸们在黎明的荒原里追逐厮杀,灰茫茫的一片。
“我们也可以做爱。”我说。等了一会儿,他不作声,我想,他大概还是没有做好准备。我有些后悔说了这样的话,我也后悔昨天晚上和现在发生的一切,我觉得恶心,其实我们差不多算是陌生人,对彼此的生活也谈不上了解。
“对不起啊。”他说,“做爱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办不到。”
“没有关系。”我有些讨厌这样的彬彬有礼,而他的手指停留在那儿终于也显得进退两难起来。正好影碟放完了,我们又回到过去的尴尬里,电视自动转台到了MTV 频道,突然僵尸们的荒野从视线里退出去,一群浓妆艳抹的少女们对着我们搔首弄姿,这种欢乐把我们俩都吓坏了,他收回手去,我则去厕所里把衣服重新扣好。浴缸旁果然多了一罐沐浴乳,粉红色的,水池旁还叠着条新的浴巾。
然后我让出厕所给他洗澡,他洗完澡很快就去睡了,我则在沙发上把刚才的僵尸片又重新看了一遍、两遍、三遍。直到天亮起来,我吞了颗药,想了想,又吞了一颗,这回连衣服都没有脱,就直接枕着沙发垫子睡过去了,在遥控机砸在地板上时,睁眼瞥了一下屏幕,在荒野里奔跑着的人类终于也筋疲力尽地倒下了。
第三天一直睡到被他的电话叫醒。他在电话里问我说:“今天不用加班,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我支吾着有些犹豫,他又说:“热水器已经修好了,我一会儿在车站等你。”电话挂断了。我爬起来去打开浴室的龙头,用手试了试水温,烫得我立刻把手缩了回来。我当然也会在这种零星的温暖间萌生出想要就这样在这儿待下去的念头,但是这念头立刻把我吓到。我明明想要的是与人无限的贴近啊,为什么又害怕起亲密来。
我们俩走了很久的路,就只是走着,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地上都是浅浅的水洼。他说下午下了很大的雨,还打了雷,我却睡得全然不知晓。做了很多很多的梦,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到处是很大的榕树,走过树底下时,就会有水滴落在身体上,空气里的水分让我对季节都失去了分辨能力,也在想,昨天多吃的那粒安眠药是不是会让幻觉保持得更久些。
一会儿,他伸手过来,说:“来。”他握住我的手。我想这是不对的,这与做爱是两回事情,可我还是让他握着,我明白我们需要安慰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他说:“你有没有想过,结婚也不过就是这样,两个人像这样生活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啊,我想。
“嗯?”他等待着我回答,他以为我们想着的是一件事情,但是我不愿再说话。
我想起冬天,明明不过是几天前而已,却好像过去了几年,那么久。那些天里,天空都是灰颜色的,但也不妨碍空气干净,树丫上都压着雪,我被堵在二环路上,坐在车里,看着天一点点地暗下去,现在想起来,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有天光的时候世界是什么样的。我看到路灯亮起来,那时候是傍晚六点,黑漆漆的乌鸦突然从大树后面飞起来,在天空里盲目地散开。我拿出手机,想要给谁打个电话,可是想着他们的面孔,都觉得像浮云掠影,也不知道该与他们说什么。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很远,而互相不理解这件事情,突然之间也转化成了身体的活生生的疼痛。
可是今天晚上,被他握着手,走在陌生的道路上,我突然受够了自己的幼稚,太疼了,与他们近距离的相处实在太疼了,现在我全都想起来了,那种骨头撞向浴室地板的疼痛。我明明知道周围的世界全是误解,却还要费尽力气去说,去说我原来是这样想的,去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还要去解释爱情。在孤独的绝境里,想要贴近另一颗心灵的举动,本身就是错误的,而我至今还是不得要领,与这个人,或者与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回来,起风了,掉下一片树叶,怎么变得像秋天。我说:“有点冷。”他说:“那我们回去吧。”
等红灯的时候我拿出烟来抽,看到马路对面,有个哥们喝多了,努力地想把自己的身体卡进树和墙壁间的缝隙里去,并且试图保持平衡。我说:“你看啊,他好孤独。”他没有说话。红灯很漫长,等我们穿过马路的时候,那哥们已经把自己从缝隙里拔了出来,捧着脑袋,独自坐在马路边上呜呜哭泣,旁边放着只啤酒瓶子。我又说了一遍:“你看啊,他好孤独。”这时我才感到,他也快要哭了。
我想,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什么那么难过。
第四天,早晨他起来上班时,我也被惊醒,在白晃晃的日光里看到他的身体一晃而过,太亮了,把我的梦也都照成惨白一片。
“把窗帘拉起来啊。”我对他说,不知怎么竟然有些气恼。然后又睡,又醒,又睡,又醒,这样终于等到天黑。我从床上爬起来,摸到他的枕头旁边有一盒避孕套。我们昨晚没有做爱,我甚至都不再想起做爱这件事情来,这些都不重要,不是吗。我忘记了昨晚吃了多少颗药,得吃多少颗药才会让我根本记不得后来的整个夜晚。
我收拾完行李,拖着箱子走出楼道的时候,收发室的老头突然从他的小房间里走出来。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一把拎起我的箱子,快步走下几个台阶,轻轻在门口放下,又立刻坐回他的位置上。收音机里叽里呱啦地讲着相声,他大概是怕错过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我坐在出租车上,给他发短消息,我说:“我走了,钥匙放在老地方。”过了很久他回了我两个字:“好的。”又过了很久手机再次响起来,进来的是一条彩信,我打开,是他发来的照片,公司里面长长的走廊,走廊里亮着蓝颜色的灯。
他说:“你看,这就是我加班的地方,这条走廊的尽头,那扇你看不到的屏风后面,我就坐在那儿。”
“好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