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大盘鸡的店打烊了,在这样的天气里要找到一家开着门的饭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们漫无目的地绕着旧城区开车,偶尔有些亮着灯的地方,门外面还挡着厚厚的棉被,玻璃上蒙着一层糟糕的热气,灰茫茫。弟弟刚刚搬东西时,在雪地里摔了一跤,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立刻又摔了下去,然后他笑起来,用雪扔我。他好开心,几乎忘记了肚子饿这回事,我看着他,却并没有被他的兴奋感染。小时候过年,我们常常在马路上奔跑,捡些前夜里放烟花炸碎的彩色纸片玩,偶尔下些很小的雪,只能堆出一只铅桶大小的雪人。但是现在我不再喜欢下雪了,车子停在外面时,需要花很多时间来清除挡风玻璃的雪,它带来太多麻烦。此刻,我也有些焦灼,希望能够坐进一家明亮干净的饭馆里,喝些暖和的汤。
最后我们用那么缓慢的速度,开了非常远的路,找到一家饺子店。弟弟说有段时间来出差时住在附近的酒店,常来这儿吃夜宵。“这里的黄豆骨头汤可是非常好喝的啊。”他笑嘻嘻地说,“还有韭菜鸡蛋馅的饺子,我半夜里都能吃上半斤。”
撩开厚重的门帘,在看连续剧的老板娘从后面的屋子里探出身来,看到弟弟,就笑呵呵地迎出来打招呼,说这段时间都没有来吃过饺子是在忙什么呢,又说今天刚刚腌好的泡菜等等拿出来尝一下,最后把目光落到我身上说:“怎么让女朋友穿那么少啊?抖成这样,赶紧喝碗饺子汤暖暖身体。”弟弟唉唉称是,自己动手从厨房的锅子里去舀了碗饺子汤放到我面前,这幅场景,倒好像他已经在这儿住了三四年,而我却是个过路的。
一会儿,三四碟切细的泡菜已经摆出来,熬得发白的黄豆骨头汤盛在最大的碗里,满得往外溢,老板娘搬了把椅子过来,坐着与弟弟聊天,说她从隔壁一元店里买来的便宜货,还一样一样拿出来给弟弟看。很久没有与弟弟在一起待着超过一顿饭的时间,几乎要忘记他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小孩,礼貌、诚实,每个星期天都会骑自行车去外婆家里,与外公下一盘象棋,吃一碗外婆做的银耳羹,这些事情都是我做不了的,他倒是觉得快乐。
我无法加入他们热闹的对话,却也并不窘迫,这会儿有弟弟在,心安理得。弟弟要了一斤饺子,在盘子里堆得满满的,咬开时汤水差点烫到喉咙,醋很香,大蒜切细了浸在辣油里。下大雪以来的这些天,几乎没有吃过冒着热气的食物,而现在,却感觉自己的身体是一块在冰箱里冷冻过的肉,正放在厨房的水池里慢慢化开,穿在球鞋里面的脚一点点恢复知觉,膝盖刺痛,鼻子周围发烫。老板娘又倒了二两自己泡的药酒,摆在我面前,刺鼻的白酒气味和古怪的药味直冲鼻腔,她高声对我讲说喝了这个,补血!
我也跟弟弟一样笑眯眯地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听他们继续聊天,却渐渐地不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僵硬的身体全部都化开,靠在油腻的桌边,看着弟弟同样笑眯眯的脸,心想,完蛋了。然后眼泪就开始往外涌,我这样,不作声地吃完饺子,打着饱嗝,看着他们也因为暖气和酒精而发红的脸颊,哭了起来。老板娘背过身去点了根烟,弟弟靠近我,摸摸我的头发,又拍拍我的背,并没有再说话,我握着他的手腕,嘴里一个劲地说没事,没关系,眼泪则继续没有声音地往外流淌,像这几天来静悄悄的雪。
有一年,弟弟的妈妈去世了,他在我家里度过了一个寒假。那段时间里,我妈妈也休假,每天都在家里做饭,弟弟只是有一天说起过想要吃鱼,她就开始做各种各样的鱼。每天睁开眼睛,我们就看到桌子上摆着红烧的鱼,清蒸的鱼,鱼片、鱼汤,连着好多天以后,我几乎没有办法再在家里吃饭了,而弟弟不会,他总是尽心尽力地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完,他已经是个胖小孩了,还拼命吃,把肚子撑得圆滚滚,我的妈妈就坐在他的旁边,注视着他,看着他吃完盘子里所有的菜。
我总是在与妈妈吵架,痛苦万分,想要伤害自己。弟弟就安慰我,他说她只是在急着表达自己的爱,所以我们就勉强配合一下好了。
我没有告诉弟弟我想起了这些,这是我们俩曾经最亲密的一段时间,也不过如此。离开时,老板娘用饭盒装了几只牛肉饼塞给我们,说回去以后微波炉转半分钟就可以吃了,弟弟又说了两句玩笑话,他们笑起来,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这样的亲密,弟弟只需要几顿饺子的时间,我却需要很多很多年。
把剩下的东西全部搬完以后,将近凌晨。我的房间空了,我们也太累了,所以本来设想过的那些伤感其实都还没有来得及流露出来。日光灯刺眼,把每个角落的灰尘都照得清清楚楚,像是半夜噩梦醒来。我们很快就又饿了,坐在地板上吃完了那几只牛肉饼,咬一口,汤汁直接溅到衣服上。弟弟早晨七点的飞机,五点多他就该出发了,这会儿他坐在我的对面,眼圈发红,不断打着哈欠。突然又跳起来说要扫下地,我说不用了,反正明天就把钥匙交给房东了。
我把弟弟送回酒店,半路上他问我说:“一会儿住我那里也可以啊。”
“不用,我还是能够睡在家里,暖气还没有断呢。”
“那明天你睡哪儿?”见我不作声,他又说,“实在不行,就买张机票回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说着,一会儿的工夫,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已经绑在安全带里睡着了。
回来的路上又变成了一个人,突然之间再次下起了雪,我在心里默默哀号了一声,弟弟临走前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还不忘提醒我说:“开慢点啊,记得要点刹,点刹!”一边认真地配合着手势。我把CD 的声音调得更响了些,马路上没有什么人,路灯竟然也暗掉几盏,不得不把大灯打开,照亮前面的一段路,什么都看不到,光全部打在雪花上,像是僵尸电影的开头,迷雾弥漫,怪物蠢蠢欲动。
我选了条红绿灯最少的路,一路开着,不动脑子,不动感情,只是觉得如果可以的话,我便要一直沿着这条路开下去,时间不会过去,路不会结束。渐渐地,也就忘记了自己的速度,三挡,四挡,直到前面出现一辆缓慢行驶着的工程车,屁股后面有一个大大的箭头,指向右侧。
我朝右侧转动方向盘,车子开始打飘,我想不起来在考驾照的时候关于雪地里开车失控的那条是怎么写的,眼睁睁地看着车打着转,撞向围栏。那时我在想,车速如果快的话,应该会把围栏撞断,下面是河水,河水没有流动,全部都结着冰。在撞上去的瞬间,我那么害怕,觉得就快死了,但是其实,却连尖叫都没有,只是从喉咙里轻轻地发出一个沉闷的“哎呀”。
哎呀。
我做过一个非常难过的梦,就在今天弟弟还在身边的时候,我们坐在车里,路很堵,车子停滞不动,我们放着喜欢的音乐,我睡着了的那一会儿。我梦到自己在开车,旁边坐着那个人,他的膝盖上放着好大的旅行包,他从来没有坐过我的车,但是这次他要去机场,路太远,时间也只剩一点。我不断地开错路,单行道,逆行,开到错误的分岔口上,那个人只是坐着,尽管不指路,但也没有指责,我看着时间,剩下的越来越少,却还只是徒劳地在相似的道路上打转。最后我在一个宽阔的路口停下,我对那个人说,我不能送你了,没有时间了。
撞车以后,世界仿佛变成另外一个,比之前的那个更加安静,悄无声息。仪表盘上亮起了些不认识的指示灯,我的膝盖很疼,也不愿意下车,就这样坐在车里,看着外面继续下着的雪,马路上刚刚被扫掉的雪很快又积了起来,望不到边际,没有人,旁边开过去的车也并不停留。
我拿出手机想要给那个人打个电话,或许可以讲一讲我搬家了,也可以跟他讲一讲我撞车了,总之这种时候,应该与谁讲讲话,讲讲话,好确认自己其实毫发无损,从此依然要艰难地活下去。电话铃响了很多下,没有人接,世界末日,真的也不过如此,所有的亲密关系都不再,所有的电话都变成空号。
我想了想,把挡风玻璃前的遮阳板翻了下来,这儿有24 小时的维修服务热线。我拨这个号码,又过了很久,睡意惺忪的声音传过来,是个男人,我依然坐在车里,把车子的情况说给他听,他问我有什么灯亮起来了,我就慢慢地描述,他在那儿偶尔“嗯”一下,然后继续下一个问题,就好像他是一个程序。最后他让我走出车门去看看,我说我不愿意这样做,外面在下雪,他竟然没有生气,依然心平气和地与我说话,他说那你想回家吗,我说是啊,那当然。
于是我走出车门,看到有些黑色的液体在慢慢地往外渗,我告诉他,有东西漏了。他让我辨别那是什么,我蹲下来,用手指抹了抹放在鼻子底下闻,没有味道。他说不可能没有味道,让我再闻,可是真的没有味道,只是些黑色却没有味道的液体。这样,有一段时间里,我们俩都没有说话,他说在电话里没有办法告诉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不断地问他,那我该怎么办。
他为难地说:“不如你试着把车开回家吧,有什么事情可以明天再说。”
我没有说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你回家后可以再打个电话给我,我已经醒了,大概一时也睡不着。”
原来没有那么难,原来与一个人说话也没有那么难。我想着,把电话挂了,把车子重新发动起来,一只大灯还勉强亮着,如果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的话,其实也就到明天了。